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给熟睡的程丹若掖好被角,自己则拖过案几,继续处理公务。
这段时间,程丹若尽心竭力在治病,他也忙得不可开交。
大同境内,陆续有五个村落出现疫病,虽抄录了解毒活血汤的方子过去,可或是用药不够,或是大夫自改了方子,或是误诊,效果并不大好,难免手忙脚乱了一段时间。
见死亡率高居不下,他不得不写了手令,从得胜堡调熟手大夫前去支援,再把原来的调去得胜堡补充。
然而,边关的消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四月中旬,很多百姓知道,得胜堡有疫病,十分严重,有的大夫便不肯去,甚至半路跳车逃跑。
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可此例一开,官府可就没有威信可言。
就好比征军入伍,谁家想孩子上战场呢?然则,朝廷决不允许逃兵。
谢玄英不得不强行征召府内的大夫,来往皆官兵护送,一时间哭天抢地,百姓人心惶惶。
不止如此,县令、县城、同知、通判总有亲戚,这人求情不想去冒险,那人讨恩典要个轻省的差事,他们便集体前来求情。
当然,说是求情,胁迫的意思也不少。
谢玄英火冒三丈:“我夫人孤身留在得胜堡,与疫病为伍,你们推三阻四,不想去?可以,革职永不录用!”
他平日虽然刚硬,却没有这么强横过,下头的人面面相觑,立马老实了,生怕他一发怒,直接打发他们去得胜堡。
比起亲戚,还是自己的命要紧啊……
但这只是开始,不久,莫名的流言散布,说大疫蔓延,愚夫愚妇唯恐惹祸上身,竟有许多富商豪族连夜出城,逃往太原避祸。
谢玄英一连几天没睡好觉。
疫病会传染,若是被他们集体逃到太原,但凡有一个人染病,太原就会沦陷。所以,他命人严守城门,许进不许出。
富商豪强多有怨言,甚至找上门来讨说法。
“谢知府,我们是为互市来的,如今互市不开,凭什么扣押我们?”
“谢知府,我等为朝廷运粮,耽搁不起啊。”
“谢知府,我是布政使夫人的亲眷。”
但谢玄英就两个字:“不、成。”
隔几日,郭布政使亲自写信,暗示他放人。
谢玄英回信,问他,倘若太原有疫,藩台大人能承担起所有罪责吗?能的话,他就放人。
郭布政使什么尿性,哪敢背这锅,背后骂了几句,也没法子。
此外,要和药材商人洽谈,紧急采买所需的药材,惶惶的百姓也要安抚。
谢玄英的论调很简单,我夫人在得胜堡,我在大同府,只要人不乱跑,疫病就不会传染到这里,请大家放心,也希望大家安分点。
一面安抚,一面严惩偷跑的人,该打就打,该关进大牢就关大牢,绝不手软。
恩威并施下来,方才稳住了局势。
还有最重要的灭鼠工作。
怎么组织人手,怎么找老鼠,怎么动员民夫,被咬了怎么办……林林总总,千头万绪。
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他坐镇拿主意。
与此同时,得给朝廷写奏折,给他们说程丹若的消息,给父亲老师写信,让他们帮忙,绝不能降罪丹娘。
忙了大半月,诸多事务勉强走上正轨,这才赶去得胜堡。
又赶上哈尔巴拉挑衅,受了点外伤。
谢玄英从未这般辛苦过,然而,说实话,自己吃苦,除了累倦,倒也没有别的怨言。他知道自己在为朝廷做事,为皇帝尽忠,为百姓负责,再苦再累,也不以为苦不以为累。ωWW.chuanyue1.coΜ
但,自己
吃苦,和心爱的人吃苦,全然是两回事。
同样的苦头在自己身上,也就七成的感触,放在她身上,却是十二成的刺骨。
谢玄英越想越难受,奏折都写不下去了,低头看向她熟睡的面庞。
她睡得不安稳,眉毛微微蹙拢,嘴角抿得紧紧的,整个人像是野外的独鹿,弓着身子,手交叉放在胸口,膝盖收进腹部。
这个姿势……像是挨打的人。
谢玄英见过被鞭笞的奴仆,他们就像这样蜷缩着身体,缩在角落忍受训斥。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她一动不动。
他拨开她脸上的碎发,此时,脖颈的伤口便暴露了出来。
伤痕已经结痂愈合,但仍有明显的痕迹,仿佛一条褐色的绳索,死死缠绕在她纤细的颈上。
昨天给她换衣服的时候,谢玄英就看到了这处伤,从位置和角度看,毫无疑问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割出来的。
能做出这种事的,除了哈尔巴拉也没有人了。
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只要一想这个,谢玄英便心如刀割。
他原以为,成亲前她遭遇种种的不幸,皆是源于无人庇护,可成亲后,他却不能如自己所想,好好照顾她。
我有什么呢?
