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安回来的时候,是深夜凌晨两点。
风雨中豪言壮语只有听起来热血,事实上雨水噼里啪啦往脸上糊过来,那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等他把姜见明抱回到那所小医院,人已经湿得和落汤鸡似的,水珠沿着发尾和下颌不停地掉。
姜见明昏了一路,这时进了屋被暖空气陡然一激,总算睁了睁眼,模糊地呢喃了声殿下。
官邸附属的医院,包括玛莉亚在内的医护人员都被强制撤走了。
莱安紧紧攥着姜见明冰块似的手,扒下他湿透的衣服,用被子一裹塞进了治疗舱里。
“我在,我在这里……嘘,别说话。”
黑暗中,少年翠绿色的眼睛亮得逼人:“什么都不要想,先休息,我会一直在。”
姜见明本来也说不出什么。他太累了,连日高消耗结束后的反弹完全超过了这具病体能承受的限度。
暖气慢慢揉开僵冷的四肢,他昏昏沉沉被扶起来喂了热水和药,然后放回治疗舱里面。
玻璃舱门合拢,外界的杂声变小了。
官邸。
暴雨未停,狂风撕扯着万物。而这座建筑里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人能入眠。
这时候还留下的,基本上都是无权无势又对蓝母星死心塌地的官员了。
然而前路一片黑暗,有人闷声抽着无害烟,有人托额叹气不止,空气都是沉重的。
一位浓眉大眼的军人,凑近文质彬彬的民政官,小声嘀咕道:“贝大人,您说现在这情况,可怎么办好啊?”
“我老唐是个粗人。可我也知道,现在说要反吧没了军队,说要跑吧没了星舰,难道真的要活生生在这星城上饿死吗?”
“唉,”民政官哭笑不得地摇头,“唐阁下,我要是有想法,还在这里唉声叹气吗?”
唐挠了挠头,小声道:“哎呀,贝大人,我听说这次迁移的计划,是那个姓亚斯兰的年轻人向费因斯建议的。”
军官痛心疾首,“他他他,怎么就提了这么烂的法子呢,真是要了咱的老命了!”
“哎,贝大人,你说那个亚斯兰会不会打一开始心就不向着我们……我的意思是,咱们的殿下不会是信错了人吧?”
信错了人这用词还不是很贴切,民政官心情复杂地想。
就说现在这种形势,凯奥斯殿下却守着人呆在病院里不出来,完全是被下蛊了。
“诸位大人们,这样可不行!”
突然,有人站起来喊道,“你我都是铁了心不怕苦不怕死,满腔忠心要跟殿下共存亡的,可现在连殿下的面都见不上,这算什么?”
“对,对!还有那个凭空冒出来的道恩.亚斯兰,他是什么身世来历这就敢插手官邸的事儿?必须要给咱一个说法!”
姓唐的军人握着拳头:“如果那家伙真的心术不正,背叛了殿下,老子就先给他来个清、清……呃,大清扫!”
民政官:“……那叫‘清君侧’,唐阁下。”
十分钟后,这几个人顶着风雨涌进了官邸后面那所小医院。
凯奥斯殿下看起来孤高,但其实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个人没什么架子,和真正的皇族贵胄完全不一样。
被不懂礼数的大老粗冒犯了,寻常贵族就一声“拖下去”该罚该杀,殿下却会板着脸回呛你几句,这事就算过去了。
也因此,众人并未遵循帝国规定的诸多礼仪,径直来到那间亮着灯的病房门口,站定敲门,高声求见。
他们以为会听见熟悉的嗓音喊“进”。
不料几秒后,门直接开了。
莱安亲自走了出来,那头色泽奢华的长卷发还没吹干,带着湿意披在肩头。少年神色冷峻:“什么事?”
民政官——贝.卢克坦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刚刚开门的瞬间,他看到房内的地板上胡乱散着湿衣和各类药物,而治疗舱是启动状态。
……那位来历神秘的黑发年轻人躺在里面,面容苍白,头颈微垂,黑发零碎地散在合拢的眼前,似乎正睡着。
所以,殿下亲自出来和他们说话,难道是为了不惊扰那个家伙?穿书吧
荒唐,这个叫亚斯兰的小子到底是什么来路,值得皇子这样!
