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赵慎的到来,南梁所有兵力终于在西北边境集结完毕,明山岭一役后,氐人一路溃败,不过短短半个月,氐人已退至雍阳关三百里外,汉人的反击开始了。
李稚来到议事厅中,三方人马已经先他之前到齐,今日他们将要商定是否继续北上追击氐人。虽说同属汉人阵营,但在座的人显然泾渭分明的分成三派,其中李稚与赵慎代表着旧皇室的势力,霍玄的背后站着骁勇善战的幽云将士,而谢珩则无疑代表着曾经只手遮天的旧京梁士族,这正是当今南朝最强的三股势力,如今三方将领带着各自的兵马汇聚于此,抛却过往的仇恨,只为共同抗击外敌,这绝对是后南梁史上最震撼人心的一幕。
仅仅只五个月前,这三方势力还彼此仇视、不死不休,那时的他们恐怕绝想不到自己竟然能有与对方握手言和的一日。李稚后来一直在想,若非氐人忽然发动战争,梁朝的历史或许不会是这个走向,但世事正是如此无常,这场注定载入史册的战争不仅提前为梁朝的统治画上了终点,更间接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
李稚跟着赵慎走进来,在看见右上座的谢珩时,他的眼中一刹那间流露出意外。谢珩的伤尚未好全,李稚原以为来的会是桓礼与谢玦,却没想到他仍是亲自来了。谢珩穿着身服帖的玄黑色圆领衫,若非脖颈一侧还隐约漏出绷布的白边,完全看不出他身上有伤,见李稚不自觉盯着自己看,他提醒对方赵慎正望着他,李稚扭头看向身旁的赵慎,赵慎却早就收回视线。
三方将领各自落座,今日虽说是商议,但实则众人心中对于是否继续追击早有定论。纵观南梁三百年历史,各方势力相互制衡争斗不休,从未出现过如此众志成城的一幕,这一刻,赵氏皇族、西北边将、京梁士族全都放下过往仇怨齐聚一堂,雍阳关外百万兵马蓄势待发,将士们压抑已久的怒火开始燃烧,冲往汉阳、广渚、天水,一直到那遥远的贺兰山。
这场恶战打到现在,从最一开始的全境溃败,到绝处逢生,再到如今打出南梁三百年来最强国力,所有人的脑海中都不禁浮现出那个贯穿整个南梁历史的词汇北伐。
何以止戈?今日他们找到了那个答案:以战止戈。
座上的赵慎望向李稚,李稚领会到他的意思,开口道:“自先汉覆灭,氐人之乱威胁梁朝三百年,上至君主下至百姓没有一日不担惊受怕,这次氐人野心勃勃卷土重来,若是不能将其彻底打穿,河内将永无宁日。止戈为武,以暴制暴,这是遏制氐人唯一的办法。”
李稚的声音并不凌厉,反而独有一种文臣的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恰恰相反,收复中原是历代南梁人的夙愿,如赵熙、王珣在内的无数人曾为此前赴后继,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自木阿蒙灭亡先汉,到今日他们再次踏过雍阳关北上,这段三百年流亡史或许也到了该终结的时刻。他看了一圈,没有人发表异议,果然这已是在座众人的共识。
赵慎赞赏地望着李稚,回头看向左右分坐的霍玄与谢珩,忽然话锋一转,道:“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实不相瞒,此战之前,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与二位坐下共商大事,家国有难时,像我这般迟钝的人还不明所以,承蒙二位挺身而出,挽狂澜之即倒,西北三百万生民之所以能保全,尽是二位的功劳。”他将视线投向谢珩,缓声道:“过往种种暂且不提,今日我们两兄弟要为西北多谢二位,而身为兄长,我更是要真心多道一声谢。”
都是倾轧朝堂多年的权臣,又彼此打了这么多回交道,谢珩自然懂得赵慎当众说这番话的用意,今时今日,再没有比顾全大局更重要的事,家仇与国恨相比,永远是后者位列第一,他为了西北百姓,能将京梁士族百代基业付之一炬,对方自然也愿意暂时放下过往仇恨,与之并肩作战。
谢珩尚未说话,霍玄已经道:“殿下言重,诚如殿下所言,此乃家国危亡之际,本就该同仇敌忾。”www.chuanyue1.com
