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企益在轿子里随着颠簸轻轻晃着身子,心里盘算着三季度的收入预测。来广州一年多,税收架子基本是转起来了,财政制度建设也按部就班的推进,唯独这从临高听到广州的“打土豪”,自己一点动作也没有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看来三季度报表上的‘罚没收入’要会很好看喽。”王企益舒了口气,斜眼瞟到对面的稽查处李福来把卷宗又都翻了出来。
“怎么,李处长?忘带东西了?”李福来年纪小王企益七八岁,是广州财税局“海南帮”归化民干部中最大的,但王企益公事私事都是喊他职务而不是像喊别人那样喊他“小李”。无他,这个李福来是艾志新从琼山带来的“基本队伍”。原本他是个不起眼的琼州府城里的小账房,元老院拿下琼山之后不久“髡发来投”。
倒不是他的觉悟高,见识广,看得出元老院是“大势所趋”,实在是不投髡就没饭吃――说白了叫迫不得已。所谓“穷得露了蛋”。
李福来是广东人,读过几年书,学过徒。又给人做过账房。识文断字又懂账册,人也机灵的很。没多久就在征粮局的归化民干部中脱颖而出,没几年便成了琼山县征粮局的负责人。连当时的琼山县办主任刘翔也对他赞誉。县办会议上只要牵扯到财税上的事都要叫他参加。几个孩子都在琼山小学读书,老婆也进了刘翔搞的县被服厂做工,全家算得上标准的根红苗正了。在广州市财税局刚开张的时候,艾志新有意无意的提起过几名归化民干部的工作能力和对元老院的“忠诚”,这个李福来王企益听到的最多。作为一个在旧时空下挂过的干部这点政治敏锐性还是有的,更何况就王企益观察李福来确实有两把刷子,于是“基本队伍”配“基本盘”,李福来很自然的就被任命为稽查处处长了。
“没有。”李福来立刻放好卷宗端正身子,“王局长,我觉得再看看比较踏实。不知道一会儿会遇到什么情况。您不是说过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么。”
“哈哈,没错。不过梁家这种缙绅,李处长应该也不陌生吧。”m.chuanyue1.com
“是的,王局长,这样的人家我略知一二。”以李福来的精明很容易就听出来这是在说他以前在海述祖海家当账房的事情。不过他不以为意,当年弃东家出走的又不止他一个。“我那时在琼山海老爷家里做事,后来盛传海老爷跑洋的大船被劫了不光本钱没了还亏欠许多,要账的人堵了门,师爷和大账房都走了,我这连二账房都算不上的自然一哄而散。”
其实当年从海家仓促辞差出来之后,李福来一直没有找到下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后来听说海家又发达了,几次托熟人去关说,打算回去。没想到海老爷对当初这些不能“共患难”的伙计仆从一律“谢绝不纳”。眼瞅着海家攀上了澳洲人的关系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自家落魄到差点卖老婆卖孩子的地步不说,还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骂“背主”“活该”。ωWW.chuanyue1.coΜ
所以李福来到了财税战线之后,战斗力特别强,立场特别坚定,对缙绅大户之类的人物向来是“毫不留情”,下手狠辣。这和他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关。
“也是,人之常情嘛。总得为老婆孩子找口饭吃。你既然熟悉这些缙绅的路子,那你说说他们会怎么应付咱们?”
“这个我觉得王局长您倒不用担心。”
“为何?”
“这些缙绅大户的手段,说到高明那是真的高明,若是一条一条数来怕是到我们下车也说不了一小半,可这高明也只是在旧体制下的高明……”李福来略微一顿,“所谓大工不巧,在我元老院治理下,首长们只一句“有法必依”便胜了他们万般手段,我大宋元老院最讲法,也最懂法……”
呵呵,王企益心道这马屁功夫够可以的。你经手编写的初稿上有将近二十户,如今只剩七八户,到底是不是“依法”你个李福来睁眼说元老院“有法必依”的瞎话,当真心里没点数?
