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胜云是长安城最好的天算师。
他名声震世,地位显赫,被世人誉为是最接近仙人的人。如今天下有名有姓的天算师几乎都是他的门徒。
天算师四海为家,并不依附于任何大家族,章胜云漂泊半生,在十年前才娶妻生子,建立了一个美满的家庭,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聪颖,女儿乖巧,他都稀罕得很,他从未对他们发过脾气,唯一一次,可能只有小儿子在偷看命理书籍之时。
那次,他劈手夺过了小儿子手中的书,将它撕的稀烂,还打了小儿子一巴掌,警告他以后不准再读这样的书。小儿子想对他说什么,他听也没听,摔门而出。
这几十年里,算命先生早已从极不入流的行当变成了最受人敬仰的高人。
尤其是章胜云这样的天算师,他测算命运之准堪称神乎其神。
老祖宗说过一句赫赫有名的古话“泄露天机者天谴之”,但这些年,天算师所享受的,只有荣华富贵,从未见过什么天谴,在这个行当里,许多人甚至把它当作了笑谈。
章胜云对这句老话却是心存敬畏的,所以他才极力反对家人学习命理。
他已替他们挣得了荣华富贵,他们只需好好守着就行。而且,这些日子,他也时常感到不安,若非今日要去见一位大人物,他恐怕已经隐退江湖。
等见完那位大人物再隐退吧……
章胜云闭上了眼,在一众貌美侍女的陪同之下,他登上了得仙楼。
得仙楼是天下第一名楼。
它矗立于漓水之上,通体纯白,映照着秀美山景,它形状如楼,却无雕凿的痕迹,更似途径此地的仙鹤,随时要飞回天外。
章胜云已是世人口中的半仙,但他依旧惴惴不安,原因很简单,他要见的,是一位真正的仙人。
仙人坐在珠帘之后,姿影绰约。
“不知仙师召我来此,有何贵干?”章胜云毕恭毕敬地问。
“你是命理师,请你来此,当然是算命。”仙人说。
章胜云对此并不惊讶,只是等着她报生辰八字。
仙师先后给了他三份生辰八字,章胜云对这三份八字一一做了解答,回应他的是陆续送到他面前的三箱黄金。这说明他的回答是对的。
“嗯,这是我三位贴身侍女的八字,你的回答分毫不差。”仙人赞许。
“多谢仙师夸奖。”章胜云松了口气。
眼前的这个仙人是真正的仙人,她在得仙楼居住了一百年,长生不老,容颜不改,天下宗师加起来也非她一合之敌。关于她的传说故事更是不胜枚举。章胜云虽得了凡人的敬仰,可对这样的世外仙人,总是心存敬畏的。
通过考验之后,仙人才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在玉笺上,递给了他。
章胜云恭敬接过,开始推演。
一边推演,仙人一边与他说话。
“我听说,你们这些命理师只能算别人的命,没法算自己的命,真的吗?”仙人问。
“也非绝对不能算,但得到的答案总是笼统的。”章胜云回答。
“哦?你算过?”
“嗯,每次出门办大事前,我都会给自己起一卦,我只知道,我命里有一场大劫,我本想独自一人隐居深山,全心全意应对这场劫难。”
卜卦进入了最关键的环节,章胜云不再说话。
仙人看着得仙楼外的江景,神色悠悠,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一炷香烧尽,烟灰细碎地铺在白色的米粒上。
章胜云也开始解读自己推演的结果。
他的眉头一点点皱紧。
“怎么了?”仙人问。
“我……”
“章先生但说无妨。”
“冥煞在上,阴阳相冲,此是死灭凶恶之卦象,乃宿命互克之兆也,仙师……将有死劫啊。”章胜云声音发颤。
“你算的果然很准。”
仙人听了,倒是浑不在意,只是轻轻点头。
章胜云还想说话,可他看着这八字,越看越觉不对劲……
“等等,你……你不是人?!”