“殿下,”纵使心中万般复杂,贝.卢克坦还是恭敬地俯首,今晚情况特殊,我等无奈深夜惊扰,还望恕罪……”
“迁移的星舰已经确认离开蓝母星大气层,现在最要紧的是抑制住大面积恐慌,避免暴动。下官斗胆,还请殿下露面,说几句话安抚民众。”
“有什么可安抚的?”
莱安显然心情烦躁,“犯了众怒的是帝国使臣和抛弃同胞的上等人,他们不是已经滚了吗?现在这座星城归我管。有谁想来闹我的事,让他来。”
“……”
好家伙,这可是从未设想过的思路。
几人面面相觑,嘴角抽搐。终于有人按耐不住,拔高了声音:“殿下!我们认为——”
还没说完,只见少年皇子突然警觉地转身,活像听见了什么动静的豹猫。
那扇房间的门被飞速打开,莱安往里面盯了几秒,声音阴森森地:“……你们把他吵醒了。”
……不知何时,那台治疗舱从里面被推开了,黑发青年站在落雨的窗边。
他里面穿了件白色的宽松长衣,外面披了件皇子的毛领大氅,伶仃的脚踝裸露出来,更显然弱不胜衣。
“殿下,诸位阁下也来了。”
姜见明向门口走来,神态温和:“那太好了,我来说说后续的安排。”
他醒了。
“……”
莱安沉默地望着他,本来要直接把对方横抱起来扔回治疗舱里的念头停住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想。
明明片刻前还是奄奄一息的样子,谁能想到暖气、给药和小半个钟的昏睡就足够让他重新活过来,恢复到思维清晰的状态。
并且,现在的亚斯兰不再是被他圈养的残人类了,也不应该是,他不可以再像抱小宠物一样当众把人抱起来。
“好大的口气,后续安排?你小子把军队都丢给敌人了,还能有后续!?”
蓝母星官邸的警卫总管——唐仁大校气的吹胡子瞪眼,也不顾是在殿下面前就大声嚷起来。
民政官贝.卢克坦则急切地伸长脖子:“后续是什么?”
姜见明的回答很简洁。
“起义。”
忽而远天落雷,隆隆作响。
像车轮轧过云端。
惊得众人说不出话。
只有凯奥斯殿下仿佛毫不意外,他将亚斯兰扶到床边坐上,拽了个软枕头给他垫在背后。
姜见明低声道:“给我倒杯水。”
莱安立刻转身去了,听话得像变了个人格。
唐仁这帮人看得一愣一愣的。此前他们对道恩.亚斯兰的印象绝不算好,乐观点的,以为他跟费因斯谈判失误了;悲观点的,则认定他把蓝母星卖了。
至于他和凯奥斯殿下之间的关系,乐观点的,猜测他确实是殿下的幕僚,只是本事存疑;悲观点的,认为他是殿下的男性情人,还是祸国妖妃那种类型。
然而现在,亚斯兰身上展露的气质与他们的任何一个猜测都不沾边。
唐仁率先挺了挺胸膛,“嘿,你这小子还真敢说,军队都被你给弄走了,拿什么起义?”
姜见明笑了笑,“难道唐阁下认为,靠蓝母星原先那点兵力,在帝国的几百万艘星舰面前能顶什么事吗?”
“谁都知道大迁移会引发民怨,所以只要蓝母星还有城卫军一天,帝国那边的重炮要塞和星际舰队就会盯着这里一天。在这样的实力差距下,正面开战等于自取灭亡。”【穿】
【书】
【吧】
唐仁猛地语塞:“这……”
“所以,既然无法开战,还不如主动卸下武装,示弱于人。”
姜见明沉声道,“大批城卫军与星舰的撤离会带走帝国的注意力,现在才是蓝母星的机会。”
“……原来如此。以退为进,用自己的劣势换走对手的优势,高招。”
莱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姜见明接过少年递来的玻璃杯,看到蜂蜜在里面溶解。他抿了一口,可惜依旧尝不出味道。
“殿下也请坐。”
姜见明冲莱安轻轻点了点头,知道对方已经理解了自己的用意,于是将目光转向仍然云里雾里的其余人。
“事实上,正规军被撤走,对其他星城来说或许的确是绝境,但唯独对蓝母星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殿下还藏了一支可以战斗的秘密部队?”
