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也是云南收获的季节。
过了中秋节后,很多地方陆陆续续开始割麦子。
府兵孔二也放下了习练许久的刀枪,下到田地中,与家人、部曲们一起收割。
老实说,这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在当募兵的时候,孔二压根不会下地,也看不起这种事。但为了自家利益的时候,他就愿意干了,而且干得很卖力。
原来,武夫也是可以干农活的啊!
云南的种植技术并不太过落后——当然,这是分地方的。
在南诏的两京区域,或许是出于古滇王国的遗泽,或许是与中原的广泛交流,他们兴建的农田水利设施十分完善,农具的生产、应用也十分广泛,总体产量并不低。
不过这些区域如今都攥在朝廷手里,如推行郡县化、大量移民、清理户口的大理府、昆州、姚州、腾州、曲州五地。
在种植品种方面,云南以稻、麦、杂粮的轮作为主。
就这一点来说,甚至比中原还先进。
在北方区域,唐代以前,粟仍然是主要品种。进入唐代以后,小麦的种植比重日渐上升,中晚唐以来,甚至急剧增加——平心而论,种植小麦确实比种植粟米划算,产量略高一些,大夏也一直在有条件的地方推广小麦种植,尽可能取代粟米。
南诏似乎直接跳过了种粟的阶段,稻麦轮作得风生水起,放眼望去,除部分区域外,大部分农田在秋收完毕后,种下去的都是冬小麦。
通海都督府也不例外。
在这个刚刚被改为通海州(下辖建水、通海、江川、温富、八平五县)的地方,来自江南的移民本不太熟悉种麦子,但在司农寺官员的指导下,经过两三年的适应,直接稻麦轮作。地力不够的时候,再种杂粮缓一缓,如此循环,渐渐有了起色。
孔二家今年水稻亩产接近两斛,比麦子一斛出头的产量高出太多了,因此越收越高兴,收着收着,甚至哼起了杂歌小调。
隔着一条田埂的小路上,十几辆马车艰难向西,往八平城方向而去。
孔二直起腰来,却看到了不少高鼻深目之人。
“拔汗那工匠!”他心中升起了明悟。
最近一年,通海州来了不少拔汗那工匠,几百户总是有的。
擅长的东西很多。
有铁匠,专门打制农具,解决了通海州农耕的燃眉之急。
有皮匠,可以利用云南丰富的畜群资源,制作衣服乃至各类皮革制品。
有木匠,可以打制各类工具、家具,甚至修建房屋。
有裁缝,尤善制作吉贝(棉布)服饰,毕竟拔汗那就多这类东西。
还有铜匠,专门制作铜器,而铜的来源则是昆州。
最近一段时间,昆州附近陆续发现几个铜矿,最大一处位于新设的陇堤县(今石林)。
不过,今年通海州也发现了铜矿,位于通海县东北方(今华宁县境内),燕王已派人前去勘探,确定矿山范围,准备开采冶炼。
其实,云南多矿,又何止这几处?早在四年前,王师攻占云南之时,圣人就派人四处探勘,广寻矿产了。
几年下来,成果还是有一些的——
姚州南边的山里(今双柏县境内),有人找到了铜,试开一炉,煎炼成汁之时,上浮者为红铜,下沉者为银。云南道、姚州二级官府欣喜若狂,飞报圣人。
大理府那边也发现了铜矿,主要位于洱海那边的山里。
剑川都督府境内,当地有土人冶炼“紫铜”,朝廷闻之,遣人查验,果然有矿。
……
云南几乎全境有铜,每个州都有,区别就是大小罢了。
而随着这些铜矿的发现(往往伴生金银铅锡等金属),所有人都知道,朝廷不可能再放弃这个地方了。
接下来,云南面临的将是蜂拥而至官人、商徒、军士、百姓,这个天南之地将迎来大洗牌,产生不可逆转的永久性变化。
金银铜,朝廷都快想疯了!