惊呼声脱口而出。
章胜云预感到不妙,起身就想逃。
“我赏赐你的黄金你还没拿呢,走什么走呢?”仙人嗤笑一声。
帘子骤然掀开。
一只手搭在了章胜云的肩膀上,剧痛令章胜云跪倒在地,他侧过头一看,发现搭在肩膀上的仙子之手没有半点白皙细腻之感,相反,它干枯细瘦,泛着瘆人的铁青色。
“你是什么东西?”
章胜云大惊失色,他根本没有想到,住在得仙楼里名震天下的仙师,居然是一头妖怪。
这……怎么可能?
妖物凑到了他的颈边,嗅了嗅他的气味,道:“老虽老了点,但的确是难得一见的高人,还不错……我修道七十载,今日天劫将至,我自知难逃,所以要藏起来,就藏你身体里好了,伱的命很硬,可以帮我挡住劫雷。”
“七十载?不,不对啊,得仙楼百年前就有,你怎么可能才修道七十年?”章胜云惊恐万分。
“原因很简单啊,因为我根本不是得仙楼的主人,这座楼的主人在五十年前就离开了,她刚走没多久,我恰好被一個道士追杀,在一个风雨之夜逃到了这里,我当时害怕死了,以为自己会被仙师诛灭,可是我在这里藏了三天,也没人发现我。后来侍女前来敲门,我生怕暴露,干脆伪装起了得仙楼楼主,这一装就是五十年,若非天劫将至,我可不想撕破伪装。”
妖物笑了起来。
她笑的很开心。
她修道的二十年里,整日被道士追杀,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那些看上去正义凛然的道士,只是吃掉她珍贵的内丹罢了。这五十年里,她过着神仙般尊贵的生活,受天下人敬仰,这是她过去做梦也不敢奢想的。
这五十年里,她掌握了数不清的修道资源,故而也早已修成了一头大妖。
哪怕她以真容出世,也不会再有不知死活的道士追杀她了,相反,他们可能还会尊她一句‘上仙’。
她美艳仙容渐渐淡去,露出了原本的面貌。她的脸颊扁平,没有五官,光滑的像是一面镜子。
原来她是无面之妖。
她趴在章胜云的肩头,声音魅人心魄:
“你算的没错,的确是死灭凶恶之卦象,这是我的命,现在,我要把我的命全都交给你了,我们会融为一体哦。”
这句话如此温柔,温柔地像是情人耳鬓厮磨的蜜语,可它对于章胜云来说,却是死神来临时镰刀拖过地面发出的响声。
“你这妖物,你不得好死!”章胜云颤声。夶风小说
“承你吉言咯。”
无面之妖藤蔓般的手臂缠绕了上去。
剧痛撕裂着章胜云的身躯,他的骨头发出寸寸碎鸣,指甲也一根根从中断裂,鲜血渗出。他是算师,他一生精研命理,不曾修道,哪里是这妖物的对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剖开了,妖物顺着他身躯的裂缝,一点点挤入他的体内。
章胜云绝望之际。
楼梯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无面之妖一愣,旋即恼怒喝止:
“我不是说了吗,我今日要见一位贵客,任何人不得打扰,无论有什么要紧事,都明日再说!”
来者似乎很不懂礼节,这人根本没有理会无面之妖的呵斥,自顾自地沿着阶梯向上走来,脚步不紧不缓,此人穿的鞋子也有些硬,鞋跟敲击木阶梯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令人倍加烦躁。
无面之妖被彻底激怒了,她对着楼梯大喊:
“我说了,别上来……你是听不懂话,还是想要找死啊?!”