谢玄英不由想,勋贵子弟的身份,是父亲给的,御前的风光,是陛下给的。少年时的他,认为自己十分勤勉,文武皆未废弛,有这些就足够了。
然而,真的如此吗?
不、不是。
仅仅靠这些,还有太多人能够掌控他的人生。
假如父亲过世,二哥承爵,假如陛下驾崩,他人上位……他还能如此吗?
谢玄英自小长于锦绣,没有吃过无权无势的苦,所以也向来没有太大的野心,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人们都说,大丈夫在世,就该封侯拜相,方不负此生。
是啊,若自己一人,没有权势与地位,学老师逍遥乡野也有乐趣,但丹娘半生坎坷,辛酸无数,又怎么忍心她的后半生再吃苦头?
身为丈夫,不能照拂妻子,孝顺父母,则愧于天地。
斜阳照进窗扉,室内一片绯红。
谢玄英低头,垫在她脑后的布巾已经湿漉漉的,吃透了水渍,他抽掉,给她换了一块擦拭。
擦到发根处半干,方将她的脑袋小心放回草籽枕上。
她没有醒。
谢玄英摸摸她的面孔,嘴唇在她额角轻轻碰了一会儿,内心慢慢平静。
官途艰难,向上爬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还是应该先踏踏实实做好眼前的事。丹娘已经走完最艰难的一段路,他不能在临到结尾了,反落下疏漏。
要向朝廷回禀结果,病亡的大夫家中亦须抚恤,不可令百姓心寒。
谢玄英的脑海中闪过千思万绪,片刻后,示意玛瑙再点两盏灯。
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
*
程丹若的第二次睡眠没有第一次好。
程丹若不断在深浅睡眠中来回奔波,一会儿觉得渴,一会儿觉得饿,反复数次才醒来。
灯光亮着,她揉揉眼睛,坐起身:“好饿。”
坐在身边的人立即道:“玛瑙,把饭菜端上来。”
玛瑙高兴地应了:“欸!”
不出五分钟,她就端上来一桌的饭点,主食有粥、面条和蛋糕,菜则是鱼酱、腊鸡、虾松和炒牛肉片。
程丹若刚捧起粥,玛瑙就端上一碗药汤:“夫人,得先服药。”
程丹若闻气味:“人参?我只是累了,不需要喝这些。”
谢玄英道:“是御医开的
药,让你调理一下身体。”
程丹若皱起鼻子。
谢玄英略显惊异地看着她,他从未在丹娘身上捡到过如此孩子气的表情。但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她便变回了平时的自己,无奈道:“好吧,我喝。”
这一刻,谢玄英差点就想说“不喜欢就不喝”。
但忍住了,转而道:“喝药可以吃糖。”
程丹若咽着药,无语地看向他,吃糖哄现代人可不好使,她小时候可不缺糖,得用巧克力。
谢玄英看懂了她的表情,思索好一会儿:“让厨娘给你做点辣椒牛肉酱,明天佐粥吃?”
“好。”程丹若欣然同意。
他暗松口气,又苦恼,她这药得喝上一段时间,明天允诺什么呢?
