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塘镇逗留两日,路过县城略作停留,隔天便可看到童试放榜。
拖这好几天,并非冯知县阅卷太慢,而是应考的学童太多。考棚实在坐不下,县试前后考了两批,每一批的出题都不相同。
在册人口不足两万的铅山县,这次参加县试的学童就有四千多。
是不是感觉很诡异?
史学界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明代黄册只统计成年男丁;一种认为,明代黄册只统计成年男女。
不论哪种,都不统计小孩,就算落户了也不计数。
但还是不对劲啊,学童和在册人口的比例依旧对不上。
呵呵。
官府在册人口,是给中央朝廷看的,有可能上百年没变动了,铅山县这边甚至一直下降。穿书吧
只因人口增加,赋税总额也得增加。一来知县不容易征够赋税,二来知县能截留的就要变少,地方官脑子进水了才会变动黄册。ωWW.chuanyue1.coΜ
实际征税的时候,又是另一套系统。
以前靠粮长,现在靠里长。根本不需要户口册子,乡里乡亲的,谁还不认识谁啊,没有大族庇护就得交税。
“让开,让开!”
费如鹤年龄虽幼,却也算身体强壮,一路把其他看榜学童推开。
他走到榜下仰望——
第一名,费如玉。
第二名,胡宗儒。
第三名,费楷。
第四名:费瀚。
一直看,一直读,他自己赫然取中了。
第一百一十七名:徐颖。
第三百九十八名:费如鹤。
铅山县的乡试榜单,一共录取了500个学童,大概是参考人数的十分之一!
一般情况下,县试只录取几十个,但那仅适用于正常州县。
北方最高纪录是河南汝阳,一次县试8000多人参加,录取800名左右。
南方最高纪录是江西临川,一次县试10000多人参加,录取了1000多人。
参加县试的学童水份很大,许多都是来体验气氛的。
也没有啥定额,通常十取其一,人太多就让知府头疼去吧。
“爹,我过了,我过了!”费如鹤欣喜若狂。
费映环面无表情:“过了便过了,不用去参加府试,你怕连府试题目都看不懂。”
费如鹤依旧保持幻想:“万一运气好,知府老爷还是给过了呢。”
费映环脸色非常好不看,咬牙切齿道:“知府可没知县好说话,你爹也跟知府没啥交情可言!”
费如鹤立即闭嘴。
赵瀚问道:“公子,那我也不用去府试?”
“可去,可不去。”费映环让赵瀚自己决定。
府试录取了便是童生,人数依旧没有定额,通常二取其一。但如果考生人数太多,也可能三取其一、四取其一、五取其一。
江西的地狱难度,首先便体现在府试,已经通过县试的孩童,至少要被刷下去四分之三。
而其他省份的州县,府试录取率约为二分之一。
“那我还是不去吧。”赵瀚笑道。
就算通过府试又如何?
道试那一关还得疯狂刷人,江西秀才不是那么好考的!从县试、府试,再到道试,三道关卡加起来,秀才录取率可能不足1%。
录取榜单旁边,贴着几篇范文,赵瀚的文章赫然便在其中。
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童,摇头晃脑,连声赞叹:“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真乃奇文也!不知费瀚是哪位神童?”
“费瀚是哪个?”
“费瀚是我费氏哪宗的?定要结交一番。”
“肯定是我陈江费氏!”
“胡说,定是我石塘费氏!”
“……”
赵瀚连忙开溜,悄咪咪的挤出人群。
这看榜的无数人之中,竟然没人发现他的文章是抄的。
费映环回到含珠书院,立即跑去藏书楼找文章。
赵瀚写了一百多篇文章的标题,秦汉古文也写进去了,大概是《古文观止》里的一半。
……
藏书楼内。
费映环看着古文目录,问道:“这篇《与韩荆州书》的作者是谁?”
“李白。”赵瀚立即回答。
再回答不出来,费映环就要打人了。
之前有好几篇古文,赵瀚只记得文章标题,却连谁是写的都忘了,这让费映环如何去寻找?
一听是李白写的,费映环非常高兴,因为藏书楼里有《李太白文集》。
“这边!”费映环招呼校工。
两个杂役抬着木梯过来,费映环亲自爬上去,取出《李太白文集》快速翻阅。
古代文集也有目录,费映环很快找到原文,扔给琴心说:“把那篇文章抄下来!”
赵瀚连忙说:“《春夜宴桃李园序》也是李白的。”
琴心连忙翻看目录,说道:“爹爹,就在我手里这一册。”
“一并抄了。”费映环叮嘱。
这两篇文章,赵瀚虽然不能背诵全文,却对其中几段印象非常深刻。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开篇就吹捧,李白是拍马屁的高手。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非常适合做QQ签名来装逼。
费映环扫了一眼古文条目,问道:“《吊古战场文》也是李白写的?”
