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派中,各处灯火昏暗。
赤霞殿内,更是早已成了无人敢靠近的禁区。
沉重的红漆大门内,寂静无声,远远望去,却不觉得宁静安详,似乎有种暴戾的东西蛰伏在里面,随时能冲出来大开杀戒。
宁程静立在殿中,高台上,原先的阔大椅子换成了长塌,商渊竟将休憩的地方直接搬到了这里。
商渊斜躺在长塌上,周身一团氤氲的青气,色泽幽黑了许多,随着他一呼一吸,其中有个模糊的婴孩幻影,不仅没有恢复金色,甚至更加灰黑。
细细看去,那婴孩呆滞地闭着眼睛,半边头骨依旧有块塌陷,脸上更是一片颓黯。
宁程紧紧盯着他,慢慢抬起脚步,无声靠近。
距离商渊只有几尺之遥,他的手指悄然搭上了剑柄。
一股极弱的杀气悄然溢出,商渊忽然一抬头。
宁程浑身骤然松弛,脸上隐隐有丝担忧,看向商渊:“师尊?”
商渊静静地看着他,一股无形的压力在宁程身边凝聚:“什么事?”
宁程的手指,悄然从剑柄上移开,恭恭敬敬回答:“回禀师尊,现已查清诸仙门去向。他们放弃防御阵后,转移去了后山,龟缩在闭关室群中。”
商渊淡淡道:“哦,倒也是上策。”
宁程道:“是。那里是整个千重脉中灵脉所在,逃去那里,既方便布阵防守,又利于汲取灵气恢复养伤。”
商渊轻轻嗤笑一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宁程瞥了一眼他头顶那神色晦暗的婴孩,小心地道:“师尊,您也要修养身系,等身体全部恢复了,再去雷霆一击,瓮中捉鳖吗?”
商渊有点不耐烦,皱眉道:“不然呢?”
宁程目光盯着殿中角落一团可疑的血色,缓缓道:“澹台宗主这两天,已经帮师尊找了两位金丹初期高手来,似乎收效甚微?”
一位是澹台明浩自己门中的,另一位是当初贪恋功法、留下的别宗弟子,自从昨天被拖入这赤霞殿内,现在已经踪迹全无。
商渊脸色微微一窒,淡淡看向他:“怎么,怕我接下来无人可用,迟早轮到你?”
这话语声淡漠,可却充满莫大的恐惧,宁程低垂下头:“徒儿只是忧心事态。魔宗那个小少主和仙宗诸门现在同气连枝,若是任由他们修养过来,只怕养虎为患。”
商渊沉默半晌:“那你的意思是?”
宁程恭敬道:“师尊难道不想抓紧追击,一举奠定胜局?”
商渊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犹豫。
大殿内昏暗又安静,淡淡的血气弥漫着,带着点森森的鬼气。
宁程又道:“现在姬半夏和元清杭都重伤在身,在术法布阵上,实力大减。师尊这边,却有宇文离和澹台明浩两位术法高手,大可以利用起来。”
商渊依然不答,殿内安静无比,只有远方偶然一声夜枭的鸣叫幽幽传来。
良久后,商渊忽然睁开眼,眼中精光如针,刺向宁程:“……你为什么这么忠心耿耿?”
宁程立刻道:“徒儿自幼孤苦,蒙师尊收留,才有今日。忠心师尊、是应有之义。”
商渊淡淡道:“是晚枫将你带回来的,也是他从小教导你。”
宁程的手掌蓦然握紧,指甲险些刺入掌心,可是神色却丝毫不变:“师兄他大错在身,苍穹派已经再无此人。”
商渊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良久,半晌悠悠道:“晚枫自小将你带在身边,却怎么养出了你这样的性情。”
宁程目光微闪,不敢再回答一个字。
商渊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慢悠悠道:“无迹身有残疾,担当不起掌门之位。为师只醉心问道修炼,也无心管理俗务。”
宁程静静听着。
“以后苍穹派凌驾于诸仙门之上,你尽心好好做事。这掌门之位,非你莫属。”商渊淡淡道。
宁程立刻弯腰扑倒在地,重重叩头:“谢师尊!”