程丹若却不知他的心事,抓紧时间吃饭。
先捧起粥,慢慢喝了两口,这才动筷。
“慢点吃。”谢玄英给她布菜,“别呛着。”
她一口气吃了一碗粥,半碗面条,和不少肉食,终于觉得饱了,精神也振作了不少,有力气过问其他的事:“你的伤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谢玄英平淡地说:“小伤,都愈合了。”
“给我看看。”她坚持。
谢玄英只好脱衣裳。
外头已经日落,没有充足的光线,昏暗的灯光只能照出两道伤疤:利刃导致的伤口整齐笔直,并不狰狞,然则伤得不浅,血痂凝结成了红褐色。
莫名其妙的,程丹若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离奇的比喻:像一抹巧克力酱。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暗暗摇摇头,仔细观察,见没有发红溃烂的迹象,方才安心:“李大夫处理得很好。”
谢玄英故意道:“全亏你提点。”
程丹若笑笑,刚想说“那就好”,忽而后知后觉:“我是晚上才写信给你的,你骗人。”
“我何时骗过你。”谢玄英拿出她以前写的小册子,言辞凿凿,“你看,这都是你当初说过的,我都记得。”
程丹若接过,翻了翻才想起是去山东的路上写的,时间仓促,内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成体系,散乱得很。
“你还有这个。”她从头到尾看了遍,反应过来了,“所以其实我不用写……”
谢玄英道:“你不写这个,也会说伤口不能碰水。”
很奇怪,从前,程丹若要一会儿才能知道他在回忆什么,但这次,她瞬间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说那天晚上的事,她担心伤口碰水,急急忙忙地闯进去,正好撞见了他在擦身。
所以,自然而然地问出了下面的话。
“那你今天沐浴了吗?”穿书吧
谢玄英怔住了。
假如先前的种种,还可能是错觉,那么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可以确定,因为某种缘故,她笼罩全身的,那个隔绝自我的蚕茧,短暂地消失了。
就好像志怪的故事中,神异的女子脱出人类的躯壳,以最真实的面目,出现在她的丈夫面前。
很久以前,谢玄英就很讨厌那些情节——妻子终于信任丈夫,告知他自己非人的身份,丈夫却因为恐惧,不顾多年恩爱,懦弱又无情地抛弃了妻子。
无情无义之辈,配不上有情有义的妖鬼。
因此,他十分自然地拿起刚才脱下的衣袍,一面穿,一面把她裹进怀中。
程丹若虽然已经睡了很久,但精神的疲倦不是睡眠能够恢复的,她丝毫不曾发觉异常,伸出一根手指,戳开他的胸膛。
“走开。”
谢玄英搂住她的后脑勺,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手掌徐徐下滑,指腹摩挲脖颈的细痕:“疼吗?”
“早不疼了。”她说。
他道:“那个时候肯定痛。”
程丹若道:“那当然,脖子的皮肤很薄,又没有太多脂肪和肌肉,差点就割断了我的动脉。”
她说得时候不觉得,说完,却莫名有股不安,抬眸觑了他眼。
然而,谢玄英并没有责备她,既没有说“你该多带点人的”,也没有说“你这样我很担心”,抑或是让她重复一遍当时的场景。
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抚过她的背:“已经没事了。”
他道:“那个时候肯定痛。”
程丹若道:“那当然,脖子的皮肤很薄,又没有太多脂肪和肌肉,差点就割断了我的动脉。”
她说得时候不觉得,说完,却莫名有股不安,抬眸觑了他眼。
然而,谢玄英并没有责备她,既没有说“你该多带点人的”,也没有说“你这样我很担心”,抑或是让她重复一遍当时的场景。
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抚过她的背:“已经没事了。”
他道:“那个时候肯定痛。”
程丹若道:“那当然,脖子的皮肤很薄,又没有太多脂肪和肌肉,差点就割断了我的动脉。”
她说得时候不觉得,说完,却莫名有股不安,抬眸觑了他眼。
然而,谢玄英并没有责备她,既没有说“你该多带点人的”,也没有说“你这样我很担心”,抑或是让她重复一遍当时的场景。
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抚过她的背:“已经没事了。”
他道:“那个时候肯定痛。”
程丹若道:“那当然,脖子的皮肤很薄,又没有太多脂肪和肌肉,差点就割断了我的动脉。”
她说得时候不觉得,说完,却莫名有股不安,抬眸觑了他眼。
然而,谢玄英并没有责备她,既没有说“你该多带点人的”,也没有说“你这样我很担心”,抑或是让她重复一遍当时的场景。
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抚过她的背:“已经没事了。”
他道:“那个时候肯定痛。”
程丹若道:“那当然,脖子的皮肤很薄,又没有太多脂肪和肌肉,差点就割断了我的动脉。”
她说得时候不觉得,说完,却莫名有股不安,抬眸觑了他眼。
然而,谢玄英并没有责备她,既没有说“你该多带点人的”,也没有说“你这样我很担心”,抑或是让她重复一遍当时的场景。
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抚过她的背:“已经没事了。”
他道:“那个时候肯定痛。”
程丹若道:“那当然,脖子的皮肤很薄,又没有太多脂肪和肌肉,差点就割断了我的动脉。”
她说得时候不觉得,说完,却莫名有股不安,抬眸觑了他眼。
然而,谢玄英并没有责备她,既没有说“你该多带点人的”,也没有说“你这样我很担心”,抑或是让她重复一遍当时的场景。
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抚过她的背:“已经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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