“呃……忘了,应该不是李白。”赵瀚有些尴尬。
“那便无从寻找了,”费映环只能放弃,又问,“《阿房宫赋》的作者是谁?”
赵瀚说:“杜牧。”
费映环学过杜牧的诗,他立即带着仆僮寻找。
一番折腾,只找到本《樊川诗钞》,里面全是杜牧的诗,根本就没有收纳古文。
对于现代人而言,《阿房宫赋》随随便便就能看到。
可在明代,只能从两个途径获得:一是明刊仿宋本《樊川文集》(诗文皆有),二是吴峙刊本《樊川文集》(有文无诗)。
这两套刻本,俱为地区性发行读物,大部分州县想买都买不到。
搜寻无果,费映环说:“算了吧,这篇也不找了。”
赵瀚连忙说:“公子,这是一篇旷世雄文。”
“真的?”费映环有些不相信,因为他读过杜牧的诗,其文风不像能写出旷世雄文的样子。
赵瀚说道:“我能背一下,不知能否背全。”
费映环吩咐剑胆:“你且记录下来。”
赵瀚立即背诵:“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剑胆记着记着就哭了,放下笔说:“哥哥,你慢点。”
赵瀚凑过脑袋一看,好家伙,“六王毕”写成“六王毙”,后面也一堆错别字。
“还是我来写吧。”赵瀚只能说。
默写出前面几段,中间就全给忘了,赵瀚苦思半天也想不起来。
那就干脆打省略号,直接跳到最后一段:“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费映环站在旁边看完,顿时惊叹:“果然千古雄文,不料杜樊川也能写出如此文章!”
赵瀚说:“公子,咱们继续找文章吧。”
费映环指着《阿房宫赋》:“中间的呢?”
“忘了。”赵瀚表示无奈,他是真的忘了。
“如此好文章,你怎能忘了呢?快再想想。”费映环催促道。
赵瀚苦笑:“想过了,实在想不起来。”
费映环见到好文章,这文章却是残缺的,顿时心痒难耐如猫挠。他对酒魄说:“你去书院各处打听,谁知道哪里能买杜樊川的文集,本少爷给他五两银子。谁若能当场默写《阿房宫赋》,本少爷给他二十两银子!”
酒魄领命而去,费映环继续寻找文章。
如此寻找好几天,赵瀚给出的一百多篇标题,只在藏书楼找到七十多篇,其中还包括许多唐宋八大家的文章。
问遍含珠书院的老师和学生,竟无人能够默写《阿房宫赋》。
不过,有一个老师给出线索,曾在泰和县欧阳氏的藏书楼里看见过《樊川文集》。
为求一篇完整的《阿房宫赋》,费映环竟然拿出50两白银,对魏剑雄说:“你与琴心,立即前往泰和县,备好登门礼物,拿我的名帖拜会欧阳氏,务必把《阿房宫赋》抄回来!”
魏剑雄惊讶道:“一篇文章五十两?”
“值,一百两都值,”费映环说,“只要你能把文章带回,不管真正用去多少钱,剩下的银子都归你了。”
“还有这种好事?”魏剑雄高兴道,“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琴心也很高兴,魏剑雄一向豪爽,他此番跟去办事,定也能分到不少钱。
魏剑雄和琴心走了,费映环继续苦寻两日。
眼见找不到更多文章,费映环只能打道回府,他似有所指的对赵瀚说:“瀚哥儿,你家以前的藏书楼,肯定比我家的要大许多。”
赵瀚面不改色,回答道:“家父生前,喜欢到处借书看。”
费映环想了想,叹气道:“唉,我也不刨根问底了,你祖上肯定来历非凡。今后若能中举,你便改回本来的姓氏吧。”
“多谢公子。”赵瀚拱手作揖。
《古文观止》里的一些文章,如今要么在《永乐大典》里寻找,要么躺在某个家族的藏书楼里。
寻常士子,一辈子都别想接触。
庞春来得知此事,中途前来拜会费映环,让徐颖也帮着抄录了一份。
七十多篇古文,而且都是名篇,庞春来以前只读过二十多篇。
不是不想读,只是读不到。
将这些文章全部看完,庞春来把赵瀚叫去:“这些都是令尊生前所授?”
“是的。”赵瀚的脸皮越来越厚。
庞春来开玩笑道:“你家该不会是赵宋后裔吧?”
“不是。”赵瀚一口否定。
“可以是,今后造反用得着。”庞春来说道。
赵瀚笑道:“赵宋的旗号,打出来也没用。更何况,造反还得看自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哈哈哈哈!”
庞春来大笑:“有志气,大丈夫该当如此!”又问,“你不去考府试?”
“我能考过?”赵瀚反问。
“不能。”庞春来摇头。
赵瀚、徐颖、费如鹤,三人都通过县试,但没有一个去参加府试。
谁都知道府试的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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