她过惯了尊贵的生活,又是一尊道法高深的大妖,岂能忍受这样的挑衅。
她暂时松开了奄奄一息的章胜云,柔软的身躯像是长蟒,嗖地一下冲向了楼梯。
章胜云身躯一轻,瘫软在地,他不停咳着血,身躯被痛意拉紧,蜷成了一团。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惨叫,那是无面之妖的惨叫与求饶,惨叫声渐渐轻了,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了他的身边,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了一位美到无法言说的神女。
那是一位红发神女,她并不算高,身段却是出挑,她裹着一条素雅的长裙,裙面上有着金色的织锦花纹,花纹很美,就像是极乐世界的天空,而那头柔软的红发则是淌过天际的流火之河。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章胜云,这位剧痛缠身的天算师别无念头,只想跪倒在她的裙边。
“楼主大人……”章胜云缓缓开口。
他不认识眼前之人,却是知道她的身份,此等绝代风姿,除了得仙楼真正的楼主,还能是谁?
而伪装了五十年的残次品,此时此刻已被她随手钉在了地上,抽搐不停。
“饶了我……饶了我……我的内丹可以延年益寿,我把它献给您,您放我一条生路吧。”无面之妖苦苦哀求。
她在得仙楼见过这位仙师的画像,她对她的模仿也是从这幅画开始的,这五十年里,没有人揭穿,她自以为自己已模仿到惟妙惟肖,今日见到本尊,才知道自己与她乃云泥之别。别人没有看出来,可能只是因为他们不曾见过这位红发神女的真容。
红发神女正是司暮雪。
她今日回到了五十年未回的得仙楼。
她同样没有想到,会撞见这样的事。
司暮雪对于无面之妖的求饶充耳不闻,她只是淡淡道:
“瑶琴,救活他。”
跟在她身边的贺瑶琴点了点头,去给这个身躯变形的章胜云救治。
贺瑶琴与司暮雪之间经历过数次的仇恨与背叛,她们本该是不共戴天之仇,无奈命运弄人,几场灭世的劫波之后,她们竟是泯灭恩仇,重新成为了师徒。
贺瑶琴取出药箱与针线,俯下身子,开始为章胜云疗伤。
章胜云诚恳道谢,他艰难地扭过头,看向了一旁被剑钉住的无面之妖,说:“其实我骗了你,出门之前,我给自己算了一卦,那是绝地逢生的卦象,我必须来得仙楼,我若不来,你就会亲自出楼杀我,之前我一直不解,为何我来得仙楼反而能活……原来你是个赝品啊。”
“不愧是我精挑细选的挡劫之物,你的命果然很硬。”无面之妖虚弱地说,她闭上了眼,心如死灰,道:“楼主大人动手吧,能过五十年神仙日子,我已知足,命劫如此,我逃无可逃。”
“谁说我要杀你了?”司暮雪清冷道。
“什么?”
“你替我治理得仙楼几十年,虽然治理得不算妥当,但也没有太坏,按理来说,我还应该支付你工钱呢。”
“我……”
无面之妖傻眼了,她轻声道:“饶我一命就好,工钱就不必了。”
“你还真信了啊?”司暮雪冷冷道。
无面之妖再度愣住。
“师父可真风趣。”
贺瑶琴一边替章胜云疗伤,一边往无面之妖心口插了一刀。杀人救人一心二用,她的手很稳。
无面之妖骗了人几十年,临死之前也被骗了。
“你是算命的?”司暮雪看着章胜云,问。
“是。”
“帮我也算算吧。”
司暮雪在长案边坐下,她看着这座多年未回的仙楼,双眸中透出一丝茫然。
这五十年里,她一直身处厄城,调查那颗大到不可估量的地心之脑,近日,地心之脑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强烈,她害怕被地心之脑感染,所以,她打算回来修养一段日子。Μ.chuanyue1.℃ōM
贺瑶琴救活了章胜云的命。
这位天下最好的算师跪在司暮雪面前,叩首谢恩,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起了她的生辰八字。
司暮雪写给了他。
“你们这个行当近些年真是越来越炽手可热了,归楼的路上,我看到了不计其数的算命先生,比青楼的妓女还多。”司暮雪淡淡道。
“上天赏饭罢了。”章胜云回答。
“上天赏饭……倒也没错。”司暮雪坐在躺椅中,双腿交迭,静静地看着他,问:“你浸淫此道多年,得到什么天机了吗?”
