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得科举二字，就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舒服。
贾琏便叫倒茶。茗烟会意，忙捧了茶壶去了厨房。
贾琏见他走远了方笑道。“我也知道你不喜科举不爱八股，实话告诉你罢！其实我自己也不爱科举也讨厌八股的。你所厌恶的仕途经济，也是我深厌恶的。如今这官场有几个好人呢？不说别人，就说如今与老爷交好的贾雨村，是什么好人了？买官卖官不说了，一味地图财贪利。为着升官不知做了多少荼毒生灵的事，英莲不就是例子？你宝姐姐说得读了书倒更坏的那种人，便就是他了。可你想想，他这样的人为何叔父肯与他相交？又为何舅舅那样肯提携他？”
宝玉目瞪口呆，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贾琏冷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还不是因为你家没人了。”他见宝玉懵懂，便比给他听。“可还记得咱们家大小姐封妃之时，咱家竟无一人能提前知晓。咱们家老爷进了宫，老太太如何慌张？还不是家中没有得力人在朝中做依靠？在有：若林姑父还病着，咱们舅舅又放了外任。一旦朝中有人要对付咱们家，在圣上面前说咱们家坏话。咱们家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任凭那些人鱼肉？后宫是不得干政的，大姐姐在里面纵是心急，又能如何？”
宝玉呆呆道。“便是有那等奸人构陷，如今圣上圣明，岂能听信。便就是一时听信了，终究也会查出来，自然也能还我家一个清白。”
贾琏听了这等呆话，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因在这个时代不好公然说皇帝也是人，一样会犯错。也不好挑明朝堂里的权力争斗倾轧的残酷。料想宝玉也听不懂。只得慢慢告诉他。“便是圣上圣明，他在朝堂上每日要瞧多少奏本，听多少臣子说话？有一点错了，对咱们家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就算将来平了冤，到时谁知你我还在不在人世呢？何况咱们家很清白么？远的不说，那贾雨村得了官是借了谁的力来着？可不是咱们家老爷么。咱们家敬老爷在道观里做得的那些事，可见得光？便就是珍大哥哥带着咱们家那些兄弟们又做得什么事？咱们这样的人家，如今也就借着圣上还宠咱们大小姐的光，暂且无人动罢了。然而陛下后宫里多少妃子佳丽，咱们大小姐又能得宠几时？”
宝玉道：“既是如此我瞧咱们家若败落也是理所应当，很不必再去费那等心神科举。我这就回去回了老太太，将咱们家那些丫鬟仆人，都放出去。再贴些银子叫他们回家好好度日。剩下的银钱，我们与老太太、太太并几位姐妹一起过也是够的。”
贾琏无法，只得道。“若说那有罪的人理当伏法。只是当年咱们家靠着两位国公的军功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如今若家里人获罪，岂有不株连之理。便就是不株连，家里的田庄地产自然也是要没收的。老太太、太太们，又靠什么来度日？,靠老太太、太太们的体己嫁妆不成？便就是咱们老太太的体己有座金矿呢，丫鬟仆役们都打发走了。谁来做饭洗衣？就是你会还是你的姐姐妹妹们会？你认得银子是几两铜钱是几文，你认识青菜长什么样白菜长什么样？”
