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旭拿准了官家会遵从太祖时期就定下的“不杀士大夫”的规矩,有恃无恐地提高了声音:“臣奉召去往西京,青云观有一归尘道长羽化登仙,因其与此臣交好,临行时便将平生所藏之书画尽数赠予微臣。此事,抱一仙师也是见证。其中有一《夜宴图》,乃本朝名家王霭所作,臣昨日赏玩,不意竟发现其中有莫大秘辛!”
他上前几步,在案上展开画卷,指着画上的一众女子:“此画画的是西川路转运使薛阙夜宴之景,这是薛阙,而这些,便是薛家的女乐。官家请看,这位娘子的面容,可是似曾相识?”
皇帝凝目看去,手微微颤动起来:“不过是相像而已,这就是你的凭据?可知攻讦皇后,乃是不赦死罪?”
欧阳旭这时已经摆出了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臣既蒙官家提拔,便不畏死!官家,王霭向来爱在画中为隐语,请看这些女子身上的衣纹,皆是这些家伎的姓名!”
皇帝看着画上一执鼓丽人身上浮现出的“刘婉”二字,眼眸中染上了一丝晦暗。
欧阳旭将皇帝的眼神变化理解为猜忌,他就是拿准了别说是九五之尊,就算是普通男人也容不得这等欺瞒的心理,一鼓作气地说:“臣前几日入宫时,无意得见圣人天颜,总有似曾相识之感,后来看到这画上衣纹上的‘刘婉’两字,言生疑窦,再经多方查证,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官家揭发此事!官家,当年先帝册圣人为皇子侧妃时,诏书中明明写着‘良家子’三字,可她既为薛阙家女乐,便当属贱籍下流,既曾以色事人,何以谈清白?既欺君罔上,何以谈忠贞?”
皇帝暴怒,将桌上砚台摔向欧阳旭:“闭嘴!皇后清贞自守,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岂容你这小臣以无据风言侮之!把他给朕轰出宫去!”
“别过来!”欧阳旭大声喝住正向他走进的侍卫,今日他行此冒险之举,本来就是为了博一个死谏之臣的令声,此时便掷地有声地说:“官家,臣素知圣人与您帝后相得,鹣鲽情深,然臣既蒙圣恩,先为探花,后入察院,便不得犯颜上奏。今日臣为的是一正世间纲常,为是不忍官家您一再被卑贱女子欺瞒,为祸国朝!臣在朝中,根基全无,回京履新亦不过数日,若官家觉得臣此举是故意攻讦国母,臣愿以死谢之!”言毕,他脱下官帽,一头撞向殿中之柱,随后便向后倒去。
皇帝大惊之下忙上前察看,只见鲜血从欧阳旭的头发中渗了出来。
欧阳旭奄奄一息地开口:“官家,正谏如刀,痛之入骨,然古人圣君,无不虚怀以纳之。”说完,便昏了过去。
皇帝只得命人将他带去诊治。
御医的消息迟迟没有传来,皇帝不时揉着钝痛的额角,听到帘外的响动,忙问:“怎么样了?”
一名心腹内侍入门回禀:“御医已经诊察过了,欧阳校勘撞裂了头骨,脑中有淤血,好在性命无碍。”
皇帝长松了一口气,还好欧阳旭没事,否则,真出了死谏的臣子,言官们岂不是个个都要学柯政老儿,拐弯抹角地又要逼着他“远妖后、亲贤臣”?!但无论如何,该给的体面还是得给,毕竟国朝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啊。
皇帝叹了口气,支头无奈地道:“也算直臣,便姑且免去殿前失仪之罪,叫御医送他回府吧,赐金一百。要他好好养病,少出门,少说话!”
“是。”那内侍恭谨应下,却见皇帝的表情越来越痛苦,忙问,“官家又犯头风了?可要服些丸药?”
然而皇帝此时突然头痛欲裂,已经听不清内侍的话,只是抱着头大喊:“朕的头好痛,传御医来,快传御医来!”