赵慎像是有感而发般低声道:“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苦苦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思来想去,今生还有一个心愿尚未达成,恢复中原,建都长安,亲眼得见那海晏河清,泱泱盛世,想必虽死而无憾。”他抬头望向在座的人,沉声道:“三百年的荣辱沉浮、天下生民的性命一朝寄托在我们身上,与诸君共勉。”
李稚眼神动了下,目不转睛望着他。
谢珩对上赵慎的视线,终于道:“神州沉陆三百余年,今日天时地利人和皆应运而来,殿下既有收复中原之决心,承袭先祖志向,事无不成之理。”
霍玄道:“我收到前线的消息,氐人将领们尚未死心,固守汉阳一带等待周国派兵支援,既然他们执意想要赌国运,那就只能奉陪到底。”霍玄偏头望向谢珩,自从赵慎出现后,霍玄与谢珩一方的关系开始缓和起来,他常常就事情多问问谢珩的意思,谢珩显然不会反对这话,点了下头。
众人已经达成共识,萧皓奉命取来卷好的军图,放在正中央的长桌上,刷的一把推开,壮阔山河铺面而来。
赵慎起身,打量着那张泛黄的军图,伸出两指点在明山岭上,一路往北慢慢推过去,最终准确标在贺兰山上,抬眼扫过在场的人,从李稚到谢珩再到霍玄,他低声道:“那就打吧。”
最后两个字一落地,顿时化作战场上呼啸不止的风雷。
李稚鲜少有像这般心情激荡的时刻,但那一刻对上赵慎的视线时,他确实生出一股久违的酣畅淋漓之感,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志同道合者全都聚在身边,他丝毫没觉得忐忑不安,听着赵慎分析战术,半晌他一转过头发现谢珩正望着自己,与之对视片刻,无声笑了笑。
众武将聚在议事厅中商量详细的作战安排,傍晚各自离开前,谢珩忽然叫住李稚。赵慎刚好已经出去了,李稚用眼神示意萧皓先跟上去,他朝着谢珩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谢珩对他低声说了两句话,李稚手撑着案偏着头,像是有点没听懂,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些。谢珩打量着他这下意识的放松神情,深感自赵慎归来后,李稚确实整个人的精神风貌都不一样了,对他道:“一起去看看吧。”
李稚下意识道:“你身上的伤……”
谢珩道:“无妨。”
李稚轻点了下头。
李稚陪着谢珩来到营帐外一处空旷的雪坡,四周除却连绵的山丘外,一眼望不见任何多余的东西。
两人一边慢慢走着一边说话,谢珩道:“我和赵慎私下商议过,时岁艰难,南朝与北朝皆是孤注一掷,这场国战无可避免,自古统一中原皆是从北往南发兵,鲜少有从南往北开始,眼下这些仗打得还算顺利,但若是要北伐,再往北的峣山将是一道关。”
李稚刚听见他与赵慎曾单独聊过时,心中很诧异,但等听完却又觉得正常起来。赵慎刚到西北那一日,李稚能从对方的眼神中感觉到他是想打一场旷世的战争,今生曾有一个心愿,恢复中原,终结三百年的乱世,既然已经约为同盟,也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这两个本就聪明绝顶的人默契地冰释前嫌也在情理之中。李稚想了想道:“我听过峣山这地名,天下九塞之一,易守难攻,是北朝一道天然的屏障。”
谢珩道:“是这样,氐人势必沿山路陈列重兵,不出意外此处将成为决战之地。峣山往南是一片平原,利于骑兵冲踏,氐人铁骑冠绝当代,南朝兵马相比之下确实稍逊一筹。我与赵慎都觉得,若是开战恐怕不易攻克。”穿书吧
李稚在听到赵慎与他都觉得棘手时,神情立即严肃起来,道:“那一带地势北高南低,进攻一方本就处于劣势,若是连你们都觉得这仗不能直接打,那恐怕还要另外想些办法。”
谢珩停下脚步,看向李稚道:“去年年前,我曾吩咐兵部研制一样东西,离开盛京前,我想到它或许能够派得上用场,正好等研制完毕,便让他们运送过来,昨夜刚刚送到战场。”
李稚好奇道:“是什么东西?”
