李琅缳看她一眼,而后扯了扯嘴角,道:“这是一位孤寡老太太,乡里都叫她陈老太。她的丈夫、兄弟、独子早年间都被官府拉去从军了,后头便再没有了消息……她儿媳跟人跑了,只剩下一个孙女,也在前些年被拍花子拐走了。”
顿了顿,李琅缳叹了口气,一边择菜一边道:“我偶有一回路过她家门口,想同她讨水喝,她以为我是她孙女,拉着我哭了好一阵子,我心下不忍,便哄她,说我是囡囡,囡囡回来了。”
陶莺时沉默了。
李琅缳挑出一根蔫儿蔫儿的青菜,继续说:“她也没怀疑什么,我只告诉她我先前去了大户人家当丫鬟,后头主家心善,将我放了良籍,我兜兜转转才找回来了……所幸李将军心善,允我在她帐里头做事,负责替她浆洗衣服,每月能有两贯铜钱……”
陶莺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地洗菜。
好半天,她才哑着嗓音开口:“将军带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李琅缳笑了笑,一眼看出陶莺时的念头,说:“我带你来,不是想告诉你有人比你还惨——事实上,这世间的人,各自有各自的不幸,这些不幸根本不能放在一处比。和阳曾告诉我,幸福的人总是同样的幸福,但不幸的人却总是不大相同。
“莺时,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愿叫你被过去困住。世界上如同陈老太这般、你这般的人并不在少数,但大家都在努力地活着——包括你在内。既然已经决定要活着,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活?我在很多年前毁了容貌,失去了自己的本来身份,那时候我才是真真正正地不想活了。
“可是后来和阳的出现才叫我明白过来,这世道艰难,女郎尤其不易,我们为什么不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我想要继续征战沙场,我想要继续金戈铁马……所以我接受了和阳的帮助,自己也在拼命地努力。
“所以那日我告诉你,昭贵妃已经薨逝,如今活着的,是李琅缳,是镇南将军。”
顿了顿,李琅缳看向陶莺时,问:“你呢,你想活成什么样儿?”
陶莺时强压下内心的震动,想了想,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我从前一直在外头四处游历,而今看来却什么都没做——将军,我也想帮助别的人。”
李琅缳认真地同她讨论:“你想怎么帮?”
陶莺时没有多想,道:“我这些年做了些生意,攒下不少钱,我想建立一座抚孤院。”
李琅缳缓缓道:“这是个好主意……具体一些呢?”
陶莺时眼睛亮亮的,笑着开口:“先从滇南开始,将孤寡老人和孤儿都送进抚孤院。我会请人教导小孩子们一些手艺,足够他们往后养活自己;至于孤寡老人……”
她有些犹豫,因为不大想得出来一个好方法。
李琅缳提醒道:“他们可能没办法做工,也没办法学手艺,你要怎么养活他们?”
陶莺时费尽心思想了一阵子,忽然道:“我知道啦!进不进抚孤院全看他们自己的意愿,若是老人愿意进来,我们可以请帮工照顾那些老人,这一笔钱我先垫付;那些愿意进来的孩子,需得同我们立契,在出去做工的前五年,所赚到的钱要交两成给抚孤院,这笔钱可以用来赡养老人!”
李琅缳赞赏地看她一眼,而后接连提出了好几个问题:“若是那些小孩子往后毁约了呢?若是有老人死皮赖脸、倚老卖老呢?若是有人讹上你了呢?”
陶莺时垮了脸,在原地费劲吧啦地思考着。
李琅缳见状,笑了笑:“这件事急不来,你可以回去慢慢想,想好了再做,也可以拿给我,我们一起讨论。”Μ.chuanyue1.℃ōM
陶莺时性子和缓,也明白一口气吃不成大胖子的道理,当即沉下心来,继续洗菜、择菜。
过了一阵子,两人忙完了手里的活计,李琅缳军营那边儿确实走不开,嘱咐陶莺时照看好陈老太之后,便同陈老太告辞离开了。
陶莺时又打扫了一遍屋子,而后便走出去同陈老太讲话,她这些年走南闯北,遇见了不少事儿,说出来倒也很有意思。
“……那回我在北周那边儿遇见了一位士兵,他家里头夫人难产,急得不得了,我恰好遇见了,身边儿也有个稳婆——这真的很巧,我到现在还庆幸着;他夫人生了一天一夜,总算是生了个小女孩儿出来,两人非要我当女孩儿的干娘呢。”
陈老太微笑着听陶莺时讲话,她虽然看不见,但能想象出这是一位可爱的、活泼的女郎。
陶莺时讲完这件事,喝了一口水,刚想说什么,就听陈老太慢悠悠道:“你和将军一样,都是好人。”m.chuanyue1.com
陶莺时愣了愣,而后骄傲不已:“将军自然是好人!”
陈老太却笑着摇摇头:“将军平日里那样繁忙,却还要时不时来陪我这个老婆子……丫头,你回去同她说,往后不必再来了。”
陶莺时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啊”了一声:“您……您是知道的?”
陈老太开怀地笑了:“怎么会不知道?她有一次扶着我散步,我摸到了她的手——哪儿有浆洗衣服的人的手如此细嫩的?我本以为是哪个好心的孩子,有一回却闻见了她身上的血腥味儿,不是鸡血、鸭血之类的味道,我便猜她是军营里头的人了。军营里头的女郎,只有李将军一个人。”
李琅缳从宫里头出来不久,手上还没有起茧子,柔嫩不已,这确实是瞒不过老太太的。
陶莺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陈老太悠悠然道:“将军是好人,又没了爹娘,我这个老婆子便权当是做她的长辈,时不时关切她一二……只是听说近来百越人要打过来了,将军定然忙着呢,可别因为我误了大事儿才好。”
陶莺时眼睛很酸,鼻子也很酸,她抹了一把湿润的眼,强笑道:“那往后我来陪您,好不好?”
陈老太却笑着拒绝了:“你们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做,何苦来我这个将死之人身边儿浪费时间呢……”
说着,她便陷入了沉睡。
陶莺时不愿打扰她,只默默地坐在一旁替她打着蒲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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