纥石人的复仇战火终于让燕阙的百姓亦嗅到了硝烟的不安气息。
雪云渐消,阴霾却一直笼罩在燕阙上空,连日积云堆天,似乎连市坊馆肆各业亦萧条了许多。
虽然纥石人的袭击不似长沙王那般目的明确,也不想改换江山,侵略中原,但他们似蝗虫一般蜂拥而至,对沿途经过的郡县俱是烧杀抢掠,无论是逃到乡间还是呆在城中俱不安全,一时人心惶惶,民动如烟。
向来对皇帝的命令半推半就,不大爱听的陇蜀各郡府君也纷纷写信求援,请求皇帝动用西京屯兵管一管这帮颠沛流离的土匪。
纥石人的复仇,发生在陶景十六年的初春,对纥石部族而言,是天助我也,恰到好处地踩到了大燕皇帝的痛点上。
为了维护天威及各郡对两京军事和控制力的信心,皇帝无暇再陷入对长沙王的恐惧之中,打起精神来应付这帮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却怀着强烈复仇意愿的纥石人。他也放过了永清,不再时时招她入宫陪伴。
二月廿八,先前递了信说要来拜访永清的蘧含英久久未至。
苏苏不由担心道:“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含英姑娘从来都是一个人出门,也不叫个人跟着,先头还好,这些日子兵荒马乱的,大中午市里都没个人影。”
永清也被她说得忧心了起来,遂让苏苏吩咐外头备上车马,前去蘧府探望。
一路上春寒料峭,草木荒芜的时节东风来得匆忙,只扬得飞沙走石滚过街衢巷陌,不复去岁永清从朝京来燕阙时,沿途人烟阜盛,商旅繁多之景。
马车刚刚停下,还未踏进蘧府大门,就见蘧平宅邸门前乌泱泱一片玄甲,二三十匹杂色斑驳的马不时嘶鸣,兜兜转转的马蹄声不住地响。
几十人马稍稍在中央空出了一片地,蘧平正骑在一匹枣红大宛马上,一鞭子挥向马后,长鞭却蓦然被马下一人拽住,缠在手腕上。
那人身形纤长,沉重宽大的盔甲在他身上也不显粗笨,鞭子打在他覆着革甲的手腕上,破过空中一声清脆的响,让周围人看着都觉得疼。
蘧平脸色几乎快和玄铠一个颜色了,他用力拽了几下鞭柄,那人踉跄一下,似力有不逮,却愈发赌气般地扭过身子向另一个方向死命拽去,以整个身体的重量与惯力与蘧平相抗。
他一扭过身,朝着永清这边露出一张眉眼倔强的清秀面庞。
竟然是蘧含英!
“不孝女!”蘧平气得咬牙切齿,想教训不自量力的蘧含英一通,却又怕自己用力拽伤了她的胳膊,索性扔了鞭子,叫蘧含英“哎呦”一声差点跌倒在地,还好撞到了旁边另一匹马厚实的肚子上。
马也嘶鸣了一声。
“父亲,你就让我随你一同去前线吧!”蘧含英胳膊撞在了马镫上,一阵剧痛,却生怕被蘧平逮住机会说她娇气矫情,硬生生忍住,又凑上前去拉住蘧平骑着的马的辔头,不让蘧平动身上路,“我知道,你也不是似阿娘那般总说女子要三从四德的人,不然为何这半年里还要带我读兵书,看西京校场操练?如今女儿还能待在您身边几日呢?就让我和父亲一同上阵杀敌!”ωWW.chuanyue1.coΜ
“胡闹!”蘧平额角青筋暴起,“老子后悔了,真该让你娘去岁就把你嫁出去!”他深喘了一声粗气,暴躁挥手,使唤着旁边站着的几个府兵道,“你们还干站着在这干什么?赶紧把这讨债的冤孽给我拉回去!”
蘧含英一仰头,梗着脖子,死命拽着手中辔绳:“谁敢!除非把我的手砍了,我是不会放开的!”