贾琏一气说了下去：“将来你大姐姐在宫里若被别的嫔妃们欺负，你要怎地帮她出头？你二姐姐若嫁了那等不知怜惜人的粗人，谁去救她出来？你三妹妹若被选中出去和亲，或去边塞或去倭国。若在外受了委屈，谁去替她擦泪？你的惜春妹妹若无人爱护呵护，又饥又渴之时，你能替她做饭烧水不成？你也莫说将她们都留在家里这等傻话，若都能留在家里。老太太、太太当年若不嫁过来，又哪里来的这些姐姐妹妹们？便就是果真都不嫁了，届时谁又来养她们,靠你吗？你又凭着什么能养她们？”
宝玉好容易想了一个很妥当的法子，谁知竟被贾琏批得一文不值。心里十分委屈，究竟还是不愿意参加科举。因道。“若是科举去做那劳子八股也就罢了，将来还要与那等国贼禄鬼相交周旋，一气沽名钓誉起来。我却不愿。”
贾琏观其神情，似有松动。况颜色正常，没有紫胀也没有一头汗。就放下心来，今日不成功还能徐徐图之，这小祖宗要是发癫，整个贾府都要发疯，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因笑道。“叫你考科举不过是教你考个功名出来，将来好替你姐姐妹妹们出头的。谁叫你去结交那等没廉耻的来？”
因半哄半骗道。“以你的天赋秀才举人自然不在话下，就不去考进士考状元。有个举人的身份，出去行走旁人就不瞧荣国府这个门楣也不敢小瞧了你。姐妹们若嫁出去了，夫婿瞧着你做哥哥的这样爱惜，瞧着你的功名也不敢欺负了她。便就是不愿嫁了，自有你的俸禄田产养活。便就是袭人、晴雯等丫鬟们，老太太、太太们见你有了功名，就是大人了。自然也不会管你私下如何体贴爱护他们。不过忍耐个三五年，就可换你姐姐妹妹们一世安稳，你瞧好不好呢？若果然不肯，辜负她们素日待你的心岂不才是大事。况又不影响你平日里爱惜呵护她们的。你细想去。”
宝玉心道：“我素日常自诩知女儿家的心，又自封为绛洞花王。谁知竟误了这四个字。若论起体贴来，琏哥哥竟比我高明百倍。‘体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若早听了这话，料得茜雪、金钏儿也不得被撵了出去。可见她们原可不如此薄命了，果然都是我的罪过，”念及至此，心中便有所失，就瞧着架上葡萄发起痴来。
贾琏说完不得他回复，不禁又仔细瞧了瞧他。嗯，面色红润，皮肤细腻没有流口水。是正常的宝玉就行。若宝玉就此回心转意肯科举了自然是好的，若不能，也是老政无福。他已是尽力了。
又想起宝玉说的要把银钱都散给丫鬟仆役们的傻话，不禁把袖里的账本往里掖了掖。他今日原是带了那胭脂铺的账本，想着告诉宝玉，若是中举了。也不必一定做官，守着铺子也能过活。幸而没有告诉。倘或他说，把这铺子的银钱给丫鬟们散去，叫她们好过活。他又要费多少口舌给他解释，那些丫鬟们就是拿着金山银山出去，一出门就被拐子拐卖了，压根活不到花钱的时候？穿书吧
偷眼又瞧着架上有几串葡萄熟了，忙装作摘葡萄的模样，又把账本往里掖了掖。摘了葡萄放待要往嘴里送，又见从屋里出来一个小童，嘴里含着手指瞧着他哩。顿时就有些心虚。这个葡萄是他能摘的吗，这是他能吃的葡萄吗？那个，是不是有句话叫不问自取是为盗来着？
摘下来已经是摘下来了，接也是接不回去的。那，还就物归原主吧。忙招了招手叫小童过来。
这小童果然蹦蹦跳跳过来了，问：“哥哥什么事？”
贾琏笑道。“这个葡萄给你吃。”
那小童笑道。“奶奶说要洗了才能吃呢。你先拿着，我去打水。”果然蹦蹦跳跳去了院中土井，摇起辘轳就要打水。
虽然村里小孩都是粗养，贾琏哪敢真叫一个小孩打水？忙道。“放过那口井，让我来。”左右一看，将手中的葡萄放在桌上。果然将水摇了上来。那小童忙将葡萄拿来就这井水冲洗。
焦嬷嬷在里面听见动静，出来一瞧，顿时慌得三步并了两步抢过来，口中道。“哎吆，这怎么还叫爷做起活来。”
贾琏笑道：“您老也太那什么了。难道我连打水也不会不成？”
焦嬷嬷陪笑道：“爷们金尊玉贵的，能来家吃饭已经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了。哪里还能叫二爷们做活呢。”
