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雾气漫过山脊般的屋顶,在庭前凝聚成形,雾气中,一双幽红的瞳孔亮起,白雾随之驱散,规整的青色鳞片显露了出来。
它像是被斩去了尾巴的龙,嘴巴很大,却非龙口,而是呈现出鱼唇的形状,两道珊瑚般的角从它的脑后延展而出,并不尖锐,它半个身体钻在浓浓的白雾里,无法看清,只露出了这张并不威严的脸。
它是龙的第九子,螭吻。
离开死城之时,林守溪看了眼屋脊上的螭吻,隐隐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之后,他每每见到这样的螭吻,都有类似的感觉。林守溪很快猜到,是那位九龙子附身在了螭吻上,窥视他的行迹。
离开东海囚笼之后,螭吻是最安分的一个,它只静静地匍匐在屋脊上,像头看门犬。
“你想做什么?与我们一战么?”慕师靖冷冷地问。
“不敢。”
螭吻摇头,它张开嘴巴,声音是沙哑干燥的:“我跟着你们,是想提醒两位一件事。”
“什么?”林守溪问。
“不要去长安城。”螭吻说。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皆皱起眉。
“为什么?”林守溪继续问。
螭吻没有直接回答,它望向了慕师靖,鞠躬般屈下了身子,用缓慢而沉重的语气说:“我是龙之第九子,是与海鱼杂糅出的怪物,道法最低,体魄最差,哪怕长相也最不像龙,在魂泉没有来龙宫之前,我每日趴在龙殿之顶,一动不动,宛若坐忘,不知生也不知死。”
“魂泉是谁?”慕师靖问。
“就是那位红衣女子,行雨应该与你们提起过的。”螭吻说。
慕师靖想问一句行雨是谁,林守溪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别说话,让自己来聊。
“这位红衣女子端得神秘,也不知是何来历。”林守溪说。
“我也不知道,但魂泉的到来改变了我。”螭吻回忆道:“她在来龙宫后的第九年找到了我,问我想不想成为一尊真正的龙,我本以为她是玩笑,但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当时我点了点头,说,想。于是,魂泉给我指了一条路——去追寻最尊贵的原初血脉,待原初的君王回到祂的王座上,我的血液也将得到洗礼。”
“最尊贵的原初血脉?”
林守溪还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时,螭吻已对着慕师靖匍匐下了身子,这头鱼龙跪在地上,以无比诚恳的语气说:“我在您的身上感知到了这样的血脉,我斗胆跟随,是想给您提醒:不要去长安城,不要去长安城!那里藏着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魔鬼,也是唯一能威胁您生命的魔鬼……祂正在苏醒。”
……
雾气消散。
螭吻不见了踪影。
明艳的阳光洒落在苍青色的瓦片上,雨水的痕迹渐干,泛着粼粼的亮闪。
螭吻来得迟钝,去得却很快,它说话时隐在深深的雾里,像是怕惊动哪位古老的存在。
“最尊贵的原初血脉……”
慕师靖对着阳光抬起雪白的、天鹅颈般修长优雅的手臂,像要将光捉住,她莹润的肌肤在光里呈现着玉白的色泽,漂亮得让人想咬上一口。
“若这鱼龙所言不假……你说,我会不会是传说中那条名为苍白的龙?”慕师靖神秘兮兮地说。
林守溪上下打量她,最后微笑道:“我觉得慕姑娘更像是苍白之虎。”
慕师靖一愣,很快,她捏紧拳头,淡绯色的薄光袭上秀美的面颊,少女恼怒道:“让你看也就罢了,谁让你说出来的啊!”
林守溪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大,无辜道:“之前给你敷药的时候,你不是挺乖的么?”
林守溪不说倒还好,他一提,慕师靖不免又想起了那次经历,她觉得,那是她一生最丢人现眼的时刻了,她趴在榻上,反复告诫自己,他是自己的宿敌,一生的宿敌,现在他的一举一动皆是假惺惺的好意罢了,万万不可上当受骗,可是,当林守溪问‘这里怎这般鼓,也是肿了么’并将冰凉的药膏敷上去时,她未能忍住,娇羞难当,竟发出了小猫般的呻吟。
她虽及时闭唇,但她知道,林守溪肯定听见了。
“你还敢提,你是不是故意的啊?”慕师靖忍无可忍,挥拳打了上去。
林守溪并不惯着这小妖女,再度将她降伏,抓着她的双肩将她按在了紧闭的大门上,慕师靖红唇紧咬,心道自己身为云巅榜榜首,独步天下无人能敌,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一个天煞的克星……不对,好像他们一家子都是自己的克星!