谢珩示意他望向远处。
李稚顺着望去,雪中不知何时冒出两簇身影,左边那位看穿着打扮像是名黄衣道士,右边那人的轮廓有些熟悉,李稚仔细辨认了会儿,意外道:“谢玦?”谢玦套穿着一整身银色的软铠,几乎和白色雪地融为一体,李稚这时才回想起刚刚议事厅中似乎没见到谢玦的身影,“他在这儿做什么?”离得太远看不清谢玦的神情,但李稚能从对方的肢体动作感觉到,他像是有些亢奋。
谢玦远远地见谢珩点头示意,明白时机已到,他从袖中取出火折子,猛地吹亮起来。他单膝抵地,将微弱的火焰凑近暗红色的引线,火花刹那间闪了起来,像是一缕飘忽不定的金光,沿着波涛起伏的雪海一路往远方荡开。谢玦的双眼像是被某种奇异的期待点亮了,他凝视着那缕金色的残影,眼神专注又暗含着兴奋。
李稚看得一头雾水,耐心等待片刻,一声惊天巨响忽然破空响起,受到惊吓的李稚下意识伸手挡在谢珩的面前,谢珩看他一眼。大约据他们两千步距离外的雪坡上,金光乍裂,刺破黑暗,只见原地猛然间暴涨出数十丈高的雪雾,伴随着耀目四射的红光,风雪中仿佛徐徐绽出一朵千瓣金色莲花,瞬息间万千火焰飘零,天空亮如白昼。
李稚被光芒刺到眼睛别过头,等再次望去时,瞳孔猛缩,那片刻间的地动山摇让他骤然梦回一幕稍显久远却记忆深刻的场景。旧皇宫崇极大殿前,梁哀帝咆哮般的吼声与笑声交织,能够吞噬灵魂的红色火焰冲天而起,天地当场化作一尊巨型的火炉,万事万物都如同烧化了的热蜡般在那熊熊烈火中坍塌汽化。
两副画面迅速闪现交叠,耳朵被恐怖的爆裂声填满,思绪瞬间停止转动。
李稚看呆了。
这是!
不远处的谢玦也同样注视着那壮观热烈的火光,一张脸上难掩激动惊叹,他已经按照谢珩的吩咐提前减少了用量,却仍是被眼前所展现的暴烈力量所震撼,他仿佛已经预见到这东西一旦投入战场,这股力量该是如何摧山倒海、所向披靡。一旁的黄巾道士正是当初在宫中为梁哀帝炼丹的清虚子,他的神情在烈焰中波澜不惊,只是袖中的手却有几分颤抖。
谁能想得到,钻研炼丹术最一开始原是为了追求长生不老,却意外让人在那神秘的焰火中找寻到另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或许这才是天生万物真正的玄妙之处。当这股力量掌握在赵徽手中时,它是用来焚毁皇城的黑火,然而当它落入另一个人的手中,却又变成了护卫国家的利器。
清虚子不免在心中猜想,这兴许才是梁哀帝真正的死因吧,为人君者,滥用上天赋予的力量,却不能够践行上天的旨意,其下场必然是自取灭亡,到临死前苦苦求神又有何用?书上说的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李稚震惊地回头看向谢珩,差点话都问不出来了。
谢珩低声道:“当日皇城一场大火招致数万人身死,叛乱平定后,尚书省下令将炼丹原料销毁封禁,我预感到此物将来或许另有用处,命人重新整理研究。”他停了下,“梁哀帝一生昏庸无能,沉迷炼丹问药,身后只留下五千卷道书,令人想不到,倒也并非毫无益处。”
李稚立刻追问道:“炼丹?这难道是当初赵徽炸毁崇极殿所用之物?”
谢珩点了下头。李稚在脑海中迅速思索着,他重新看向那原地湮灭下去的焰火,显然也想到了这东西将来能够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片刻后他才笑了声,“赵徽活这辈子祸国殃民,没想到死后倒阴差阳错为梁朝百姓做了一件好事,看来是人皆有用武之地,倒是我小瞧他了。”
谢珩与他一齐望向那片散着荧荧飞光的雪地,光尘经久不熄,看着看着,李稚的眼神又渐渐动容起来,他忽然扭过头望向谢珩,“大人。”
谢珩听见声音,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李稚低声道:“你是天上的神仙,看见生民疾苦,才降生在梁朝,对吗?”
谢珩听着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过了许久才道:“那我或许是天上最无能的神仙了。”
李稚摇头,“不,你是周天最好的神仙,聆听着世人的祈祷,来到他们身边,再也没有能更好的了。”他的声音轻了起来,好像那个神仙并非降在人间,而是降落在了他的心上。
谢珩静静望着他,一时无言,终于他伸出右手搭上李稚的背,轻轻抚了下。
作者有话要说:哥哥:赵徽,这个火药你把握不住,你交给我,你看我是怎么把握的。
赵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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