莱安笑了一声,“藏倒是没藏,也并非秘密。”
他在床边坐下,给姜见明把被子拉过腰际,同时给了诸官员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们都知道,都见过的,猜猜。”
姜见明没有给小殿下逗弄在场其余人的机会,淡淡地揭晓了谜底:“是野区的新人类。”
“蓝母星的绝大多数野区,甚至一些偏远的城区……那里的人们还处于弱肉强食的环境下。他们习惯于在酷暑和寒冬中奔走,只靠晶骨与异星生物肉身搏斗,为了抢半块发霉的硬饼跟人拼命。”
“他们缺少正规军的纪律与素质,但在悍勇和战斗意识方面绝不输于习惯了安逸的城卫军。”
“永乐园星城没有野区,没有蓝母星这样酷恶的环境,所以无论是皇帝还是大贵族都想不到这一点;纵使有人能记起野区的存在,想到的也都是野区流民与城区统治者之间的矛盾。”
姜见明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凯奥斯,眉眼隐约柔和了些,“所以他们不会想到,野区的领主竟会成为殿下的亲信。”
卢克坦失声道:“什么,野区的领主?”
窗外风雨未减,黑夜漫长。姜见明看了一眼时间,歪过头对莱安耳语道:“……我让她等星舰队撤离后过来这边,算算时间,应该快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踏开积水的奔跑声。病房的门被人粗暴地撞开,一道身影带着寒意,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那是个年纪看着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衣衫简朴,黑发盘在脑后,左目居然镶着一枚红色的义眼眼球。
她进屋定睛一看,顿时竖起眉破口大骂:“凯奥斯你个混球!怎么又把道恩弄病了,看老娘揍不死你!”
众人呆若木鸡:“……”
莱安冷着脸站起来,似乎就要让来者知道知道到底是谁揍谁。
姜见明淡定地伸手薅住了小殿下垂在肩头的白金色卷发,把人摁回床边,“林歌,自称要用我。”
林歌卸下外披的雨罩,随手往地上一扔,神采飞扬地跳到床边:“哼,我这次做的还不错吧?”
姜见明:“我刚从帝国使臣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做了什么你要自己说。”
独眼姑娘把下巴一抬,“蓝母星的九个野区,六个都听我的了。”
姜见明:“及格。”
林歌恼道:“这不是时间太紧吗!之前你又要我骚扰帝国军的工作,又要我藏野区里的工厂,还要我派人去藏这些年偷偷生产的镇定剂,忙都忙死啦!”
姜见明失笑:“好,那就算良好。”
他又抿了两口水,把杯子塞进莱安手里,“此外,帝国把上等人和军队一口气撤走,代价是资源方面几乎没动,足够支撑起义的后勤供应;机甲和军械也留下了八成……我让费因斯第二批再来搬这些。”
“接下来,这座星城上的悲愤将会成为第一把火。”
……不错,悲愤。
众人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说到这个地步,脑子再笨的也该转过弯儿来了。
让那些“上等人”,尤其是那和帝国贵族们沾亲带故的人全都离开,一方面可以确保如今这座星城上的人都忠于殿下,另一方面也让民众彻底看清现实。
兵力有,机甲枪炮有,粮食能源有,民心也有。
筹谋的时间有,敌人的松懈也有。
好像还真是……能打啊?
“你……!”
唐仁眼睛都瞪圆了,佩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这难道都是殿下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
莱安:“……不,我不知情。”
他盯着姜见明的侧脸,忽然单手撑着床头凑近,幽幽说道:“其实现在,我也很想知道,都计划到了这一步——刚才在外面你摆出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干什么?”
姜见明摇头:“殿下别误会,这些都是没办法的办法,向死求生而已。”
穷人用他仅有的几个铜板,骗得腰缠万贯的富翁和他对赌——听起来热血沸腾,但如果有可能,谁想当穷人,谁又想步步险招呢?