天机……
章胜云沉吟了会,回答:“在下不曾知晓天机,但……这些年,命理算师之间,却是有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什么秘密?”
“末法之日要来了。”
“末法之日?”
“是啊,每个凡人的命运皆可预测,所有的事皆可预料,有一个庞然巨物正在将所有生灵变成它手中的提线木偶,它真正降临时,末法之日可不就要来了吗。”
章胜云如此说着,却也并不慌张,他不担心什么末法之日,只担心这一天在他死之前降临。他已经历了他命里的大劫,现在只想寿终正寝,颐养天年。
司暮雪不语。
她比任何凡人都更为清楚这所谓的末法之日。
——地心之脑正在僵死,待它彻底僵死之日,整个世界都要为它陪葬。
她靠在椅背上,眺望江景。
世界广袤无垠,生命渺如微尘,灭世的灾厄要来,谁又能将其抵挡呢?
她感到一阵疲惫。
香已烧尽,章胜云颓然坐在地上,看着纸上缭乱的文字,说:
“我……算不出来。楼主大人乃真仙人,在下区区凡人之目,实在窥不到楼主大人的命运。”
“你也不行吗?”司暮雪无奈地笑。
章胜云沉默片刻,道:“还有个法子。”
说着,他取出了一个龟壳。烧裂龟壳,然后根据龟壳裂纹占卜凶吉的方法古来有之,但这是古巫才会用的法子,这些年命理繁荣,这种并不准确的土法子早已被淘汰,如果有人用它,一定会被嘲笑为骗子。
但章胜云觉得,凡是流传至今的法门,皆有道理,为绝世之人占卜,或许就得用非常之手段。
龟壳在被烈火灼烧炙烫,背面生出了一道道裂纹。
章胜云打量着裂纹,眉头一点点锁紧。
“怎么了?”司暮雪问。
章胜云的嘴巴刚刚张开,这座楼突然开始摇晃。
很快,他意识到,地震了。
得仙楼上吊着的灯链断了,贵重的金属灯具砸落,将龟壳砸了个粉碎,若非贺瑶琴出手相救,章胜云也会被砸个头破血流。
所有人都离开了得仙楼。
地动持续了好久才停下。
地动之后,垮塌的屋楼数不胜数,甚至山脉都被撕扯出了断层。
“怎么回事?这些日子的地动怎么越来越频繁了……”司暮雪望着地动传来的北边,喃喃自语。
章胜云回想着刚刚砸落的灯具,心有余悸。
幸好,他命硬。
“刚刚在那个龟壳上,你看到了什么?”司暮雪问。
“我……”
章胜云脑子一阵发疼,最后说:“我记不清了,神女大人要重算一次吗?”
“不必了。”
司暮雪可没这个闲工夫。
地动之后黑云翻滚,隐隐要有暴雨降下,司暮雪闭上双眼,感知着天地,片刻后,她徐徐睁眸,对贺瑶琴说:“走,随我去趟东海,那里……好像有东西要出来。”
司暮雪转眼消失无踪。
章胜云跪倒在地,他大口地喘着气,回想着龟壳上的图案,心颤不停。
“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章胜云不停地说。
他刚刚在龟壳上看到的,亦是冥煞在上,阴阳相冲的死灭凶恶之兆!这位红发神女的命运轨迹,竟与先前被杀死的无面之妖一模一样!
必死之劫下,任何的警示与提醒都没有意义。
又一波地动袭来。
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人群再度发出惊慌失措的大叫。
章胜云却缓缓直起了身子。
罢了……
凡人有凡人的命,仙人有仙人的命,强求不得。
他已度过了人生的大劫,接下来,他好好归隐山林,安享晚年就好。
……
东海之畔,暴雨倾盆。
跌宕的海浪之上,浮现出了一道道黑色的影子,它们像是死鱼,细看之下才发现,这竟是一颗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眼珠子与眼珠子紧挨,像是漂在海面上的浮萍,它们在黏稠的风浪中起起跌跌,凝视着云海与雷霆,发出了一声声锐如磨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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