虽然知道拍马屁的瞎话,心里还是挺受用的。
“王局长,梁家到了。”
车外随扈的警卫员打开车门,王企益不紧不慢的迈下车梯看似很随意的跺了跺脚,又装模作样的掸了掸制服袖子。今天穿的可是他从旧时空带来的存货,不仅是量身订制而且肩章胸牌一应俱全。不过因为和现有的CI设计冲突,上面的肩章和徽章都被拆掉了,改成了从临高82号店铺定制的产品。虽说都是真金白银,精工细做,到底和这旧时空的制服有些违和。
梁府大门周围已有警察布防,大门洞开,几个仆役垂手侍立。王企益刚刚下轿,还没等拾阶而上,门内便有个老者急急趋前而来,见面便是一个深揖,吓了王企益一大跳。
“老朽梁文道,见过王局长。”
“别……梁老爷何须行此大礼。”看着这么一个年长自己一辈的老人在面前弯腰作揖,王企益还是没能过去旧时空带来的心理关,一把扶住梁文道。待他站直身子,王企益仔细打量了下这个据说做过两任知府的进士。只见他青袍素衣身型消瘦,颌下三缕清须,眼中带笑却不卑恭,一副不问世事修真修仙的样子,比崔胖子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老朽自返乡赋闲,便陈疴在身,行动多有不便。犬子又不争气,未能亲往拜会,还望王局长海涵。”
“梁老爷不必如此。慈惠堂扶贫救困,篡明擅开战端的时候,这广州城里的元老院产业也多劳梁家周全。要说也该是我先来拜访梁老爷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这真是折煞老朽了。王局长,请。”
“请……”
象梁家这样两代都有进士的大户,在广州城里是第一流的缙绅了,不但门口有旗杆,进门之后,但见屋檐重重,轮焉奂焉。
梁文道将他们一行人请到正厅“奉茶”,王企益落座之后环顾四周,屋内的摆设疏朗典雅。从墙上的字画,到几案上的古董摆件,无不透露出这户人家的“书香雅趣”。
宾主坐定,又少不了一阵看茶寒暄。磨蹭了将近半个小时王企益才算切入正题。
“梁老爷,今天所来也是例行公事。一是听听咱们纳税人对我们财税局有什么意见;二是看看往来账册是不是齐备。只是凑巧我在这组,您老大可不必担心有别的意思。”
“哪里哪里,”梁文道眼角带笑的朝王企益拱了拱手,“王局长言重了,但有要求老朽阖家必有求必应。只是……”
王企益眼皮一跳,这是要出招了?
“梁老爷有什么困难直说便是。”
“唉――”梁文道一拍扶手深叹道“王局长有所不知,老朽这些年身体愈发不支,家中大小事务均已交给嫡子打理。不瞒首长,老朽我是年逾而立才得此子,自小溺爱过甚,害得他常有任性任为任意之举。如今深恐他处事不周,触了大宋的规矩。”
“梁老爷所指可是梁存厚,梁公子?”
“正是那不肖子。”
“哈哈,梁老爷你多虑了。梁公子急公好义,我在临高的时候就早有耳闻。既然家中多是他主事,那就劳烦梁老爷喊他到这里一叙。我也能好好认识一下。”王企益一顿半文半白说的别扭,梁文道听得也别扭,不过好歹意思是明白的。当下表示梁存厚就在书房,立刻差人去叫。
书案上的茶盏纹丝未动,下人几次要来添水换茶都被梁存厚赶了出去。刚刚送走林尊秀,便得到了髡人要上门查看账册的消息,这让梁存厚心中一惴。此次真髡亲自出马,看来我梁家还是有些许份量的。梁存厚不禁一丝苦笑,手中的折扇也随着思绪一张一合。关帝庙人马消失的当月,父亲几次和他秉烛长谈,那时话语犹在耳畔。
“儿啊,这些年我不问俗事,家中大小事务具交由你打理。眼见你和澳洲人合办善堂,攀上交情,又自澳洲人火烧五羊驿城中大户纷纷巴结之时,与澳洲人日渐疏离。这一近一远之中,你的心思为父都知道……”
“父亲……”
“为父知道,我梁家世受皇恩,于情于理都不该如此苟活。你胸有愤懑也是自然……”
……
“儿啊,郅都旧事你可读过?”梁文道手抚膝盖似有千万心思,沉声说道:“为父知道你担心这澳洲人行的不仅是改朝换代的路子,还要掘了名教的根基。可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澳洲人已经说的够明白了。为父恐去日无多,他日你为家主,丹青一笔与阖族数百口性命孰轻孰重,可要掂量清楚。”
“啪”的一声合上手中折扇,梁存厚目光如炬,好似下定了万般决心,稍整衣冠,便负手朝正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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