“不对,可我们还是没有星舰啊!”
有人忍不住开口:“没有星舰怎么起义,只靠机甲?那怎么可能有胜算?”
姜见明笑了笑:“会有的。”
“时机一到,星舰也好,胜算也好,该有的……都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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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他们的运气,比姜见明想象中要好上不少。
第一次迁移与第二次迁移之间,间隔了约一年的时间,很充裕。
最开始的两个月过去之后,封锁着蓝母星的帝国舰队果然开始陆续撤离,只留少数远程监控机盯着蓝母星的动向。
面对这个通讯和广播随时有可能被监听,室外的大范围活动也被监视着的局面,“振臂一呼、万民响应”是不可能的了。
起义军选择了一种古老、朴实却很有效的办法来与民众进行联络——传纸条。
那段时间,任何一个蓝母星平民都有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发现小小的纸条。
可能是夹在今日刚买的纸质书里,可能是藏在昨日邻居送的半袋米里,又或者是写在饭店的菜单里,甚至贴在公共厕所的墙壁上……
他们会为纸上所写的字迹而惊愕、激动、热泪盈眶。然后开始寻找新的同志,悄然递出下一张纸条。
这种低效率的传信方式,在庞大的人口基数面前发挥了呈指数加速的效果。到了后来,甚至有人会在一个月内收到十几张纸条。
谁是起义军?谁在传信?
人人都是起义军,人人都在传信。
再后来,人们想出了法子:已加入了起义军的,就在自家窗台上放一瓶黄色的花。
于是再后来的后来,新帝国的白翡翠宫内,永远盛开着四季不凋的金玫瑰。
稳住人心后,姜见明又着手安排,将军事演习伪装成民众暴动,将新兵扮成下矿的工人送入地下基地训练。
工厂秘密进行大批新晶械武器的生产,机甲则进行拆卸运输,送达目的地后再安排组装。
“亚斯兰阁下怎么连这种事都会啊!?”
渐渐地,官邸里这种声音多了起来。
对此,姜见明微笑不语。
算起来他可是白鸽赤叶会出身,关于怎么偷摸着搞起义这种事,赫尔加当睡前故事给他讲过太多了。
同时,帝国对蓝母星的监控力度减弱,使得镇定剂终于可以大面积发放。
由专门的人员负责无偿配给,优先晶乱患者,其次是日后上战场的军人,每一支药剂的去向都要记录在案。
一场风暴,在这本应被绝望笼罩的星城中悄然酝酿起来。
新帝历55年,年初时分。
第二批迁移要开始了。
官邸最高的瞭望台上。
姜见明披着厚实的大衣坐着,仰望在夜空中放大的小蓝点。
唐仁眼巴巴站在年轻人身后,一会儿问问冷不冷,一会儿问问饿不饿,态度与最初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姜见明无奈道:“唐大校,你有什么话,直说行不行?”
“哈哈哈,瞒不过亚斯兰小阁下,您可真是慧眼如炬啊。”
唐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就是好奇啊,现在您该告诉我,起义军的星舰从哪里弄了吧?”
姜见明微微一笑,眼眸深邃。
他拢着大衣抬了抬下颌,示意被照成舰队尾迹照成蓝色的天空:“星舰,这不是来了吗。”
唐仁愕然:“那不是帝国的舰队吗!?”
“是的,并且很快就会在我们的星舰港上着陆。”
姜见明站了起来,平静道:“起义是成是败,你我是生是死,就在……明日。”
第一次大迁移带走了蓝母星本土的所有星舰。第二次迁移时,帝国方自然要重新拨出大批舰队。
根据姜见明递给费因斯的方案,这次要运走大批重工器材,尖端技术设备,以及金属、石油、煤炭等资源。
所以,远道而来的星舰比第一次更多。
十几万艘星舰,徐徐降落在蓝母星各区的星舰港上。
帝国旗优雅而高傲地飘扬,他们像是前来收割的农场主,优哉游哉地扛着屠刀,等待着挑选待宰的牲畜。
殊不知,决意挣脱牢笼的恶兽们早已磨亮了爪牙,在暗夜中注视着……这批到来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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