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覆盖的大庙中,火把斜插在灯架上,光芒照耀着残破的神像。
李稚身上全是暗红色的血迹,坐靠在神龛前,神情空白木然,手臂仍是紧紧抱着谢珩,像是不允许任何人从自己身边带走他。门外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闻讯赶来的谢玦迎头冲了进来,“哥!”他迅速上前蹲在谢珩的身边,气息一滞,猛地回头朝门外吼道:“快点!军医!”
尚在晋河的霍玄也已经收到谢珩重伤的消息,因为亲自督军而无法前来,他立刻把自己军帐中所有的大夫都指派过来,西北各路人马全都往冰壶城外那座大庙赶去。深夜时分,暴风雪骤然变大,像是天公发了怒,降下无人能抵挡的严厉天惩,隐隐约约地动山摇。
谢珩的伤势很重,又因为失血过多而致身体冰冷,始终处于半昏迷的状态。所有大夫查验过伤口后都在感叹,今日最庆幸的是那金刀上并未淬毒,否则加之如此伤势,真是神仙难救。谢玦听得心中直发冷,着急喝道:“别净说些没用的!快救人!”李稚则是一言不发,继续加大力量抱紧了谢珩。
等谢珩再次睁开眼时,一两缕金色的烛光从头顶飘落下来,他第一眼就看见脸色苍白的李稚。李稚见到他醒过来,瞳仁中终于冒出一簇光亮来,嘴唇动了下,却没有能够发出声音,倒是一直守着的谢玦立刻喊道:“哥!哥你醒了?哥!”穿书吧
谢珩循声望向谢玦,他发现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仔细处理过,于是想要坐起身,谢玦迅速对他说:“大夫说只要人醒过来就好,哥你没事吧?”
谢珩低声道:“我没事。你怎么在这儿?”
谢玦的嗓音中带有止不住的后怕,“我收到消息立刻自晋河赶过来了!”他上前帮李稚一起将谢珩扶起来,又连忙回头喊睡着了的大夫们过来检查伤势。
谢珩问他道:“晋河那边局势如何?”
谢玦很快答道:“一切都顺利!霍玄正在追击氐人残部,此战周国损失不可量计!”
谢珩看上去对这结果什么意外,他望向一直支撑着他却没说话的李稚。谢玦本来还要说些什么,崔嘉的视线在谢珩与李稚两人中转了一个来回,忽然开口道:“高热已经退了,大夫说过,人只要今夜能醒过来就没有大碍,当下要紧的是先好好歇息会儿,正值外面风雪急促,无法行军,一切只等明日再商议。”在场的人奔波忙碌一夜,此刻皆是精疲力尽,心中也都赞同他说的话,霍玄派来的大夫对谢珩道:“对,大人先歇息静养,不容吵闹。”
大夫们仔细查看过伤势后便陆续退下去,崔嘉转而对仍旧紧张守在原地的谢玦道:“二公子,算时辰新药快送来了,你先随我去取药。”
谢玦忧心忡忡地看一眼谢珩,“好。”他起身跟着崔嘉一起往外走。
待所有人都退下后,那一方角落中便只剩下李稚与谢珩两个人。从墙缝中漏进来的风吹拂着陈年的幡布,谢珩的视线场重新落在李稚的脸上,神像前的火把已经燃烧了大半个晚上,光芒渐渐弱起来,忽然从中心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响,一片昏暗中,有纤细的火苗如流星般坠落下来。
谢珩问道:“你身上也有伤,都仔细看过了吗?”