商渊摆了摆手,重新闭上了眼睛,头顶上的青气中,小小婴孩的幻像渐渐隐去。
“就按你的意思,去找澹台明浩和宇文离,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建议。”
……
宁程一步步退后,转身出了殿门。
沿着外面的长廊,他一步步走进黑暗中。
远离了赤霞殿,前面是一片幽暗的竹林,他略略回头,确认身后无人,才踏了进去。
林中竹影婆娑,一丛丛竹叶轻轻作响。
一个黑衣身影站在竹丛中,远远看着他:“见了商渊回来了?”
宁程淡淡道:“按照你说的,我向他建议由宇文离和澹台明浩一起出手,布阵迎击。”
那黑衣人脸上的黑雾轻轻流动,声音也随之变幻不停,忽粗忽细:“好,由我来说服他们俩,宁仙长听我消息就好。”
宁程道:“迷雾阵时,澹台明浩就被你害得不清,他还会听你的?”
黑衣人道:“他现在一身麻烦,人嘛,只要有恐惧,就容易摆布。稍微利诱拐骗,就能叫他利欲熏心。”
宁程道:“宇文离呢?那人年纪虽轻,却狡猾机敏得很,我瞧他随时会脚底抹油,弃我们苍穹派而去。”
黑衣人顿了顿,语气轻松:“没问题,我来搞定。”
宁程缓缓道:“不愧是全天下最厉害的掮客。”
黑衣人模糊的脸在黑雾后似乎有丝笑意:“合作愉快,宁掌门。”
他正要转身,忽然身后空气中传来一道无形剑气,宁程的剑急刺而来,直逼他的后心。
他一动不动,任凭宁程的剑停在他背上,淡淡道:“宁掌门作什么?”
宁程冷冷道:“迷雾阵合作可不愉快,堂主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哦?”
“我当时伤了那么多人,可不包括商朗。”宁程一字字道,“更没有杀宁小周。他们是谁害的,你一直没给我一个说法。”
黑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宁掌门,世间事千变万化,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就好像你也只刺了澹台超一剑,他还不是死了?”
宁程剑尖向前一送,紧紧贴上他肌肤:“他的死能找到凶手,是宇文离。商朗和宁小周呢,他们是谁下的手?”
黑衣人歪了歪头:“宁掌门,您只对别家弟子下手,苍穹派弟子毫发无伤,是怕没人怀疑到你头上吗?我不过是好心,帮你补了几剑而已。”
宁程的眸子,猛然一缩。
他咬牙切齿:“果然是你!”
黑衣人自己坦诚杀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内疚,只和声道:“百舌堂屹立至今,当然不仅因为贩卖消息,做中间人。”穿书吧
他缓缓转过身,手指忽然急伸,牢牢捏住了面前的剑尖:“我们还会主动帮客人善后,有什么没做干净的手尾,都负责清理。”
他微微一笑,极为诚恳:“怎么,宁掌门不满意吗?”
宁程死死盯着他:“你们百舌堂你背后出手,加重纷争,到底又有什么好处!”
黑衣人似乎很是诧异:“咦,这有什么不懂?天下太平,我们做掮客的,还有什么生意?”
宁程死死盯着他,似乎想在他模糊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现在又这么热心参与这件事,也是一样的原因,只想天下大乱,你们趁机赚钱而已?”
黑衣人微笑道:“那宁掌门呢?您又到底想要做什么?”
宁程冷冷不语。
黑衣人悠悠道:“从一开始,你就是诸多事件的背后黑手。栽赃魔宗,挑起仙魔两边的误会,现在又看着你师尊和所有人开战,生怕他们打得不够惨烈。”
他笑得意味深长:“所以叫所有人死,是不是你最终的目的?……”
宁程漠然望着他:“能都死自然最好。”
“那我就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才令宁掌门这样疯狂?”黑衣人摇了摇头,“想为你师兄报仇,也不用这么多人陪葬吧?”
宁程猛然抬起头,眼中厉光迸射,手中剑猛然从他指尖拔/出,剑气纵横,直刺他咽喉:“你胡说什么!”
黑衣人纵身轻笑,早有防备,身子鬼魅般瞬移出去,闪现在竹林远处:“宁掌门,我早说过,什么都瞒不过我们百舌堂!”
