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没等言落月三人做出反应,灰衣人一挥袍袖,当场将“三位很不懂礼貌”的小客人卷回了房间。
言落月只觉天旋地转。她再睁开眼睛时,三人已经置身于一间宽敞而阴沉的卧室之中。
灰衣人就站在两步远外。
门窗都被封死,跳动的烛光将男人的影子拉得细长。黑影被光线斜斜拽成一条,阴晦地覆盖在言落月的头顶上。
那双死灰色的眼眸在三人之间游走,似乎在挑选一个杀鸡儆猴的对象。
言落月三人屏气凝神,面孔绷得紧紧。
然而,三人不安分的双脚,却都在一个劲儿地往前溜,肩膀又一撞一撞,尽力把其他两人往自己身后挡。
望见这和谐友爱的一幕,灰衣人讥刺地笑了一声。
片刻以后,他选定了言落月,抓着她的手腕,把她直接从小分队里拎了出来。
先前会合时,凌霜魂已经听巫满霜描述过上一次的分离。
白鹤少年当即大声抗议:“等等,为什么这次又是小言?!”
他勇敢地毛遂自荐道:“咱们还没单独说过话呢,轮也该轮到我了吧!”
被对方挑中后,言落月倒是松了口气。
她现场表扬灰衣人的眼光:“对对对,抓我就对了。柿子就该挑软的捏,我们三个里面,就我这个小龟龟最柔软了。”
灰衣人:“……”
灰衣人深深地看了言落月一眼,原本按在她天灵盖上的手掌不断下移、下移……
然后,男人就抚上了言落月的前额,摸了摸她的脑门,顺势给她测了个体温。
言落月:“……”
是她的错觉吗,这个微小的动作里,似乎包含着宏大的嘲讽之意?
以额头的温度来看,言落月肯定没有发烧。
经过这么一抚,灰衣人也注意到掌心下有点乱糟糟的手感。
他低头一看,言落月的发辫在刚刚的跑路中有些散乱。
略作沉吟,灰衣人拎起言落月的衣领,把她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梳妆台前。
言落月一边平行移动,一边在身后给两个伙伴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灰衣人。不过,既然没有给他制造出更多麻烦,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灰衣人才把言落月放下,小姑娘就自觉地在椅子上坐好,自己一根一根地解下扎辫子的发带,然后以手为梳,很安静地梳理起自己的头发。
“你倒是……挺自觉的。”
“嗯嗯嗯,谢谢你,有镜子确实方便多了。”
言落月仰头一笑,反客为主地建议道:“我梳头很快的,你要是等不及,就先去旁边坐一会儿?”
“……”
第数不清次听到言落月的“谢谢”,大概令灰衣人有种明显的倒错之感。
哪怕隔着面具,也能见到他猛地一噎。
片刻以后,灰衣人才冷笑着问道:
“那两个男孩,一个有很多麻烦,一个有很多勇气。你就不一样,你只有太多太多的胆子。”
双眼微微眯起,灰衣人阴恻恻地威胁道:“你就不怕我带你过来,是为了……”
稍微停顿了一下,思考什么样的恐吓对小女孩最有效力。
灰衣人流畅顺滑地接口道:“——是为了剃掉你这几根小辫子?”
言落月:“……”
以常理推断,对普通女孩儿来说,剃光头应该是个挺有力的威胁。
君不见那些军训严格、要求统一剪短发的学校,常常有小姑娘在剪头时哭出来。
但当这个要挟落到言落月头上时,她就只能想起……
言落月试探地问道:“你是想让我变身‘哒哒哒哒哒’吗?”
——没错,一想到光头,她只能想起小尼姑沈净玄洗脑般的金刚伏魔拳啊!