铜矿资源的丰富,极大提升了铜匠的地位,不少人甚至被赦免了奴隶身份,成为百姓,可谓人生的一次飞跃。
马车之上,阿力也转头看向田里的孔二。
两人目光对视之后,他又很快移走,作为刚刚被赦免奴隶身份的匠人,他的内心还很自卑,下意识不敢抬头挺胸做人。
不过这片土地是真好啊。
拔汗那几乎看不到的水稻,在这边遍地都是,产量还贼高,养活了太多人口。
更绝的是,云南百姓开发出了很多在他看来根本不适合种地的丘陵农田,并不辞辛劳,提水灌溉,收获粮食。
若拔汗那百姓有这种劲头、这种技术,怕是一百多万人都养得。
马车摇摇晃晃,慢慢前行。
穿过了丘陵,入目所见到处都是鲜红的水果、金黄的稻田。
下到了河谷,村落中的袅袅炊烟让人心神迷醉,这是生活的味道。
靠近了城池,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充耳不绝,更有那大车小车,满载粮食、果蔬,送入城内,给贵人们享用。
这个地方,虽然暂时还没拔汗那繁荣,但看这突飞猛进的势头,早晚的事罢了!
******
马车进城之后,停在了一处气派的府邸面前。
守门军士仔细检查了一番,挥了挥手,让他们进去,最终停在了一处球场上。
这是燕王府,掌握通海州最高权力的男人所住的地方。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处住所。在西南边的山里,还有一处别院。
这两处都是朝廷派人设计,征发百姓、俘虏修建而成,足见燕王在朝中的能量。
“东西带过来了?”王府长史任圜匆匆赶来,问道。
“拿来了。”工头立刻掀开盖在车厢上的篷布,恭敬说道:“首批香皂,全在此间了。”
任圜缓步过去,拿起一块,轻轻嗅了嗅,道:“和拔汗那带回来的那批不一样啊。”
工头曹三郎躬身说道:“长史勿怪,通海州找不到那些香叶、精油,只能代之以本地花木。另者,这批香皂所用之油是猪膏,并非齐墩果所榨之油。”
“原来如此。”任圜点了点头,随后又将曹三郎扶起,道:“无需如此。既已制成,你便是官人了。”
“谢长史,谢殿下厚恩。”曹三郎喜极而泣,激动不已。
阿力听得半懂不懂,但他知道,贵人们一定给下了了不得的赏赐,所以工头才这般激动。
唉!其实制成香皂的主要功劳在他,但他是拔汗那人,注定没这个机会了。能被赦免奴隶身份,再得一些赏赐,已经了不得了——其实这样也好。
“先别急着激动。”任圜大笑道:“赏赐可不止这么点。”
“请长史吩咐。”曹三郎低下头,恭敬说道。
“通海州已有经学堂一间,殿下欲效仿中原,建工学、医学。你若有暇,可去授课,无需讲如何制香皂。唔,你原本是采药配药的吧,这两间学堂都可以授课,殿下定有厚赏。”任圜说道。
其实,诸科杂学唐代就有。
县一级,有经学。
州一级,则有经学、算学、医学。
大夏新朝雅政,县一级有经学、数学、医学、农学。州一级,又多了个工学——其实主要教冶铁。
在国子监一级,又多了营建等杂科。
说实话,诸科杂学在唐代就招不满学生,考学得中的前程也一般,最多当个八九品小官,甚至一辈子当不了官。
国朝因为圣人的重视,杂学地位大大提升,但囿于传统的力量,仍然举步维艰。
数学人才的主要去向是各府州的坊市,给博览会期间集中交易的商人们盘账。
少数数学人才兼修营建,那么可为营建士,虽然很赚钱,但地位不高。
工学、医学就不说了,专业性太强,至今没人做到大官。
诸科杂学之中,成就最高的当属少府监王雍,但也仅此一例。
不过也别说没改变。
比起唐代,国朝绿袍小官(六至九品)中,出身杂学的人数大增,比前唐年间多了好几倍,大部分是农学生,这是积极的一面——值得一提的是,大部分杂学出身的官员,其实并没有功名在身,基本都是实干出身,整体水平未必多高。【穿】
【书】
【吧】
有这个改变打底,下一步的改革就水到渠成了——打破习惯很重要,如果一时打不破,那就温水煮青蛙,让人慢慢接受事实,减少阻力。
圣人的改革,主要定在科举上。
早在建极十三年那次科考,就已经第一次按道分取进士科名额。
同光元年,第一次参加大夏科考的云南,给了两个进士名额,分别被段氏、高氏子弟考中。
同光四年(919)的科考,改革继续。
按道固定名额的学科扩大到两个:云南道将有两个进士名额、一个农学名额。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重大的改变。
经学进士有多难考,经历过的人都知道,竞争那叫一个惨烈,千军万马走独木桥,还需要一点运气成分。Μ.chuanyue1.℃ōM
虽说云南华风不盛,难度没其他道那么高,但南诏时代高门大族就有许多子弟学习汉文经典,这几年又多了不少,也没那么容易考——几百个人先考乡贡,考中后再去京城考进士,一路杀出来很难的。
那么,不如试试那个农学名额?虽说是杂科,天然被经学生看不起,但考中了有极大可能做官,不比两手空空强?