慕师靖想到这里,更加委屈,她当初看诛神录时,将自己代入了那广猎天下美艳,见好就收的风流主角,如今一看,她似乎更像是主角后院中人见人爱的受气包……
“你,你放开我!”慕师靖挣动身体,却被林守溪按得死死的。
忽然,身后的门开了。
专心争斗的两人皆猝不及防,一时身子不稳,向后摔倒。
慕师靖反应很快,她以真气驱动死证,驭剑身后,将它当成拐杖,一端抵着自己的腰肢,另一端则抵住地面,勉勉强强将她的身躯支住,林守溪与她互相抓着手,也连带着倾了过去,他压在慕师靖的身上,与少女胸脯相贴,回过神时,慕师靖吹弹可破的诱人红唇已在咫尺之间。
林守溪与她四目而视,少女的眼眸像是一汪清潭,明明已经清澈见底,却还是勾引人不断去看。
他们谁也不敢说话,因为一旦说话,就很有可能打破这若即若离的一线,触碰到对方的嘴唇。
“你……你们怎么来了?”
最终,还是贺瑶琴开口了,她看着眼前的一幕,手足无措。
……
“道门与魔门的师兄弟我都安置妥当了,当日前来围攻的江湖人士,我也给予了责罚,现在他们都喊我代门主,呵……我可当不起这个名头,正好,真正的圣女大人回来了,此后,就由慕姑娘来为道门掌舵吧。”
贺瑶琴有条不紊地说完后,竟加快脚步,走到林守溪面前,屈下双膝,跪了下来,说:“先前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与公子作对,多有得罪,如今公子平安回来,要杀要剐,小女子都受着便是。”
林守溪也不知道该如何评说贺瑶琴。
过去,她的确跟在司暮雪身边,与他们为敌,但如果没有贺瑶琴的几次自作聪明,事情绝不会进展得那般顺利,若林守溪身边有这样的人,那他一定会怀疑,这是不是敌人派来的卧底。
最终,林守溪念在她迷途知返,于危难关头帮助小禾的功绩,暂时缓去了她的罪。
当然,这并非最主要的原因。
前段时间,他与小禾复盘过这场为期两个月的大逃亡,这场逃亡里,贺瑶琴的确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她的几次弄巧成拙实在太过巧合,巧合到可怕,他们猜测,贺瑶琴极有可能也是某尊存在的棋子,祂引导着贺瑶琴做出灵光一闪的抉择。
暂不多想。
贺瑶琴垂首告退。
林守溪与慕师靖行走在道门。
先前七大派合围时,道门的门庭被摧毁过一次,如今,在贺瑶琴的主持下,门庭已被修缮,与旧时无异,透着古色古香的美,只是那几株被摧毁的古木已无法再生了。
慕师靖感到惋惜,小的时候,她很喜欢爬上大树,去把树上的鸟蛋偷下来,自己孵化它们。
“你怎么孵化鸟蛋的?”林守溪好奇地问。
“书上说,蛋孵化需要温暖的环境,所以我将它们放到温水里去煮了。”慕师靖一本正经地说。【穿】
【书】
【吧】
“……”林守溪无言以对。
“喂,你不会真信了吧?你真当我有这么傻啊。”慕师靖莞尔一笑,讥讽道。
“若是其他人说,莪肯定不信,但如果是慕姑娘……”林守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慕师靖自取其辱,心中一恼,但念在这里是道门圣地,也没发作。
“算了,本姑娘带你逛逛道门吧,稍后我们再去看看师兄师姐们,再之后……”慕师靖没有说下去,虽然螭吻警告了他们,但长安是势在必行的。
“好。”林守溪点头。
她望着这里的熟悉的景观,渐渐陷入回忆。
很小的时候,慕师靖就拥有了意识,她花了三天时间认识周围的事物,记住了每一位哥哥姐姐的名字,第四天的时候,她想要开口说话了,可当她刚刚张开稚嫩的小嘴时,师尊却伸出手指抵住了她的唇,对她摇了摇头。
慕师靖会意,沉默不言,只窝在婴儿的摇篮里,于四下无人时偷偷练习说话。
那时候,一位婢女偶然听到了房内有人的声音,还以为是闹鬼,吓得不敢打扫。小师靖听说自己的房间闹鬼,也很害怕,吓得几天没说话。
她不说话,‘鬼’也就不闹了。
一年之后,她才真正开口说话,第一句话也是对师尊说的,她对师尊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娘亲。”
师尊听了,神色微动,却是摇了摇头,严肃地说:“喊我师父。”
她是在师父的呵护下长大的。
她从小就很漂亮,任何人见了她都要夸上几句,说这是未来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四岁那年,老门主死去,她的师尊成了新的门主,世上的人都以为这位神秘的女仙人是从深山老林里请出来的,但其实,自慕师靖出生的第一天起,她就隐居在道门了。
师尊对她很严格,但慕师靖的童年依旧是美好的。
这座漂亮的大园子是她的王国,周围的群山与湖泊也是她的领土,她在这里读书、练剑、成长,逐渐出落得婷婷玉立,成为万人仰慕的道门圣女,成为人们心中至清至美的象征。