灰衣人没听懂这个笑话,冷冷地从镜中看了言落月一眼。
随即,他从怀中掏出一柄牛角梳,拿开言落月的胳膊,像个带着死神面具的知心哥哥一样,一下一下地给言落月梳头。
从外观上看,那只梳子已经很陈旧了,梳柄上雕着一只歪歪扭扭的桃花。
这大概是被主人家时时把玩自珍的爱物。
即使是粗糙如小儿玩笑般的刻痕,边缘处都被摩挲得润泽光滑。
灰衣人一边梳通着言落月的头发,一边缓缓开口。
他冰冷的语调里带着一丝诡异的温柔,温柔里又掺杂着一股自嘲般的讥刺,仿佛拿薯条沾了黄豆酱,混合出一股非常奇怪的滋味。
“我曾经也有个小师妹。她调皮可爱、机灵懂事……”略顿了顿,灰衣人强调道,“只是比你更聪明一些。”
言落月:“???”
等等,你为什么还要特意补上后面那句?
这已经涉嫌人身攻击了吧?
不理会言落月的心理状态,灰衣人自顾自地回忆道:“她四五岁时,被师尊捡回山门。”
“一开始时,她见人就怕,不敢说话,别人问她她也不应答。只有我和师弟跟她年龄相近,她待我们稍稍亲近些。”
“于是师尊把她交给我俩照顾。每天早晨,师弟给小师妹打水洗脸,替她采来井沿上新开的花。我则给小师妹梳头扎辫子,把野花插在她的辫梢上。”
灰衣人一面说着,一边灵巧地扎起了言落月的头发。
他的手脚竟然又轻又快,一点都没拉扯痛言落月的头皮,不过是几句话之间,就给言落月挽起了一个俏皮的双平髻。
透过镜子看着女孩儿的发髻,男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先前那段宁静美好的叙述,当即因为这抹冷笑而急转直下。
“——后来,她像你们三个一样不懂礼貌,我便把我这师妹杀了。”
言落月:“!!!”
带着一丝蓝胡子般的变态气质,灰衣人取出两朵新摘的重瓣红山茶。
山茶花开在他苍白的手指上,艳腻得宛如凝结的鲜血。
男人比了比,然后一左一右,很有艺术感地把山茶花插在言落月乌黑的发间。
透过镜子,凝视着言落月终于受了一惊的面容,灰衣人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血色的山茶花。
“按理来说,你们竟然敢逃跑,我本该挑出一个人,当着你们的面,慢慢地杀了他。好让你们知道,这不是在过家家。”
灰衣人沉声说道:“不过,看在我小师妹忌辰将至的份上,我就饶过你们一次……这样的宽容,以后可不会再有了。”
抛下这句冷冰冰的威胁,灰衣人留给三人一人一个警告的眼神,便要转身离去。
就在此时,凌霜魂忽然上前一步,把人断然叫住。
“——楚天阔!”
“……”
脚步一顿,灰袍人缓缓回过头来。
“你叫我,什么?”
像是山洪倾泻,宛如雪峰崩塌。
这一刻,死灰色双眸中迸射出的可怖冷光,连最疯狂的凶兽见了,都要为之避走。
像一柄沉寂八十年的宝剑忽然亮出寒芒,旁人这才惊觉原来之前扑面而至的剑风,居然还隔着剑鞘。
比起灰袍人此时的神态,他之前冷笑着在言落月发间插上山茶花的模样,简直像是在耐着性子陪小孩子翻花绳玩。
要是他早点露出这种表情,言落月的皮皮程度,绝对要收敛许多。
然而顶着几乎能把人刺穿的两道目光,凌霜魂居然高昂着头,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清晰地说道:“我叫你,楚天阔。”
“——你腰间的长剑我曾见过,当初剑道大会的第十一场擂台战,宋清池把他的佩剑抛给了你,是不是?”
灰衣人冷声道:“很好,继续讲。你还知道什么?”
凌霜魂不见丝毫畏惧:“我还知道你的小师妹——她叫陶桃,你还给她起了个小名,叫淘淘。你刚刚拿出的那把梳子,就是她用过的,是也不是?”
灰衣人,或者说,楚天阔。
他向凌霜魂走出一步,烛光下的幽黑影子,像是要拖入泥沼般将白鹤少年浸没当中。
大约是怒极反笑的缘故,楚天阔的声音越发显得漠然僵硬:
“说下去,接着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要留遗憾。”
听到这句话的人,没有一个会觉得这是一句鼓励。
可凌霜魂偏偏针锋相对般开了口。
“我只是个妖族史官,知道的不比阁下多。但纵览昔年青史,我也知道,宋门主年轻时是个何等意气风发的北地豪侠!”
