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
江袖循着声音,愣愣地抬起头,映入她眼帘的,是那张她做梦都忘不了的脸。
“岑……”江袖的话语哽在喉间,她对上那张脸所露出的诧异表情,一切都仿佛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改变了她命运的夜晚。
当时的江袖还只是个出生在烟花之地的野种,她娘是江州柳烟河畔一家青楼里的头牌,因为想给恩客生个儿子脱离苦海而偷偷怀了她。
可惜她娘运气不好,非但没能如愿怀上个儿子,还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
青楼不是个能养婴孩的地方,青楼的老鸨想把她养大来用,又怕她晚上哭闹扰了客人的兴致,就把她丢给一农户家,每个月给点钱,不养死养残就行。
长到六岁的时候,老鸨把她带回青楼,先是让她跟其他仆役一块打杂,后来见她出落得不比她娘差,怕她跟一群小龟孙混一块,会被骗的丢了身子折了价,就让她跟在花魁姑娘身边做丫鬟。
那位花魁姑娘来自京城,因为父兄犯事受牵连被抄了家,家中女眷尽数发买。
花魁姑娘先是被昔日的竹马买回了府,成了竹马的通房丫鬟,后因竹马娶妻容不下她,又将她卖给了人牙子,最后才辗转来到江州。
出身不同寻常的花魁姑娘讨厌她身上沾染的市井习气,硬是逼着她学各种规矩,还教她看书习字,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生生养高了她的心气,让原本可以理所当然接受自己会成为娼妓的她发现,原来自己正身处地狱。
江袖十四岁时,老鸨不再让她当谁的丫鬟,而是让她跟着楼里的嬷嬷学习怎么讨好男人,只等着挑个好日子,就把她的初夜给卖了。夶风小说
那时的她虽然想要逃,可因为从小就长在这种地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往哪里逃,一时胆怯,便想着“就这样算了”。
反正,不也能过下去吗。
结果在老鸨挑定日子那一天,花魁姑娘上吊死了。
死前江袖刚把老鸨给她订了日子的事情告诉花魁姑娘,花魁姑娘听后直笑,笑到最后眼泪都出来了,才说自己有些困,让江袖出去。
之后江袖再来找她,就看见她一身洁白素衣,高悬在房梁之上。
江袖很早之前就听人说过,花魁姑娘其实已经疯了,只是疯得矜持,旁人看不太出来。
后来江袖觉得,自己大概也疯了,不然为什么会划花自己的脸,死都不愿再留下。
那晚,她顶着满脸的血往外跑,像极了从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头扎进人头攒动的热闹街道,身后是青楼的打手,对她穷追不舍。
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跑,只知道自己不能停,绝不能停下,因为一旦被抓,她的处境会比在地狱还可怕。
但街上的人实在太多,她一个没留意,被绊倒在了地上。
她拼了命地想要爬起来继续跑,就在这时,一个人走到她面前,弯腰问她——
“你没事吧?”
江袖抬起头,就见那人脸上映着人世间的灯火,因发现她面容尽毁,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岑叔……”
江袖一把抓住岑鲸向她伸来的手,整个人还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泣不成声。
身后追来的云息看清楚岑鲸的脸,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后整个人都傻在了原地。
岑鲸身后的安馨月以扇掩唇,小小声问乔姑娘:“这是怎么了”
乔姑娘同样迷茫地摇了摇头。
岑鲸不是没设想过会在玉蝶楼遇见云息或江袖,可她没想过江袖会这么激动。
岑鲸忍住了哄江袖别哭的冲动,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云息,摆出一副看陌生人的样子,迟疑着,问:“请问……”
云息猛然惊醒,一边大步走向江袖,一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的视线从岑鲸脸上挪开,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哪有半分平日里的慵懒散漫。
最后还是岑鲸给他递了个梯子:“她是认错人了吗?”
