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水河虽本只是淮河支流,但此地水网密布,被李显忠炸开的缺口轰然排出骇人的水流。由于李显忠事先命杨椿修筑的分水堤坝,当日将里外两道坝体高度不同,此时只是将金人刘萼统领的一万两千余全幅盔甲的女真骑兵淹没大半后,虽然短暂形成庞大的洪峰,且金人所在是低洼地势,遂能对金人产生极大的杀伤。但是此时并非丰水期,便只是形成一个人工的堰塞湖后,倒也不至于让这条河流改道,肆虐周遭。Μ.chuanyue1.℃ōM
通过处于军寨内最高处的中军大营,已然可以隐约的观察到城外尚在漂浮的马匹尸体,以及不计其数因溺亡或者踩踏而死的女真兵。
“可惜了,这么多好马,若是未批这些重甲,也是能泅渡而逃生的....太尉,今日大获全胜,末将请命出城扫荡,必要将刘萼擒拿回军,以泄多日之恨!”杨椿看到胜局已定,主动请缨去扫荡败兵。
“不可,待敌自退后再行处置,寨外遍是泥沼地,人马皆是难行,便是尚存的金人,已无威胁,今夜当紧闭寨门,待到天明,再做打算,速去整顿全军,照拂伤兵。”李显忠当即阻止了出城追击的计划,天地水火之力,当心存敬畏之心,如今虽侥幸取胜,但是难说此战已奠定胜局,在与金人鏖战之时,寨内宋军面对着万人金兵不计后果的攀城而攻,守寨的这些都是宋军中的轻骑兵,且寨墙并无寻常砖墙那般有足够防御遮蔽的工事,若是引燃炸堤时生了变故,李显忠就只能是交待天色彻底入夜,方可炸坝,但是当时若是火药受潮,或者效果不尽如人意,又或是分流水坝溃塌,宋军这边是万不能幸免的。
只能说是天佑大宋,毕竟火药这东西,李显忠也是见过的,节日里的炮竹,道观里真人的丹炉中都是寻常可见的,甚难想象能够炸开堤坝。当日官家秘密召见时,李显忠明显对船队运来的新式盔甲更为在意。
而这火药,昔日陈规所制的火枪,无非就是以喷射出响声已及燃烧的烟雾来欺蒙吓阻一些没见识的盗匪,至少朝中那些相公官人,只是碍于赵昚这个皇帝身份,捏着鼻子认了这物什不做多言,没有人对此多作关注。但是真的若是按照皇帝赵昚的说法,此火药可以摧山倒海,横扫千军之威,李显忠是嘴上虽没说什么,心底里对这还是持保留态度的。赵昚其实还说过若是以铁管制成的火枪,金人何等铁甲都是无惧的。
若是真的那时出现万一,李显忠其实也是留有后手的,便是由皇帝一同带来的十台新式猛火油柜,开城催动寨内四千军马,军马披带引火油毡等,有数十死士骑兵持猛火油柜冲击城外金军大阵,自古便是水火无情,但这种方法便也存在极高的失败几率,是当真置之死地,若是军马阻塞在城门抑或是天降大雨,后果便是金兵长驱直入。
猛火油柜这物李显忠曾经在陕西西军中是见识过的,自神宗朝沈括在西北对猛火油大加研究利用后,猛火油柜便常在宋军守城中出现。由于原本的“猛火油柜”形制较大,很笨重,多置于城上。
这次官家带来的便是形态较小的喷火器具,用铜葫芦替代熟铜制成沉重的油柜,便于携带和移动。据说新式火药和这小型猛火油柜,只是官家点拨,真正的创造者,还是兵部的胡銓相公亲自在兵器监与工匠制成,且朝堂中只有枢密使张浚一人知晓,按照赵昚的保密要求以泄露者按叛国罪同处。
战争进程是随机且又复杂的;战争的结果更是残酷而又无情的;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却是有序且必然的;当然战争首先便是推崇双方的实力对比,但是战场上的实力是会根据进程变化发展的,正如当日宿州城下的温迪罕速可四千女真骑兵与此时同般处境的李显忠部四千骑兵皆是面对数倍敌人,甚至女真人还有坚城可倚,但是战场往往不是纸面上就能推演的,归根结底还是说这等奇迹就是凭着大宋的国运。
处于战争中的立场,身份不同,对于战争的理解也必是截然不同,但是无论如何,终究还算是侥幸胜了。
一夜无眠,军寨上林立的火把,映照着尚有哀嚎求救声的寨外阵地。
直到天亮之时,火把冒着黑烟,终于熄灭了。放入眼前的场景,河水淹没过后还有半腿高的积水,漂浮着各式盔甲,兵器,数不胜数。但是最多的还是胀大的金兵尸体和溺死的马匹。
“所有人等,此时不可出寨!”传令旗兵四处通报李显忠的命令。
“太尉这又是何意,如今天色大亮,当是派出兵卒出城探查便是。俺们也能寻些盔甲。”一名宋军正将眼巴巴的看着看着那些反射着亮光的盔甲。
军中对此也是甚有腹诽,但是无法敢违令出城。
下一刻,便有数十名面部裹着布巾士兵,本部背着铜制葫芦,悉数列队在寨门前。随即,统领杨椿便令寨墙上的宋军持弓掩护,待到所有准备妥当后,寨门打开后,便是一股恶臭袭来,堆积在门口的人马尸体随着寨门打开,倾泻入内。
十名背着铜葫芦的士卒,点燃前端火楼中的引火的火药,彻底引燃后,只见那铜葫芦喷射出数米长的火龙。那火龙燃烧将堆积的尸体烧得霹雳作响。
这货葫芦的原理,前端有一火楼,里有引燃的火药,点燃后使火楼体内形成高温区,同时通过传导,预热葫芦内前的喷油通道形成预热区,然后用力抽拉唧筒,向油柜中压缩空气,使猛火油经过火楼喷出时,遇热点燃,从火楼喷口喷出烈焰,这便是此时大宋版的单兵喷火器。
虽然烧起来声势颇大,但是也只有十具这等火葫芦,烧了一个时辰,也未将寨门前清理干净。