楚天阔夺命般的身影一步步逼近。
他每迈出一步,空气就像胶水似地,更凝结一分。
可凌霜魂却像是还嫌这气氛不够凝滞一样,仍要主动跨上前去。
楚天阔每走一步,凌霜魂也不甘示弱地紧逼一步。
两人仿佛独木桥上,狭路相逢的两只猛兽。
成熟老辣的那只,被人豁开了昔日鲜血淋漓的旧伤口。夶风小说
而身量未成的那只,虽然青涩弱小,却仗着一股初出茅庐的劲道,连命也不要地撞了上去!
凌霜魂厉声逼问道:“这届剑道大会上,宋门主亲自带队。凌某人亲眼所见,当年的英雄铁汉,如今一句三咳、一步三晃、病骨支离——楚天阔,你道宋门主为何如此?你听见恩师名讳,心中真就没有半分愧疚?”
“……”
最后一个字落下之时,两人间的距离已经近得不能再近。
楚天阔冰冷的手掌抬起,充满威胁性地压在了凌霜魂梗直的脖子上。
全身灵气被封锁,要害之处又受制于人,凌霜魂反而笑了。
“怎么,难道你想威胁我闭嘴?”
“可我们白鹤一族的脖子,就像是史家的工笔,修长而硬,宁折不弯。阁下若想扼住我这一腔不平之意,不妨再用些力道。”
“……你是鹤族史官?”
楚天阔阴晴不定地打量了凌霜魂一眼:“孩子,你很想激怒我吗?”
“不错!”凌霜魂昂首道:“你如果心中有愧,听不得这些话,就最好现在扼断我的脖子。要是现在不杀,你就别再碰我们三人一根指头。”
“我们鹤族史官的书简,可以同步传书,想必你也听过。”
“虽然平日里,鹤族不会随便翻阅其他人的记录,不过若是我魂灯一灭,族中史官最先查找的就是我近日来的见闻。阁下在山茶镇潜心盘亘十年,应该不想太早被人揭穿吧?”
话音一落,灰袍人连着他按在凌霜魂喉咙上的手,都好似一尊雕像般凝固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你倒会诈。什么时候,史官的书简,连这种野村闲谈都往上记了?”
凌霜魂大笑起来:“实在不巧了,凌某却是个专门记录野史的执笔人。”
“……”
权衡片刻,灰衣人冷哼着收手。
感受着喉咙间隐隐的压迫之意撤去,凌霜魂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
仿佛独木桥上,终于有一只猛兽选择后退。
它的对手也没有步步紧追,反而同样后撤一步,很客气地拉开了距离。
凌霜魂缓下声调,殷殷劝解道:“我不但知道昔年的一些旧事,我还知道,你发布赌命榜至今,也没有害过这里的人。”
“不久前,我曾在寒松门小住。夜半时分,我恰好看到宋门主,他挑着灯烛,对着你们三人少时嬉游的画卷出神。”
见楚天阔身形一颤,凌霜魂当即趁热打铁。
“有道是象葬先冢,鹤死归乡。楚兄,这些年来,难道你一次也没想回去看看?”
“……”
过了半晌,楚天阔忽然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凌霜魂知道的,已经在刚刚的争锋中说尽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发挥本族的特长,现场睁着眼睛瞎编。
“我还知道,楚兄的姿态虽然还冰冷,可心中却分明已经意动了。”
“哦。”楚天阔波澜不惊,却又出乎意料地回答道,“那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霎时之间,楚天阔立起手掌,一个手刀就朝凌霜魂切下。
其实以他的修为境界,神识攻击也只在转念之间。
不过,大概是凌霜魂刚刚表现出了某种五行缺揍的特质。导致楚天阔不惜亲自动手,也要给他来一下子。
“等……”
凌霜魂猛然睁大眼睛。
他才刚吐出半个字来,就浑身一软,昏迷过去。
以一种三人先前遭遇突袭时,一模一样的拍地姿势,凌霜魂面朝大地,一头栽倒。
勇敢的鹤鹤,他用自己的扑街,证明了嘴炮无用。
“……”
巫满霜在刚嗅到一丝不妙气味时,就合身扑上前来,却仍然慢了半拍。
没能扶住凌霜魂,他干脆将错就错,一把摘了自己眼前蒙着的白纱,目光冷厉地望向楚天阔。
对上他视线的瞬间,楚天阔似乎还笑了一声:
“你很麻烦。为了避免之后的麻烦,我得用个能让你记住的方式。”
他喃喃自语道:“本来,我应该搬来一面镜子……”
看来,楚天阔也知道,巫满霜的视线在碰到镜子时会反射回来,作用在自己身上。
然而,楚天阔终究没有搬来镜子。
……可他还不如搬来镜子。
因为楚天阔回手一捞,以一个人眼完全看不清的速度,直接揪来了言落月,然后把言落月给一下子怼到了巫满霜的面前!