贾琏笑道。“这有什么的。我瞧着这葡萄甚好，嬷嬷你尝尝？”说着将最底下的那颗摘下，就塞进焦嬷嬷嘴里。
焦嬷嬷笑得嘴角都咧到耳边了，忙道：“好吃好吃，怎么不好吃？”又问，“二爷可是饿了？略等一会吧，荷鼻粥马上就好了。我看着火，这米都炖得烂烂的，比她们做的那些都香呢。”说着又忙忙进去看火。
贾琏瞧着宝玉还在那发呆呢，便捏了一粒葡萄往他脸上一丢。宝玉不防，正打在嘴上，“嗳哟”了一声。唬了一跳，忙问是谁。
那小童忙笑着指了贾琏，“是这个哥哥砸你的。”宝玉见是这么大个的贾琏淘气，倒也不好说什么。
贾琏笑道：“发什么呆？这样好的葡萄也不来吃一口。”
宝玉便摇手不肯。贾琏想起他素昔秉赋柔脆，凡入口之物无不千挑万选，厨房里精心侍弄好了，送至园子里，再由那些美人丫鬟们伺候着食用。今日骗他到了这里，外面的食物已经是用了不少。也怕他脾胃受不住，回去病了就不好了，因而也不敢强他。又陪着小童玩了一会，外面焦大与保长老远就隔着木栏杆笑嚷道：“饭已做得好了，二爷也不出来吃。”
原来保长见贾琏、宝玉随着焦嬷嬷去了，他不好意思傻跟着，到了村口就自去帮忙洗菜做饭。此时才跟着焦大过来。
贾琏笑道：“我也估摸着你们该做好了。就是没做好也该来说一声。”
贾琏忙笑劝道：“这又是我的错了不是？”因对焦嬷嬷笑道：“我这位宝兄弟到了夏天最爱吃清爽的小吃食，就是焦嬷嬷做得那紫苏水他也是极喜欢的。嬷嬷做得小菜唯有他吃，才不辜负呢。”又悄悄附耳道。“今日来庄上还有些事要做呢。今日不做，下次又不知何时有空了。”
焦嬷嬷也知道贾琏如今在家里读书，将来好考状元的。每次来了，必要陪众人吃一次饭，再聊一会庄子里的事情。她虽有心要留贾琏，到底也不肯耽误他做“大事”。听得贾琏这样说，也就松了手。又道。“既这样，就出去吃罢。一会千万还回来，我给你留着亲自摘的莲子、黄瓜、豇豆，回头一并带回去。城里没有这个好吃的。”
贾琏笑应了，又对茗烟说道。“照顾好你主子，我一会儿就回来。”方才随着焦大去了。果然一个时辰后又回来了。笑问宝玉：“可吃好了，我们该走了。再晚城门就关了。”
宝玉站起来笑道。“焦嬷嬷做得饭食倒新巧，吃着比家常吃的还有味些。”
贾琏笑道：“你倒是会吃。当年她可是在老太太身边贴身伺候的，老太太若是有一日吃的不香了，必要吃一次她做的小菜才有些味呢。若不是嫁了出来，怕咱们家厨房那些人要羞死呢。”
焦嬷嬷在旁边听贾琏这样着意夸赞自己，果然又笑开了。嗔道：“咱们这位二爷又哄老婆子开心了，哪里就比得上府上大厨呢。不过是取一点新鲜的意头罢了。”
贾琏笑嘻嘻的，一眼瞅见地上一个袋子，装得满满当当的。忙道：“这是给我吧，我就带走。”Μ.chuanyue1.℃ōＭ
焦嬷嬷笑道：“带走吧！可不是二爷的么。不是什么好东西，农家人的一点野菜。爷们带回去吃个趣儿也是好的。”
贾琏笑道。“这可不是白给的呢。你上次说要给姐儿做个香囊，里面绣着姐儿的小名，再放些驱蚊安神的香料。好叫她夜里安睡的。这荷包里正经是香料呢。嬷嬷可又会错意了。”
焦嬷嬷听了方收了，笑道。“既是这样，我就收下。姐儿名字取好了不成？”
贾琏笑道。“自然，她如今正经叫巧姐儿。嬷嬷别告诉别人。”一面又瞧见焦嬷嬷在荷包上捏来捏去。忙道。“快别捏了，都是极珍贵的药材香囊，若捏坏了就不好用了。”
谁知焦嬷嬷已是捏了出来，忙打开荷包将一锭五两重的银子掏了出来。说道：“二爷又唬我，难道把银子放在香料底下我就瞧不出来了？你们的银子也不是大水淌来的，夜里读书累，留着补补身子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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