云息仓促地点了点头,胡乱应声:“嗯、她……她认错人了。”
云息把江袖从地上拉起来,不太敢看岑鲸,生怕自己和江袖一样,把眼前这个和岑叔长得无比相似的小姑娘当成岑叔,然后跟江袖一起没出息地哭出声。
但是云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就是想要往岑鲸的脸上看。
因为真的,太像了。
云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脚下生根不肯走的江袖扛到肩上,转身就走。
江袖因为舍不得放开岑鲸,被扛起来时还挣扎了一下。
“江袖!”云息一声低呵。
江袖终于歇了声,流着泪让岑鲸的手从自己掌心滑走。
跟来的玉蝶楼掌柜完全看不懂发生了什么,只能在云息的示意下去跟岑鲸一行道歉,说是一场误会,作为赔礼,她们这一桌费用全免,还请她们千万不要见怪。
岑鲸垂下眼,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无妨。”
掌柜瞧了微微一愣,总觉得眼前这姑娘垂眼说话的神态,像是在哪见过。
岑鲸都不介意了,安馨月和乔姑娘自然也不会说什么,不过——
“那位公子是谁,长得可真漂亮。”安馨月手又痒了,想找长相俊美的云息画幅画。
“谁说不是呢。”乔姑娘用手背贴脸降温,实在是被云息那张脸给惊艳到了。
因为这一场插曲,安馨月和乔姑娘几乎没怎么看白秋姝的比试,都在讨论云息的样貌,待白秋姝拿了获胜的牌子上来,向她们两人兴师问罪,她们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一人一杯菖蒲酒,嬉闹着跟白秋姝道了歉。
她们这边玩得开心,在她们对面隔着老远的包间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气氛。
玉蝶楼的装潢向来以贵气雅致著称,书卷气十足的描金乌木桌案上用琉璃器皿盛着角黍和几样精巧的点心,但桌案两旁的人却在各自出神,没人说话,也没人碰桌上的东西。
掌柜进来换酒,为了缓和气氛没话找话,正巧云息也想分分神,便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
掌柜见少东家这幅模样,忽然知晓自己为何会觉得那姑娘的神态眼熟——少东家跟那姑娘长得不像,神态倒是有几分相似。
待掌柜离开,又过了许久,缓过神的江袖才一把扯掉自己脸上的薄纱,起身到一旁洗手的地方,用脸盆里已经凉掉的水洗了把脸。
把脸擦干,她又戴上面纱回到桌边,哑声道:“长乐侯府的乔敏,安贵妃的娘家外甥女安馨月,白家三姑娘白秋姝,还有她的表姐——岑鲸。”Μ.chuanyue1.℃ōM
他们俩都听说过白秋姝射杀凶徒的传闻,自然也听人说过那位被挟持的白家表姑娘长得像他们岑叔。
可他们也见过岑家送来京城的旁支,还以为所谓的像,仅仅是指脸上某个部位像,亦或是神似,怎么也没想到,能像成这样。
两人静默许久,云息才道:“她不是岑叔。”
江袖低下头,抠自己的指甲:“我知道。”
回过神来就已经知道了,可她忍不住,看到岑鲸,她仿佛看到了岑叔,当初得知岑叔死讯时有多崩溃多难过,她看到岑鲸就有多无法控制自己。
两人相对而坐,默默消化各自的情绪。
直到——
“你说……”江袖问:“她有没有可能是岑叔的女儿?”
话落,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起身走出包间,顺着“回”字形的长廊朝对面走去。
他们走到时,乔姑娘订的包间门是开着的,里头没有乔姑娘等人的身影,只有一个正在收拾桌子的酒楼姑娘。
“原先在这吃饭的人呢?”云息问。
那姑娘忙道:“回少东家的话,那伙人刚刚离开,现在应该已经到门口了吧。”
云息跟江袖赶紧往楼下走,转身时,云息瞥见了桌边放着的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四条长命线。
这是他们玉蝶楼给年轻客人准备的,客人要是喜欢,能直接系上带走。
四条都在,也就是说岑鲸她们都没有拿玉蝶楼提供的长命线。
云息刹住脚,转身进去从托盘上拿走一条长命线,才又快步追上走在前头的江袖。
他们来到一楼,在门口看见了钻进马车的岑鲸。
江袖朝门口的方向唤了一声:“岑、岑姑娘!”
车夫停下了挥鞭的动作,马车的车窗帘子也被人从里头掀了起来。
掀帘子的人就是白秋姝,马车里头除了她跟岑鲸,还有她们俩的丫鬟,至于乔姑娘和安馨月,她们已经坐自己家的马车走了。
“阿鲸,有人找你。”白秋姝对马车里头的岑鲸说。
岑鲸看是江袖,就让白秋姝在车上等一会儿,自己带着一个丫鬟下了车。
江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就方才的事情跟岑鲸道歉,然后又说岑鲸长得像她一个亲戚,便跟着询问起了岑鲸的父母。
岑鲸猜到他们的想法,便一一回答了江袖的问题,把自己亲爹姓甚名谁哪里人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把求证的渠道一并告知,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听完岑鲸的话,江袖眼底浮现出了肉眼可见的失望。
岑鲸:“若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等等。”云息拿出那条长命线,说:“今日是端午,岑姑娘系上长命线再走吧。”
岑鲸默默举起自己的右手,用料轻薄的衣袖从她手臂上滑下,露出系了三条长命线的手腕。
岑鲸此举意在告诉云息,她已经有很多长命线了,真的不需要再添一条。
可惜岑鲸并不知道,此时在她面前的云息,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脸倔强说什么都要出去闯荡江湖,被她用几句话就能制服的叛逆少年了。
如今的云息,有些像他爷爷,又有些像岑吞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要脸起来跟当初的岑吞舟是一模一样:“反正都这么多条了,再加一条,想来也不妨事。”
江袖更干脆,拿走云息手里的长命线,直接就往岑鲸手腕上系。
怕岑鲸害怕躲开,江袖系长命线的动作非常慌乱,还好岑鲸没动,让她把长命线好好系了上去。
——就算你不是他,也不是他的女儿,也依旧希望和他有着相同容貌的你,无病无痛,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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