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西北边陲,月冷无风。
相较于盛京那场摧枯拉朽的燎原烈火,西北则是沦陷在白茫茫的冰雪之中,战场上一切都是灰冷的色调,利箭穿过尸体青色的脸庞,雪沙渗入骨缝之中,被围困多日的孤城像是吊悬在天外,于长夜中寂寂地对着远山。
李稚坐在昏暗的瓦屋中,手慢慢烤着炭盆中的火。西北战局比所有人预料得还要棘手百倍,一月前氐人将领古颜率四十万兵马横渡晋河,直穿幽云腹地,一路抵达雍州府,李稚与霍玄在见到那支山海般的黑甲骑兵时才震惊地意识到,先前的小规模冲掠原不过是氐人小试牛刀的刺探。
已经探明梁朝实力的氐人信心大增,命主力挥师南下,幽、雍两州府兵虽然竭力抵挡,但一来幽州士兵之前连连战败本就军心动摇,不敢竭尽全力死战,而雍州兵马虽然善战,但寡不敌众,战损率极高,一来二去,两州兵马迅速落于下风,氐人骑兵乘势追碾,李稚与霍玄不得不带兵退守冰壶城,如今已被氐人围困半月有余,外界消息一概不通。
这是个极为不祥的预兆。
不能再坐以待毙,今晚李稚便是要与霍玄商量对策。门帘被一只大手揭开,刺骨的寒风猛的吹入屋中,炭盆中火焰大炽,李稚抬头望去,霍玄穿着冻得坚硬的铁甲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发出哐哐的冰冷声响,冰渣子瞬间落了一地。他在李稚对面坐下,接过侍卫递过来的热汤喝了一口,致歉道:“我刚去查看了一遍东城防线,来迟了。”
李稚道:“无妨。”他看着霍玄道:“幽云守不住了。”
霍玄喝着汤的动作一停,没想到李稚会如此直接,道:“氐人自进犯西北以来,除却那场摸不清状况的天青城夜袭,几乎没有受挫,如今志气正如日中天,大有一鼓作气拿下西北三镇的气势,确实难办。”穿书吧
李稚道:“幽州的阵地丢得太快,仅凭一座孤城,不可能守住幽云。”
李稚并非故意泼冷水,他深知幽云对于霍家人意义非凡,但眼下局势实在不容乐观,氐人无论是数量还是战斗力都远远超乎他们先前的预料,当日幽州只剩下两座孤城,那薄薄的一条防线在数十万氐人铁骑的冲击下形同虚设,连日来,他们已经付出前所未有的代价守城,但面对如此巨大的劣势,实在难以回天。
非要说,若是当日李稚率雍州兵马来援时,幽州还有一半土地握在自己人手中,今日才能谈得上有几分胜算,但当时的幽州兵败如山倒,幽州府丢了便是丢了,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霍玄问道:“殿下还能打探到京师的消息吗?”
李稚摇头,“这一带已经被彻底封死了。”
霍玄道:“我派出斥候查看了一圈,潼关道上倒是没有氐人军马的身影,我一直认为氐人都是尚未开化的蛮夷,只知横冲直撞,他们原来也懂得政治,知道梁朝廷绝不会派出兵,索性也懒得阻截。连氐人都清楚,咱们是大梁的乱臣贼子。”他竟是还笑了一声,“幽云乃是天下门关,一旦丢了,想再夺回来恐怕难于登天,霍氏将是千秋的罪人。”
李稚眼中映出跳跃着的火光,道:“如今只有两条道路,继续死守孤城,亦或是暂时退至雍州。”
霍玄思索片刻,道:“这两条路,前者无异于自戕,至于后者,幽云一丢,雍州实无维系之力,恐怕也是难逃一劫。”他将问题轻轻地抛回去,“殿下之意呢?”
李稚低头看向那炭盆,那火焰仿佛是一缕缕燃烧的灵魂,如今还灼然亮着,待天一亮便会无声熄灭,他道:“来如风雨逝若微尘,人固有一死,十三州皆是乡土,死在哪里又有何区别呢?”盆中的炭火正好爆炸了一声,弹跳到他的袖口。
霍玄的双眼明亮又矍铄,丝毫不见深陷绝境的惴惴不安,他在盯着李稚看,对方刚刚那句话语气虽温和,但涵义却暴烈,翻译过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道:“看来殿下与我不谋而合,与其避其锋芒,不如最后孤注一掷,若是结局早已注定,又何必战战兢兢?”
李稚不由得看他一眼,他这时才意识到,原来霍玄早就存了玉石俱焚的意志,所谓问他的意思,不过是试探。
霍玄道:“更何况即便如今再想要退守雍州,那也要能够退得出去啊。”
李稚道:“将军的意思是?”