言落月:“……”
巫满霜:“……”
刹那之间,两人近到几乎鼻尖相对,连对方脸上细细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更可见的,当然就是巫满霜黑曜石般闪烁的瞳仁。
言落月在小蛇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人影边缘蒙着一层淡淡的微光,映在漆黑的眼瞳中,仿佛一场封印在水晶球里的落雪。
然后……
没有然后了。
言落月早在同巫满霜四目相对的第一眼起,她就……
就直接麻痹僵直住了。
巫满霜连忙闭眼,紧咬牙根道:“你……”
这一回,他语气里的杀性简直要撕裂皮囊,横溢而出。
楚天阔这才把言落月挪开,随后再次直视巫满霜的双眼。
理所当然地,楚天阔举止自如,言语流利。这一次攻击,什么效果都没发生。
少年人倔强而愤怒的眼眸中,映照出楚天阔死灰色的渺小倒影。
楚天阔看了一小会儿,忽然扯起唇角笑了一声。
那笑容里包含的嘲讽之意,简直像是当场扯下人的脸皮,甚至连骨头都活活地剔出来。
他喃喃道:“以你的年纪来说,已经做得不错。但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即使是怀着必死之心的舍命一击,效果也只和撒娇差不多吧。”
说罢,楚天阔再次立掌成刀,手起又落。
巫满霜霎时步了凌霜魂的前尘,第二个扑倒在地,证明武力对于此boss也没有效果。
这时,言落月终于解除了麻痹状态。
她身上的感觉刚刚恢复,就见楚天阔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来。
“等等——”言落月急匆匆地叫道,“我知道的不多,不会嘴炮,而且我也不用武力模拟撒娇效果!所以不要打晕我!”
楚天阔:“……”
言落月深深地吸了口气:“谢谢你刚刚给我梳辫子,你梳的真好看。对了,你对换发型的暖暖游戏感兴趣吗?咱们比比谁会编的辫子种类多?”
楚天阔:“……”
楚天阔的目光,在言落月的手掌和脚背上依次划过。
因为先前被目光麻痹,言落月手脚发麻,感觉血管末端有点不通血,正一张一合地活动着。
但这举止落在楚天阔眼中,不知究竟被他误会了什么。
楚天阔忍了又忍,还是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用小脚趾去踢墙棱,也不会用门夹你的手。”
“……啊哦。”
言落月愣了愣,才想起来还有这个设定。
楚天阔又问道:“……但从前你小的时候,是不是有人这样对待过你的脑子?”
言落月:“???”
敲你个金鼓响画角声震!你说什么?
——她已经连着忍耐两次了!尼玛这人身攻击行为还升级了是吧!
但考虑到嘴炮没用,武力没用,反而是一些巧合带来的弱智误解,反而使言落月一龟独秀,保持至今。
言落月积极地吸纳成功经验,并且予以复制。
看出楚天阔有点吃小孩子这套,言落月一把捂住面孔,颤声道:“大师兄救我!”