最关键的是,农学容易考啊。
教材只有几本:前汉氾胜之的《氾胜之书》、后汉崔寔写的《四民月令》、后魏贾思勰所著之《齐民要术》,以及本朝王雍的《血脉论》。
四本钦定教材,内容不算很多,考题就从里面出。公允地说,比考进士容易多了。
而且前面三本书流传多年,有些人可能已有涉及,学习起来相对容易。
听闻司农卿梁之夏十余年来一直在编纂一本农书,重点讲的是不同种类肥料,如牛粪、鸡粪、草木灰、骨灰的不同用途——司农寺长期实验下来,发现不同种类的肥料效果确实不同。
书中可能还有粟麦、果树的最佳种植方法,新品种农作物黑麦、甜菜的种植也有涉及。
甚至还有农作物的不同加工方法,包罗万象,内容很杂。
如果等这本书完稿后进献宫中,得到圣人认可的话,很可能要被列为教材,届时考试的难度又要有所增加。
早考早好,这是至理。
作为燕王的心腹,任圜是知道这个消息的。
你问他对此是什么态度,当然叫好了!他虽是儒生出身,但真没考上进士,心中早就一肚子火气了,圣人提高杂学地位,他一直是赞成的,让那帮毛锥子哭吧,哈哈。
呃,任圜可能忘自己的出身了,但他也不是纯粹的毛锥子。历史上胡柳坡之战,他追随李嗣昭与梁军激战,勇不可当。
战后,李存勖都对他的表现大吃一惊:“儒士亦破体邪?仁者之勇,何其壮也”——文士要会上阵拼杀,此乃唐以来的“雅政”。
“长史有令,仆自当遵从。”听到任圜要求他去讲课,曹三郎又喜又忧,不过还是答应了。
“何惧耶?”看工头那忧心的模样,任圜笑了笑,道:“好好教,将来都会有出头之日的。圣人能给农学名额,将来也会给医学、工学机会。”
他这倒不是瞎说。杂科考试,一个是考的人数少,一个是水平低,这次固定农学名额,算是重大改革了。
也就是说,哪怕你水平没达到朝廷的预期,只要成绩比其他人好,这个名额就是你的,朝廷会“捏着鼻子”录取。
农学能给名额,其他学科自然也能。
而当杂学出身的官员达到一定数量后,自然会成为一股势力,再想削减他们的名额,独尊儒术(进士),就没那么简单了。
或许,这才是圣人真实的目的,为此不惜降低录取标准,固定名额。
很多人说他是武夫乱来,任圜对此只是笑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武夫确实是一面很好的盾牌,躲在后面,圣人可以做不少“离经叛道”的事情。
而经历了武夫一百多年的打压,儒生也没那么高的心气了。圣人能重视科举选官,不再让武夫占官的现象大量出现,提高他们的地位,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建文神武……”任圜心中暗笑:“或许儒生们都没想到,这个‘文’的含义太广泛了,圣心难测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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