霍玄道:“三日后,出城决战,一举夺回幽州府,成则生,败则死。”
杀机凝结成霜露,一吹便成了风雪,萧萧簌簌地飘往孤城外那遥远的北方山河,李稚终于道:“自当竭尽我所能。”
霍玄久久地望着李稚,“好。”他哗的站起身将要出去了,却又在门口处停下来,仰头望向那夜空中难得出现的明月,“三日后此身不知何处,也不知还能否再见到像这样明亮澄净的月亮。”
李稚闻声顺着望过去,风停雪霁,月出中天。
霍玄道:“前途未卜,这两日恐难再入眠。我是生来无牵无挂之人,回想这一生竟是没有值得留恋之物,此时此刻,殿下心中可有尚未达成的夙愿,或是魂牵梦绕日夜难忘之人?”他这一句不像真的询问,反倒更像是一句临时而发的感慨,但他身后的李稚却忽然停住烘火的手。
李稚的神情好似没有变化,但察觉到异样回头观察他的霍玄却忽然笑道:“是心上人吗?”
李稚闻声看向他,大敌当前,生死未知,这应该是两人第一次脱去身份如普通朋友那般交谈,关系好似顿时拉近不少,霍玄道:“三日后,若是能够成功夺回幽州府,也许还能活着回去见她。”心中能有个念想,届时在战场上便能多一分活下去的信念,这也是他曾不断流连花丛的原因,但后来才悟到,人世间的真情难得,不是他这种薄情之人能拥有的。
李稚继续慢慢烤着火,也跟着笑了下,道:“不会再见了。”
霍玄却是错解了李稚的意思,道:“今生不会还有来世,总会再见的。”
霍玄离开了。李稚一个人坐在屋中,炭盆中的火渐渐暗下去,他重新抬起头,从风吹起的门帘缝隙中,静静望着远空那轮坐拥亘古的明月。
经过商议,李稚与霍玄约定好,子夜时分,城中兵马分成两路,孙缪先行带人佯装出逃雍州,实则引诱氐人追逐抄杀,霍玄则另率领一支精锐暗自从南往北行军,从侧翼围截追至潼关道的氐人骑兵,力求一举将其歼灭,李稚、崔嘉等一众人则是静守冰壶城中,以防生变。为何选在潼关道上动手,霍玄对李稚解释道,一来此路地势复杂,氐人不甚熟悉,二来是此地氐人驻军较少,容易趁着夜色营造出提前埋伏的假象。
这则计划中,雍州兵马将由孙缪率领,但能否成功的关键仍在霍玄身上。自从当日天青守城之战后,氐人就发现,相较于正面战场硬碰硬,梁朝将领尤其是霍玄似乎更喜欢夜袭,于是跟着提高警戒,在要塞大量布防兵力。这种情况下,雍、幽两军兵力短缺,如何借助微弱的地理优势打一场以少胜多的胜仗,对霍玄而言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淬炼。
这是一局泼天豪赌,李稚与霍玄都已押上全付身家,一旦出了差错,孙缪或许还能强行闯过潼关线夺取一线生机,但深陷氐人包围的霍玄与固守孤城的李稚却绝无逃出生天的机会,双方达成共识,这一战必须赢。
当晚,孙缪按照原计划带兵出城,李稚在城楼上目送他离开。
孙缪出城后,李稚的心中隐隐感到不安,抬头望去,这夜色比前两日要凶险许多,四周狂风大作,暴雪呼啸着卷过城楼,乌压压的阴云像是鬼神所吐,密密麻麻排布在头顶,如霍玄所说,这正是最适合突袭的夜晚,烛火点不起来,而杀气一碰到刀刃则立刻凝结成霜。
李稚问道:“萧皓,西北的天空一向是这样的吗?”
萧皓抬头望去,“我自幼生在西北,但也是第一次见到像这样凛冽的风雪。”
李稚许久才道:“或许是国家将生大变。”他没再说话。
萧皓见李稚穿得实在单薄,又久久地立在寒风中,想要为他找件披风,转身退下去。
另一边,正准备离开天青城的霍玄忽然收到一则消息,“将军!”士兵一路骑马飞奔上百里,衣裳早已破烂不堪,他是所有同伍斥候当中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带着同伴用性命换来的消息迅速奔上城楼,还不及喘气便汇报道:“禀将军,急讯!豫州传来消息,京师有大变!”
一旁的崔嘉道:“京师?”
“皇帝被杀,盛京易主!朝廷下令十三州驰援西北!”
原本正凝神观察远处氐人动向的霍玄闻声终于皱眉,看向那斥候,“再说一遍。”
崔嘉也是难掩震惊,问道:“谁弑君?”
“行中书令谢珩弑君,半月前皇帝死于崇极大殿,十三州已经得令驰援西北!”