李稚终于用极轻的声音道:“我还以为我要失去你,我求周天的神佛,用我的命把你换回来,我只是想要你能够好好活着,能不能见面,能不能在一起……都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了。”明知道谢珩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刻,但只要一开口,眼泪忽然掉落下来,他不得不停下说话,浑身颤抖起来。
谢珩仔细听着这几不可闻的一番话,那又轻又细的声音好似绵绵的针扎入他的心脏中,他感觉到温热的泪水一颗颗落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别哭啊。”他重新看向李稚的脸,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握住他的手腕,过了片刻,他终于再没有忍住,伸手将李稚轻拽过来,往前吻住了他。
李稚像是猛的呆住,眼泪仍是不停地往下流淌,身体却不敢乱动,一时颤抖得更加厉害。那是一个极尽缱绻温柔的吻,缓慢厮磨中却又隐隐变得暴烈起来,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深情,带着一触即溃的意味,到最后分不清是谁在吻着谁。
任是谢珩在那一刻也忍不住心悸,他本想安慰伤心的李稚,却也不禁沉沦在那个满是柔情的吻中,感受着那传遍全身的、前所未有的强烈战栗,他环抱着李稚,手指往上轻轻重重地按着他的后颈,“别哭了,我不会有事。”
李稚不敢将重量压在他的身上,却也怎么都不舍得松开他,于是只用力抓着他的手臂,用额头轻轻抵住他的肩,眼泪根本止不住,“别离开我。”
谢珩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李稚听见这句话,不知道为何更剧烈地颤抖起来,一遍遍摸着谢珩,像是在反复确定他真的是好好的,忽然避开伤口重新轻轻抱住他,埋在他的身上痛哭起来。
谢珩还是没能忍住,稍微往上仰了下头逼了下眼泪,金色的烛火在黑暗中寸寸纷飞,他的神情一时极为复杂,却还是忍耐着汹涌起伏的心绪,对李稚道:“没事了,李稚,”他低头轻轻亲李稚的侧脸,“没事。”
背后的伤口处仍是传来阵阵的疼痛感,但谢珩的思绪却全都集中在李稚的身上,他小声地安慰着他。昏暗的大庙中,废弃的神像高坐轮台,在流星般的火光中垂眸俯视着他们两个人,在尘世间追求爱本就是一样伟大的证道,血肉终有一日会湮灭成灰,但爱永远不会泯灭,凡有人处,皆有爱慕。
庙外不远处,谢玦正好取了刚煎好的汤药回来,崔嘉冒着风雪急匆匆追上来,小声道:“二公子!二公子!”谢玦对霍玄没有恶感,但谢氏与霍氏毕竟有着抹不去的深仇,他对霍玄的幕僚们仍是下意识怀有警惕,便对崔嘉道:“药我去送,你去营帐中歇着吧。”他说完不顾崔嘉的阻止,继续大步往前走,还未伸手推开门,门缝中昏暗中的一幕却直接让他定住动作。
他像是怔愣住了,不由得稍微偏了下头,眼睛睁至最大,好半天没能发出声音。
崔嘉忽然出现对他道:“谢大人昏迷时殿下已经喂了一些汤药进去,药不易多服,待会儿再送进去吧。”
谢玦猛的一下子转头看向神出鬼没的崔嘉,良久才道:“那等会儿……还是等会儿再送吧。”他收回了已经抵在门上的手,那药碗像是有些烫手,他一直不自觉转着,一颗心中却满是后知后觉的震惊。
天!
另一头,晋河边。
霍玄追击氐人至明山岭处,下令军队停下歇息。李稚那头遇袭的消息刚一传过来,他便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南国在西北边境集结百万军队,氐人看那满城杀气如阵,猜中他们势必要主动出击,索性将计就计,一面勾引着且战且退,另一面却提前派兵潜入幽州府突袭李稚,所谓擒贼先擒王,氐人智囊团相当清楚,只要能敲断南国的主心骨,南梁的百万军队将不攻自破。m.chuanyue1.com
西北将领对氐人的强悍实力已经多次领教,但骨子里却仍是轻视对方的头脑,霍玄心中十分感慨,若非谢珩迅速反应过来,他们这份自以为是的傲慢将葬送掉整个南国。氐人早已不再是三百年前乱无章法的氐人,但还好,南国也并非是三百年前不堪一击的南国了。
既然氐人选择且战且退,那霍玄便决定剩勇追穷寇,他下令联军一路追击氐人,直到明山岭处才终于停下。明山岭是一道名副其实的分水岭,氐人抢占此处后,将其重新命名为铁勘木,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栅栏。若说晋河与雍阳关是西北的边境,南梁对其的控制力尚有七八成,那从明山岭往上的土地则已经完全脱离西北三镇的控制,是被蛮族占领多年的汉室故土,在明山岭上有一副木阿蒙亲手篆刻的碑文,意思是:日月光华灿照之处,汉人将永世不得允许踏入天神的领土。
霍玄下令军队暂停在此处,一是猜到古颜势必提前备好退路,明山岭极有可能便是他们的退守之地,不可轻易冒进;二是这场暴风雪确实愈来愈大了,连蘸了滚油的火把都无法燃烧起来,漆黑的原野上到处皆是轰隆隆的雷鸣声,山地震动起来恐怖骇人,如此恶劣的天气自然难以继续行军。
当年木阿蒙看中明山岭自有其深意,即便是三百年前,此处也是公认的不可逾越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非当年汉室末代守将仓皇而逃,木阿蒙未必能白捡这个便宜。从天空往下望去,皑皑白雪覆盖着古老的崇山峻岭,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不世的名将在此黯然折戟,往事已越千年,唯有山巅上陈旧的轮戍台仍旧空对着亘古的风与月,故国神游,人间如梦。
霍玄立在营帐前遥望那黑暗中的山岭,正沉思着进攻之策,忽然有一束橙红色的火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等等,那是什么?!