但她知道,她也只是在扮演而已,她同样有着娇蛮与任性,有着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欲望与野心,很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异于常人,但越长大她才越觉得,许多方面,自己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而已。
所以她第一次见到小禾时,对小禾的感觉就极好,因为她羡慕小禾,羡慕她从小在自由的林野中长大,无拘无束,不需要讨好师尊的期望、万民的愿景。Μ.chuanyue1.℃ōM
“这里以前有座秋千,我不喜欢荡秋千,因为荡秋千的时候不能穿裙子。”
“这座亭子倒是没变,小时候这片亭下的池塘里有群鸭子,这鸭子一半很丑,一半很漂亮,我怕它们在一起的话会生出怪胎,就拿来竹棒将它们分开驱走了……师尊知道后,也拿来竹棒打了我一顿,告诉我,那是鸳鸯。那是师尊第一次打我。”
说到这里,慕师靖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挨打时与师尊小声辩解,说师父,打人是不对的,你应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师尊冷笑,说自己也是被师父教训到大的,到你这也不能坏了规矩。
当时的慕师靖还相信了,十分委屈,觉得自己的师祖是大坏蛋,竟立下这样的坏规矩……如今回想起这些,倒是别有意趣。
“你笑什么?”林守溪看着她的笑,神色复杂。
“哎,你别误会,我可不是喜欢挨打,而是……”慕师靖话头一僵,说不下去了,她看着笑得意味深长的林守溪,心想,他竟然还是自己的师祖大人……
若让他知道他是自己的师祖,这大恶人该骄傲成什么样啊……慕师靖的脑海中立刻闪过一幕画面:她、小禾、楚映婵、师尊一并缩在垂纱玉榻之上,抓着锦被遮掩身躯,相互依偎瑟瑟发抖,林守溪站在前面,板着脸,语气威严地问:“你们谁先来侍奉本祖?”
哎,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慕师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将这奇怪的画面打碎。
“总之,你别瞎想,我才不是楚映婵那种人前冰冷人后浪荡的狐媚仙子。”慕师靖最终选择了围楚救慕。
林守溪果然上当,立刻反驳,“你这妖女休要血口喷人。”
慕师靖顺势与他吵了起来,将刚刚的事翻了过去。
走着走着,两人走到了一片茶园。
矮矮的茶树整整齐齐地排列开来,远远就能嗅到一股清冽的香味,茶园的附近有一片梨林,这里结的梨子是一种白色的冬雪梨,甘甜爽口,与蛇血梨的味道迥然不同。
茶园与梨园的交界处也有亭子,慕师靖指着那亭子说:“这座亭原本是观云亭,后来师尊在这里吃了茶与梨后,亲自给亭子题了块新匾,正是这‘茶海梨雪’四字。”
“没想到师祖还有这等闲情雅致。”林守溪感叹。
慕师靖领着他去亭中坐下,侍女迎了上来,问他们是要喝香茶还是吃雪梨。来往的侍女对慕师靖都很尊敬,有的唤她圣子,有的唤她慕小姐,也有唤她靖小姐的。
“雪梨。”慕师靖说,昨日梨子没吃过瘾,此去长安生死未卜,临走前她要吃好些。
“给我来杯茶吧。”林守溪并不饿。
侍女听了,点点头,最后确认,问:“林公子香茶靖小姐雪梨吗?”
林守溪点头。
饮过茶,吃过梨。他们又闲逛了一会儿,道门很大,他们尚有要事在身,所以看了几处景后就打算离去,走过一间小房子时,慕师靖却停下了脚步。
林守溪望着那间秀气典雅的小屋,猜到了什么,问:“这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
慕师靖点点头,说:“我进去看看。”
门没有上锁,轻而易举就可以推开,这座屋子虽然空了很久没人居住,但依然经常有人打扫,所以看上去干干净净,不落灰尘。
这房间虽然秀雅,但并不大,慕师靖在床上与桌边坐了坐,追忆了会往事后,就打算掩门离去,离开之前,林守溪看到床底下似乎锁着一个箱子,不由好奇,问:“那箱子里面放着什么?”
“没什么呀,都是一些小时候的旧物而已。”慕师靖说。
说着,慕师靖不知想到了什么,话语一顿。
她俯下身子,将木箱从床底下拉了出来,将里面的物品一件件取出,小心翼翼地翻找起来,翻到最下面时,慕师靖抽出了一封古旧的红色的信封。
信封上写着一个‘婚’字。
这俨然是份婚书。
林守溪见了,不免吃惊:“慕姑娘幼时还订过婚?”
慕师靖持着婚书,静静地盯着他看,瞳光凄清,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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