“这么烧也是不成了,罢了,便是再多盔甲也不许取,若是生出疫病,非同小可。”李显忠远远看着寨门处发生的。“速令兵卒收集剩下的木材打造浮桥吧。”
“诺。”杨椿对李显忠这些处置再无言语,坚决服从其令。他与普通兵卒不同,他也是知晓经历洪灾之后,必是有疫病滋生的,须知这疫病比任何刀兵都是厉害的。
蕲泽镇这边,清整完毕后诺大操练场上。
赵昚当日顺利处置了邵宏渊后,派出两千摧偏军控制住邵宏渊部的江淮士卒。遂亲自到此,以作最后说法。
“邵卿,可愿让左统制接了你们邵家军?”赵昚眯着眼端坐在铺着丝绸的太师椅上,只是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眼神飘忽的瞄了一眼,旁边侍立的邵世雍。
“官家,臣不敢有何言语,从来没有邵家军,臣眼中只有大宋官军,都是官家的将士。”邵世雍虽然心里极度不情愿,但是此时他还敢有任何言语,如今已经彻底沦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
“噢,那这些闹事的原邵部将士做何处置,邵卿,你来说说。”赵昚对邵世雍这么识相还是很满意的。
“官家,此事,臣确有一言。”邵世雍俯首行礼后,便跪地相对。
“说来。”邵世雍这么一说,出乎意料之外,倒是起了些兴趣。
“臣想为其,恳求官家留他们一命,毕竟首恶以诛,他们只是被裹挟而已,不明真相。”邵世雍也是直面尖锐的问题,但是说这话的同时也将自己置于该杀得处境了,毕竟他是清楚知道其父邵宏渊的计划。
“好!倒是朕小看了你,那些军将若是朕依了你的言语,赦免了,那你呢,你当日可没人裹挟你!前后种种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便是那御帐前的欺君之罪又该如何!”赵昚也是准确抓住了其言语,进一步逼问。
“陛下,臣当日确是猪油蒙了心,犯下这些罪过,今日臣也不再辩驳,便是认下了,陛下,能留他们一条命,为大宋在战场上多几个金狗也好。”邵世雍对今日已经彻底的想得透彻了,从他放乌林答剌进去那一刻,他就已经不能回头。
“哦,这便是认了?那便还有何言语求情,”赵昚也不再看他。
他这一生都是跟着父亲说的,做的,便是明知父亲所做的乃是大逆不道,浑浑噩噩也只是被动去做,从没有独立去想过,便是最终的父子反目也是必然的。
赵昚看起来是要处置那些还算老实的邵部军官,其实对邵世雍的审判。
那日邵世雍御帐中被赵昚直接制服住,看到金人乌林答剌被杀,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为了求生,便将前后所有罪责都推给父亲邵宏渊。
但是他心底认为,事情还有转圜余地,至少等父亲来了,也许能逆转局势。因为那日张训通,左士渊等“投诚”,让他以为整座军寨内的军卒都是他们的人,他要先活下来,待到父亲来了,或许可行兵谏,便能如唐末那时朱温以强大兵力弑杀唐昭宗。
但是即使他的父亲也没有胆量直接亲手弑杀皇帝,也要借金人之手,因为邵宏渊是知道若是行了此事,天下再无其容身之地。就算身后有江南那个太上皇赵构,也必难逃一死,因为建炎三年,邵宏渊曾经随韩世忠平叛,苗傅、刘正彦二人,就知道了大宋即使再虚弱无能,天下民心依旧心向赵宋。
他只是听说过那段事,所以他没有想过会败得如此彻底,父亲当场暴怒,局势便是已然失控。然后在场的本部骑兵在大宋官军身份和“邵家军”身份的选择中,选择了大宋皇帝。
大宋朝的虚外守中,重文轻武的国策,使得武备不振,但是在此时却真正的发挥了作用。
他错了,他以为如五代时期,兵强马壮便是横行的凭证。但是这是大宋朝,太祖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太宗赵光义的以文御武,重文轻武;仁宗时,大臣韩琦家的一个歌女就敢羞辱赫赫大将狄青;即使经历那段靖康之变,皇帝都被擒了。大宋的新皇,中枢对军队的控制力前所未有的虚弱,依旧在江南抗着金人的逼迫再创了一个朝廷。而赵官家的招牌依旧是汉人的唯一认可,即便是金人扶持伪齐刘豫,始终不得中原民心。
“陛下,臣认罪.....臣不该存有侥幸偷生之念,如今已是悔悟,臣无颜再求。请官家斩了臣。”邵世雍已然崩溃,浑浑噩噩到最终,在赵昚步步诘问之下,才是醒悟,匍匐跪地。
“朕今日可饶了那些被裹挟又没有主动生乱的军将,但是你,朕便要当着所有官兵面前对你明正典刑,若是早些时杀了你,或许你只是认为成王败寇,只赖运道不济,便是死也不甘。如今便是要你心服口服。但朕要说,今日你们必败,大宋的国运在于天下万民的心中,不是心怀叵测之人便可倾覆的!”赵昚丢掉手中缴获的邵宏渊部的虎符,说道,“你们若是还当朕是你们的官家,便说此人该不该杀!”
这时台下,寨墙上,近两万的将士听得清清楚楚。穿书吧
过了数息后,如同惊雷一般爆发出“杀!杀!”
邵世雍此时已经彻底瘫软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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