崔嘉错愕地看向霍玄,谢氏不是士族领袖吗?霍玄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住,还未来得及仔细追问,城门忽然再次打开,另一行士兵疾驰入城,如鹞子一般翻身下马,经由另一条台阶冲上城楼对着霍玄汇报道:“将军!军讯!潼关道上出现另两支军马!”
“两支?”崔嘉瞬间反应过来,糟糕!夜袭的消息走漏了,氐人早在潼关设伏,“一支是氐人,另一支是?”
大汗淋漓的斥候摇头道:“无法确定其身份!”
霍玄一字一句低声道:“援军。”
冰壶城中,李稚也收到前方军报,但内容却截然不同。原是去取披风的萧皓迅速赶回来对他道:“殿下,刚收到的消息,孙缪在潼关道上受到氐人伏击,全线溃败!”李稚立刻看向他,下一刻,远处的旷野上传来地动山摇般的震响,他与萧皓立刻往外看去,黑暗中接连冒出无数氐人骑兵,如鬼魅虚影般飘在雪雾中,看不清首领在何处,只能看到一支支先锋军队往前俯冲,身后带出水渍般光亮的痕迹。
是火把!
萧皓几乎是立刻吼道:“氐人突袭!关城门!”
李稚手按着城砖,死死地盯着那一行行骑着烈马冲刺的骑兵,眼前的画面像是逐渐放慢了,还未等氐人俯冲到一半,忽然自右翼处又杀出来一支迅猛的军队,如一柄钢刀直接拦腰将氐人整个方形阵型砍断,氐人前后两部分兵马犹如分流的洪水顿时一泻千里。萧皓辨认出那援军军旗的形制,“是霍玄!他怎么临时改主意回来了?”
正预备着大举攻城的氐人军队显然也察觉到右侧的不速之客,转而调转马头,双方兵马在血雾中厮杀起来。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李稚忽然道:“开城门!”
事先从没有商量过这种突发阵仗该如何与霍玄配合,此刻开城门无疑危险万分,但萧皓立即发现,城外霍玄所率的军马正迅速夺取上风,此时正是出击与之里应外合围歼敌军的好时机,战鼓敲得声嘶力竭,战机转瞬即逝,李稚见萧皓站着不动,又喝了一声“开城门!”,萧皓迅速转身下楼去传令。
李稚手撑着冰冷的石砖,继续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飞扬十数丈高的沙雪,胸膛中心脏跳得极快,他感到眼前的画面在剧烈抖动,而背景中的山川似乎也跟着他一同震眩起来。精铁的城门缓慢打开,守城的兵马冲了出去,也不知道是谁将军旗插在了战场中心,那是唯一一点鲜艳的颜色,如蝶翼般颤动着,旋即在战场上扇起壮烈的风暴。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胜仗,从天黑打到天亮,战线拉扯上百里,直到氐人如潮水般一层层散去。
霍玄领着前来增援的六州兵马击溃氐人主力后,没有即刻归城,而是就地分散驻扎在城外,在潼关道上受到伏击的孙缪回过神来后,也带领雍州兵马重新与之汇合。李稚听闻孙缪受了伤,心中忧虑其安危,一收到确切消息便即刻带着补给前往接应。等他找到霍玄所在的临时驻地时,天已经很暗了,副将一见到是他立刻上前引路,“殿下,将军在等着您!孙缪将军也在!”
副将主动帮着揭开帘子,李稚步入营帐,营中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灯,他一眼看见刚换下甲胄的霍玄与正上药的孙缪,其中孙缪瞧着灰头土脸,但精神十足,见到李稚立刻正色道:“殿下!”正与崔嘉讨论事情的霍玄闻声也一齐转过身来。
李稚问孙缪:“没事吧?”
孙缪回道:“没事!手臂受了些伤,不成大碍!”
霍玄对李稚道:“殿下,我原正要让崔嘉递书信过去,援军昨夜到了战场。”
李稚道:“我知道。”他昨晚在城墙上凝神屏息看了一夜,自然能看出有源源不断的援军投入战场,他问道:“青州的兵马?”他一早与霍玄讨论过,局势若是僵持不下,青州桓礼或许会出兵,毕竟和其他州郡不同,青州比邻幽、雍,桓氏考虑自身安危,万不得已兴许会出兵。ωWW.chuanyue1.coΜ
但霍玄的回答却出乎李稚的预料,没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说的是:“不止。”正好说话间门帘再次被揭开,除李稚外所有人都望向来人的方向。
李稚心道:“不止青州?”没来得及细想,他也跟着众人转过头望去,在看清那张脸庞时,忽然他定住了,脑子嗡的一声,骤然有种魂魄幻灭之感。
谢珩穿着身玄黑的行军骑射服立在原地,轻轻放开了手中的暗色帐帘,他进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李稚的背影,见李稚一味只盯着自己不说话,一时也没了声音。
谢珩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李稚连这最简单的一句寒暄都都没能够接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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