楚天阔微微一愣:“我不是你大师兄。”
“我也没有叫你。”言落月从指缝里闷闷地说,“我想我大师兄了,他叫江汀白。”
“……”
这一次,楚天阔沉默得更久。
这个已经陌生,却又曾经被视作劲敌的名字,仿佛来自过去的一把钩锁,将楚天阔往八十年前拉扯了一下。
某个瞬间,楚天阔仿佛又置身于当初的剑道大会,短暂地在八十年前的浮生中浸泡了一回。
但这怔忪,也仅仅只有一眨眼而已。
那段以青春泼墨,肆意气挥毫的风流年少,已经距离这个死灰色的楚天阔太遥远了。
遥远得他听到“江汀白”三个字,竟感觉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原来,你是江汀白的小师妹。”楚天阔缓缓地说道。
他垂眸看向言落月。
小姑娘有着仿佛新桃初绽般的少女模样,她挽着熟悉的发髻,鬓上插着两朵血色的山茶花。
淘淘当然也梳起过这样的头发,似乎也曾在鬓间斜插过山茶……
陶桃她……也曾经是这样鲜活美丽的小姑娘。
她才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又刚刚跟师弟诉了衷情。
还不等她扬名立万、和相爱之人缘定三生,生命就像在盛极一刻凋零的山茶花那样,永远的结束了。
楚天阔悠长地、仿佛示弱般叹了口气。
他没有继续对言落月动手,而是拖出一张椅子坐下。
当男人笔直如剑的脊背弓起时,那层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冷酷气质,仿佛也同时从楚天阔身上崩塌。
现在,这男人已经没有那么可怕了,他看起来只让人感觉疲惫。
“别哭了,你哭我也不会心软的。”楚天阔叹息着说道。
“淘淘可能真的比你聪明一点,她遇上事情时,也不会哭着直叫‘大师兄’——你猜,我干嘛给她起名叫淘淘?”
“真的吗。”言落月立刻放下手,露出手掌下干干净净的一张脸,“那我不哭了,你别动手,行吗?”
楚天阔:“……”
楚天阔合眼道:“可以。”
感觉气氛还不错,言落月又坐近了一点。
“你别怪小凌,他受了宋门主的救命之恩,想替宋门主寻人——所以当年的山茶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楚天阔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在斟酌些什么,良久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问道:“你知道世上魔物,被分为几种,又如何分类?”
言落月快速回忆了一下:“被分为四种吧。”
昔日,有异母魔逃离魔界封印,隐匿在云宁大泽附近时,冯小圆就曾经讲过这个知识点。
世上魔物,根据它们值得防范的特性,大体分为四类。
一类是异母魔和异母魔诞下的魔物,诸如泥里钻、青鬃魔,除了嗜血好杀之外,性质和妖兽相近。
一种叫做傀儡师,可以读取记忆,操纵修士作为傀儡。
没人知道它们的来处,但每次傀儡师现世,都代表着一场灭顶之灾。
还有一种魔物,可以吞噬对手的修为,吸收对手的攻击再打出。
言落月当年,只是把它当成一个知识点草草记下。
但自从经历过符峰的传法交流以后,她就一直暗中怀疑:这个描述,指的应该就是体态非常巨大的滚圆魔。
至于最后一种魔物,记载最为稀少,据说以感情为食,喜爱玩弄猎物。
楚天阔微微颔首:“剑道大会后,我们三人一路南下,来到山茶镇……”
然后,他们就和那最后一种魔物狭路相逢。
楚天阔意味不明地朝言落月看了一眼:
“你们和我,都很不幸。”
“我们三人遇上那魔物,就像是你们三个遇上我。”
……
言落月三人和此时楚天阔的修为,已有天差地别。
不幸的是,同样的天堑之隔,也发生在八十年前的楚天阔三人身上。
楚天阔永远记得他们跨入就山茶镇前的那一晚。
那是他们生命里,最后一段安谧而温馨的时光。
自那以后,三人都要以惨重的代价,或是与生命,或是与青春进行一场诀别。
那天晚上,楚天阔把自己在剑道大会上得到的奖品整理了一番,按照类别和价值,很平均地分成三份。
虽然是楚天阔一力赢下了这剑道大会的首名,但从小到大,无论有什么好东西,三人都是均分。
师弟是掌门的亲生儿子,难免会时常被父亲或长老们开些小灶。
可得到这份偏爱以后,宋清池总是悄悄地把惊喜“偷渡”回来。
三个人把门一掩,再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地窃笑着,像是偷油的小老鼠一样,把“战利品”划成三堆。