宁程一剑不中,终于冷静下来,隐忍地收了剑势。
他遥遥望着黑衣人,一字字道:“你说过,你和我师兄有过一面之缘,你也很感激他曾对你有过善意。”
黑衣人沉默半晌:“是。”
宁程厉声道:“好,我也不管你到底所图为何,总之我们现在目的一致,那就再合作一次。”
黑衣人缓缓退后,身子逐渐消失在竹林边缘,声音飘然远去:“好啊,祝宁掌门得偿多年夙愿,杀尽该杀之人!……”
……
他的身形转瞬消失,再出现时,已经是在千重山后山的山脚下。
山路边,野草萋萋,虫鸣唧唧。
远远往山顶望去,一片漆黑,藏身在里面的诸家仙门早已开启了遮蔽阵,探听不到一丝声音。
他静静立在草丛里,手一扬,一张暗色的符篆冲上天空。
夜色中,这暗色的轨迹并不明显,可片刻之后,立刻却有一只传舌隼疾飞而来。
落在他的肩头,鸟嘴一张,口吐人言:“宇文公子上山了,已经有小半夜!”
黑衣人眉头一皱,长袖一挥,将传舌隼收入囊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藏身在草丛中,无声等了一盏茶时间,终于,远处山道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急匆匆奔了过来。
刚走到拐弯处,前面那个锦衣青年目光往身边一棵小树上一掠,却猛地停住了脚步。夶风小说
他静静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可忽然地,他袖中骤然飞出一条细细的黑线,向黑衣人藏身的草丛凌厉袭来。
一条重新制作的傀儡蛇,身形比原先元清杭斩杀的那条更小,可是眼中红光却似乎更盛。
草丛猛然乱动,黑烟腾起,黑衣人瞬间从藏身处闪走,那条傀儡蛇恶狠狠的攻击扑了个空。
宇文离轻啸一声,傀儡蛇倏忽转头,飞回他袖中,一双冰冷的红色晶石眼睛隐约闪亮。
黑衣人远远看着宇文离:“上山去做什么?”
宇文离向着身后的瘸腿侍卫摆摆手,那侍卫立刻远远地飞奔而去。
宇文离扭头看向黑衣人,眉头微微一皱,总算没有发怒:“前辈这是跟踪我?”
黑衣人淡淡道:“怎么发现我的?”
宇文离手指轻轻一扯,从面前拈起一根透明的蛛丝,也不隐瞒:“路过时,放了一只傀儡蛛。吐的丝断了,且被扯向您那边的草丛。”
黑衣人的目光隐约有丝赞许,点点头:“做的不错。”
宇文离彬彬有礼道:“前辈还没回答,为什么跟踪我?”
黑衣人道:“你也没回答我,上山做什么?”
宇文离面色不变:“前辈似乎管得太宽了点。”
黑衣人道:“上面群敌环伺,稍有不慎,便会被发现,脱身不易。”
宇文离淡淡道:“多家大宗门都知道我是卧薪尝胆,对我甚为感激。”
黑衣人嗤笑一声:“可惜你不是去联合纵横,却是去见一个女人。”
宇文离俊美脸上终于一沉:“这是晚辈的私事。我去见谁、想和谁深夜私会,都无需向谁报备。”
黑衣人咬了咬牙,耐心道:“人生在世,多少事都排在脂粉佳人前面。修仙不断欲,年轻人为情所迷,也是正常,可总得有轻重缓急。”
宇文离冷冷听着,不置可否。
黑衣人又道:“澹台家的小姐固然貌美无双,可她和你之间有杀兄之恨,绝非良配。”
宇文离终于忍无可忍,道:“我和谁算是良配,和你有什么关系!”
黑衣人也不理他这句责问,只冷笑道:“她那穿腹一剑,还没浇灭你那点可笑的小小痴情么?”
宇文离眼中微红血丝慢慢浮起,戾气渐生:“我看中的人,生死不论,都得陪在我身边一辈子。”
黑衣人眼神失望又鄙视:“眼前仙魔激战不止,仙门诸家失血严重,以后必然式微,宇文家抓住机会崛起,吞并南北术宗,权势财富在握后,什么样的资源,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宇文离手中宝剑猛然挥出,在身边荡出一片狂风:“没人和她一样!”
他手中剑颤抖,像他内心一样激愤又狂躁:“我生父早亡,母亲病故,自小被人欺辱孤立时,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为我说过话,你这种人什么都不懂!”
黑衣人默默看着他,紧紧闭上了嘴。
宇文离厉声道:“现在我祖父也老糊涂了,宁可把家族财富赠与一个外人,也不留给我这个亲孙子,这天下之大,除了芸妹和她腹中的孩子,我哪里还有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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