周围府兵立刻止住了。要能把蘧含英拉走早就拉走了,谁不知道蘧将军的女郎性子最倔,又有一股怪力,她要真不放开,谁也拉不走她。
蘧平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孽障,你以为领兵打仗是儿戏?就你那三脚猫似的功夫,等你在战场上死无全尸,我不如现在就把你的手给剁了!”他立刻拔出插在马侧的环首刀。
“舅舅且慢!”清越女声叫住了他本就不会落下去的手。
蘧平和蘧含英皆冷汗欲下,虚惊一场。
蘧含英反应得更快,立刻松手放开之前至死守护的辔绳,蹿到永清身后:“公主,您管管我爹!如今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他却不许有识之士上战场为国杀敌!”
“公主!”蘧平看到永清,不敢再对蘧含英狰狞嘶吼,辩解道,“犬女不知纥石人此际来势,但公主是深明其中干系的!”
蘧平昔日大破黑水城,将本来已被纥石人占据繁衍的城池重新收复,在大燕子民眼中,这是值得欢呼雀跃的大功,而在纥石人眼中,便是颠沛流离几百年,终于找到一处安息之所,不料似好生生地走在路边被人踢了一脚,赶出家门一般。
纥石人几百年经商倒卖致富,无论如何底色仍旧是剽悍好勇的游牧民族,如今家园尽亡,他们走投无路又重拾旧业,在冻饿的寒冬一路朝温暖富庶的西京杀来,恐怕心怀最重的恨意,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领兵大破城池的大燕将军,蘧平。
不待永清答话,蘧含英便抢白:“我知道!父亲,你觉得那些纥石人视你血海深仇,要疯了一般找你拼命,我知道的呀!可是父亲,皇帝不也是知道这点才派你去迎战纥石人,想着赢了最好,若是输了,他们杀了你泄愤便会回西域去了,不是么?父母有危难,做子女的难道应当安享太平不成?哥哥被留驻桐关,不在身边,女儿答应了阿娘,一定要把父亲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皇帝竟打着这样的主意,若蘧平那边尚未凯旋,长沙王又打上门来,想必他必然会断掉蘧平这边的供给,全心投入与长沙王的殊死一战之中,因着迎战的是蘧平,纥石人一复仇便会自行离去,算盘怎么都打不空。
蘧含英言语至后头渐渐哽咽起来,她为掩盖隐隐的哭腔越发将声音抛高,仿佛撕裂的帛缎,揪住了蘧平的心,四周跟随蘧平出生入死,不少还曾从黑水城回来的士兵亦抿起了悲色。
永清眼底亦渐渐有恻然的红,鼻腔亦有酸涩之意。
蘧平一把将女儿揽入怀里,深吸一口气:“好孩子……这跟你没关系,别跟来,别跟来。”
可蘧平都被推出去挡箭了,皇帝压根就没有将他看作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不会告诉他长沙王将要谋反逼宫的事情。
永清有些心灰意冷。
即便再是百般筹谋,部署得当,还没等敌人打上门来,就开始勾心斗角算计着自家人,皇帝这边这能赢过她的九皇叔?
她缓缓走到父女二人身前,在蘧含英期待的目光下,说出了让她笑容逐渐绽放的话:“舅舅,请带含英一同西行,西京这边,无论如何,我也会保证西边战事绝不断粮少给,有求必应。含英她……留在燕阙,恐怕不如呆在舅舅身边安全。”穿书吧
蘧平隐约领会到了永清语中的深意。
奈何蘧平再慈父爱女,也改不了行伍粗人那生硬的说话口气,满是刀茧的手掌胡乱擦了擦女儿的眼泪:“既是公主吩咐,那我便带你一同去,但丑话先说在前头,蘧家军纪严明,即便你是女儿身,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特殊!军令如山,军纪如山,一样是抗令要杀头的!更不许丢了蘧家的脸面!”
这动不动就杀来杀去,满是血腥的话,却叫蘧含英笑得格外开颜。
永清生出一丝艳羡。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只不过落到永清这头,这计,是算计的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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