就连陶桃——
她虽然只是被师尊捡回来的孤女,但她的快乐和活力,永远毫无藏私地分享给两个师兄们。
剑道大会的奖励分到最后,只剩下一支桃花簪。
楚天阔毫不犹豫地把它放到代表淘淘的宝贝堆里,想了想后,又单独拿出来揣上。
或许因为名字跟桃花有关,淘淘从小就喜欢桃花。
带有桃花纹样的杯子、碟子、纱帘、布料……她的收藏品,楚天阔数也数不清。
凡是桃花式样的东西被她看见,哪怕掏空钱包,也当场就要买下来。
在看到这根簪子的第一眼,楚天阔就下意识把它划到小师妹的名下。
……这样漂亮的一根桃花簪,淘淘一定在看见的第一眼就想带上,根本留不到过夜。
若是等到明天分奖品时再给小师妹,只怕又要挨一顿半真不假的埋怨。
楚天阔翘了翘唇角,打算今晚就把花簪拿给师妹。
这样一来,正好解决了宝贝多出一件的小事,而且……
揶揄地笑了一下,楚天阔想道:而且,师弟知道了也会装成不知道的样子,好让淘淘高兴高兴的。
他揣着桃花簪,步履轻快地走向淘淘的院落。
楚天阔的身法很好,即使逼近旁人后心不足一寸,也巧妙得像是原本就长在对方的影子里。
所以,直到他走进三丈之内,山茶树下的两个人,仍然没察觉到大师兄的接近。
楚天阔扬起眉毛,表情奇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虽说不该看的事看多了会长针眼,但这样一场绝妙的好戏,可不是天天都能看见的。
只见淘淘一手握拳,奋力向树上一怼。
本职为医修的少女努力踮起脚尖,把气势拔高了一丈八,将脸红的宋清池树咚了个严严实实。
“所以呢?你说话呀!”
宋清池结结巴巴道:“桃、桃桃……”
淘淘用力一拍他的胸膛:“不许结巴,拿出点气势!”
被人用小拳头比着鼻尖,宋清池却忽然笑了。
“桃桃,”青袍少年温文尔雅地说道,“你知道,我是个炼器师,我的火是烫的。”
“那又怎么样?”陶桃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小师兄,你还要烧我吗?”
“不是。”宋清池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可除了火之外,我身上还有一个地方是烫的。”
“……”
站在不远处阴影里的楚天阔,差点没当场喷出来。
他顿时对一直以来,表现得纯情无比的小师弟刮目相看。
这一刻,楚天阔甚至怀疑,宋清池是不是有个不为人知的双胞胎兄弟。
身为医修,陶桃知晓人事比常人更早。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
见小师兄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原本气势汹汹把人摁在树上的少女,自己的脸却一下子红了。
“呀!”
陶桃惊叫一声,捂着脸孔就要逃跑,却被宋清池一把从背后揽住。
少年微微偏头,有些难为情地附唇在她耳畔,暖乎乎的气流仿佛要融化在敏感的耳道里。
“你是知道的……”宋清池郝然道,“一直以来,我待你的这颗心,也始终是滚烫的。”
“……”
怀里,温香软玉的姑娘慢慢地转过头来。
这一定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
她身上的芳馨气味一缕缕钻进宋清池的鼻息,她举起的拳头是那样娇俏可人,就连她阴恻恻的黑脸……m.chuanyue1.com
“桃桃?”宋清池迟疑道,“你不高兴吗?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打死你好了,大笨蛋!”陶桃又羞又怒,抡起乱拳,对着青袍少年一顿爆锤。
“……就这个?就这个?你……你太坏了,你怎么能这样?!”
刚刚告白成功的宋清池,一转眼又迎来了美□□的毒打。
二十步外的树荫下,楚天阔手扶大树,被这对欢喜冤家逗得前仰后合,硬是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无辜而迷茫的少年人抱头逃窜了几下,一弯腰钻到大树背后。
“好了好了,不要打,我摘花给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
“不喜欢山茶啊,那我摘桃花给你……”
“笨死了,冬天哪里有桃花啊?”