明山岭的氐人军帐中,部下们正在对古颜道:“霍玄必然退守山外,哪个将军敢在这种风雪中率军进入铁勘木?只恐还没摸到营帐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另一个副将谈笑道:“除非他是神仙,能插上翅膀飞进来!”
古颜沉着脸没有加入谈话,他正为铁托迟迟没有消息传来而感到烦心,他心中有种预感,刺杀赵衡的计划或许已经失败,他一时懒得听这些没头脑的部下聚在他这儿侃侃而谈,刚要摆手把所有人都赶回去,大账外忽然连滚带爬摔进来一名塔什尔,吼道:“将军!有人突袭!火烧了营篷!”
前一刻还在洋洋得意的众将尚未反应过来,一个个呆在原地,就连古颜一时也被这消息震惊,“什么?霍玄吗?”
塔什尔道:“不、不知道,这两日风雪太大!等守卫观察到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出现在眼前了!”
古颜刷的从座位上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一揭开帐帘,果然东南方的营帐已经陷入熊熊火海,史无前例的暴风雪将火焰鼓吹到几十丈高,犹如一条巨大的毒龙在空中游弋,那是上古神迹一般的宏伟场景,毒龙所到之处万物化作焦土,氐人营篷中最重要的战略物资便是战马,此刻所有的战马都在疯狂挣脱缰绳的束缚,一味往外奔逃。马蹄践踏声犹如滚地惊雷响彻山谷,而烈火还在以惊人的速度、裹挟着爆炸的风雪朝他们的方向冲过来。
古颜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这怎么可能?
此时守在明山岭下的霍玄也是一模一样的震撼神情,他眼见着那抹火光从一点点大蔓延开,还未眨几下眼睛,火焰已然席卷整片氐人营帐,大半个东天被照得亮如白昼,万事万物包括他在内全都沐浴在那灭世的光辉中。回想着那火最一开始烧起来的方位,他很快做出准确的判断,这个方位,这条道路,难道是有人自青州边境穿越雍阳关,一路潜行绕至明山岭后方,突袭氐人的主力部队?
那是一条难以想象的行军路线,霍玄光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觉得绝不可能!确实不怪氐人毫无防备,自古以来哪怕是再用兵如神的将军也不敢如此行军,何况还是像这样恶劣的天气。虽然尚未想明白,但霍玄当机立断,这是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他立即下令自南方发兵,配合那支神秘的军队截杀南逃的氐人士兵。
此刻氐人的军帐外已经陷入一片混乱,古颜盯着那条火龙目眦尽裂,他提剑猛的一脚踹开拦着他的薛怯,“滚开!废物!”众多部下上前死死地拦住他道:“将军!南北两个方向皆出现大量敌军,营帐保不住了,还请将军下令先撤军!”
古颜不肯舍弃自己的亲部,仍要往前冲,见去路被挡,喝道:“滚!”近侍忽然上前一把抓住古颜手中的剑,殷红的鲜血径自从指缝流淌下来,他劝说古颜道:“将军!军马保不住没关系!士兵没了也没关系!周国还能派新的士兵、新的战马过来,只要人还在,仗还能继续打,周国就没有败,将军要为周国考虑!为大王爷考虑啊!”
古颜满眼猩红,刚要挥剑,但所有部下见状全都冲上去握住剑锋,“你们!”他气极,又看向一眼那大火的方向,眼见着大势尽去,终于一字一句挤出两个字:
“撤军!”
战令一传下去,氐人的军队立刻仓皇而逃,在南北两方军队的夹击下,最终成功突破包围圈的不过十分之一二。
此时此刻,一个人正伫立在先汉时期建造的轮戍台上,彩焰细细勾勒着他的背影,借着远处的熊熊火光,他仔细看那三百年前木阿蒙刻下的碑文,上面的氐族文字瞧着模糊不清,但其内容却早已史书中传刻永远,他伸出只手,抚上那块象征着汉室三百年屈辱的石碑。
一旁的副将难掩眼中的明亮神采,提议道:“将军,不如毁了它!”
“不,”年轻的将军轻声道:“留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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