“那就等春天。我给你摘一百朵、一千朵……我们每在一起一年,就手植下一棵桃树,直到种出一片桃林,好不好?”
“……要一起种出一片桃林?”
“要一起种出一片桃林!”
听到这里就足够。
后面的内容,实在不宜再听了。
楚天阔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悄悄地撤离了此地。
他怀中的桃花簪尚且没有送出,可世上分明已经有桃花开了。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山茶镇。
刚刚走进镇子里,楚天阔就感觉到一丝异样。
虽说一路走来,三人祛杀魔物若干。
那些乱象已经让楚天阔隐隐意识到,鸿通宫治下,并不像他们自己口中所说的,花团锦簇般太平。
但山茶镇的诡异,仿佛还是……
楚天阔的这个念头,仅仅转到一半。
下一刻,他脑子里仿佛猛然有一根琴弦崩断,整个人昏沉无力地朝地上倒去。
与此同时,在楚天阔的余光里,只见小师弟和小师妹也同时倒下。
三人整齐的动作,就像是三条再不能相交的平行线。
……
再醒来时,楚天阔已经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
他的修为仍在,但肢体却好像不听使唤一般,僵直板结。
一个魔物……或者说,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宛如一片灰雾一般,阴沉沉地盘旋在楚天阔的视野上空。
那灰雾波动了一下——也许相当于人类勾勾手指吧,楚天阔便不能自主地坐了起来。
楚天阔咬牙问道:“你是……你是傀儡师?”
可他分明记得,傀儡师的外表和这片灰雾有极大的不同。
被傀儡师控制的修士,意识已经泯灭同无,宛如行尸走肉,断不是他此刻的样子。
灰雾开口,它的声音雌雄莫辨,非男非女。
“我不是傀儡师。”它飘悠悠地道,“你知道吗,我还在犹豫。”
楚天阔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在犹豫什么?”
灰雾就笑了起来:“我在犹豫……你和你师妹之间,究竟选择谁作为食材?”
如果不是四肢僵硬,楚天阔一定已经拔剑暴起。
但饶是现在无法动弹,他的额头也因挣扎迸出了一根根青筋:“别动我师弟师妹!”
楚天阔一字一顿道:“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只管拿我来!”
话音刚落,灰雾就难以自抑地大笑起来。
那是一种可怕的、仿佛梅雨天时墙角的霉菌在你颈窝里蹭过的笑声,毫无欢乐,并且阴恻恻的。
“……你笑什么?”楚天阔冷冷地问道,“不常见到会主动跳上砧板的小牛肉吗?那楚某人今天给你开开眼。”
“——我楚天阔,习剑至今一十六载,练出一身烤鸭香皮、酥油炸肉、扣碗排骨小肋排,肉质筋道可口,总算是个上等食材吧?”
灰雾闻言,笑声更大,过了好半晌才平息下来。
“你误会了。”它不怀好意地说道,“我并不吃人肉,我只以感情为食。”
这实在是一只很强的魔物,它的实力使得它强到足以具备挑嘴的资格。
就像是人类中的老饕往往爱吃、擅吃。
他们不但长着一条灵巧刁钻的舌头,而且多半对于下厨也有自己的心得。
这个魔物也是一样。
它很乐意精心烹调自己选中的晚餐。
而它的烹调方式就是……
“慢慢来,我们先用文火把水烧开。”灰雾狞笑着说道,“来,这两个人里,你得先选一个,让他去死。”
它控制着楚天阔的手脚,把楚天阔带到另一片空地上。
那空地一左一右,摆放着两个木笼。
其中一个木笼里,关押着蓬头垢面、一脸凶相的男人。
另一个木笼里,则关押着一个惊恐得瑟瑟发抖的女人。
“他们一个是被判了秋后问斩的强盗,曾犯下杀人、劫掠、奸/污……十余桩罪行。另一个嘛,喏,只是个普通的村妇。”
霎时之间,楚天阔的四肢,仿佛又重新恢复了自由。
灰雾笑道:“你的剑在你的手里,去选一个,然后砍下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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