内侍们忙地跑了出去。
这下,原本在殿外等着觐见的朝臣们都已经知道了皇帝头痛发作的事情,因为他们虽然候在殿外,却依然清晰地能听到皇帝在内殿的阵阵嘶吼。
见此情形,林三司一摸袖中,心中犹豫不绝。突然,突然一咬牙,奔进内殿:“官家!臣有一物,或能解官家之苦!”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支小巧的葫芦。
候立在外的齐牧、萧钦言的四道目光不满地看着林三司,他们都觉得林三司此举实在不成体统。
齐牧皱眉指着那个小葫芦:“这是什么?可验过毒——”
然而,未等齐牧说完,皇帝就已经抢过葫芦,仰头一饮而尽。
“酒?”萧钦言猛然闻到了一阵酒香。
林三司一边紧张地看着皇帝的反应,一边应道:“是,苏合郁金酒,苏合,郁金,都乃南洋奇香,有活血止痛,行气解郁之效。”
皇帝喝干酒后,仍粗喘着气。众内侍忙把他扶倒榻上休息。
良久,皇帝渐渐平复了下来,他有些惊异地看着那小葫芦:“果然有用。”
在场内侍官员这才放下心来,林三司更是长舒了一口气——他赌对了!这苏合郁金酒,自然便是永安楼的出品。林三司掌着财权,亲族自然也多行商事,这两年没少受言官弹劾,心中一直惴惴。赵盼儿颇懂人情世故,问他妻弟所开的药行买了不少苏合郁金酿酒。今日从天而降一个大好机缘,他既能借此不露痕迹地讨好了皇帝,又能广扩财源,真是两全其美!
很快,一名御医匆匆而入,熟练地在皇帝额上扎针。
众臣见此,齐声道:“臣等告退,圣上万安。”
见他们离开,皇帝长松了一口气,总算走了!他今日的头痛,六分真,四分假,为的就是不让清流们有机会就欧阳旭一事再向他唠叨。这些大臣,明知道他一直拼命替皇后修饰家世,可为了扳倒皇后,这么多年了,竟然还一直抓着她的出身大做文章,真是让人无奈!
那心腹内侍轻声步入殿中,通报道:“圣人听闻圣躬违和,在外——”
皇帝叹了口气:“不见,就别让她烦心了。”
尽管皇帝极少将皇后拒之门外,可身在宫中、身为内侍,他早已习惯了不听不看,因此,他只是原封不动地将皇帝的口信传了出去。
待那内侍返回内殿时,皇帝还地轻咳。他忙问:“官家可要用些浆水?”
皇帝回味着口中的醇香,用咳得有些沙哑的嗓音说:“不想,你让林频把刚才那酒再送些来吧。既香且醇,又可止痛,也不知是他家所藏,还是在外买来的。”
内侍见那酒对官家有用,因此已经问过了林三司,他立刻回道:“是永安楼的苏合郁金酒。”
皇帝有些意外:“哦?就是那个花月宴的永安楼?朕刚才听宫女们说什么不做神仙……”
内侍补充道:“不饮一盏,枉做神仙。”
皇帝微微闭了闭眼:“有意思,那你去宫外给朕弄些来吧。”
“这个……”内侍面现为难之色,“奴婢刚才也问过林三司了,他说这是永安楼千山阁雅间的秘酒,除了进店的客人,概不外售的。只因为他是第二回去,才送了他一小壶。听陈太常也想买,掌柜赵娘子都说不合规矩婉谢了呢。”
皇帝来了兴致,一下坐了起来:“哦,连太常卿都敢拒绝?这间永安楼还真有几两骨头。”
见皇帝感兴趣,内侍便多说了几句:“听说永安楼还有一位东主宋娘子,是教坊的琵琶色色长,当初萧相公寿宴,柯老相公在她琵琶上亲题了‘风骨’两字呢。”
皇帝闻言挑眉:“当真?柯政这老儿惜墨如金,竟然会主动给乐工题字?”
内侍察言观色着,适时地说:“等官家身子大安了,召她入宫进来献艺即可。”
皇帝兴致大盛:“不等了,朕现在就去,看看琵琶,也尝尝那个什么苏合郁金酒,是怎么个不饮一盏,枉做神仙法!”
夜色初浓,池衙内守在永安楼门边,开心地数着楼外排队的人数:“二十七、二十八……”
赵盼儿路过时听到了池衙内口中不住地念叨着数字,不禁奇道:“在数什么呢?”
“数钱啊。昨晚我盘了盘账,摊下来一个人能赚这个数呢。”池衙内眉开眼笑地比了个八字。
赵盼儿一哂:“鼎鼎大名的池衙内,不至于为这点钱就这么开心吧?永安楼这两天赚的,别说连本钱的一成都不够,比起你每天花在赌坊里的,也差得远吧?”
池衙内嘿嘿一笑:“过赌坊的瘾,哪有过这个的瘾好玩?我要是只懂吃喝玩乐,也做不到东京十二行总行头啊。嘿嘿,现在东京城里谁不夸咱们花月宴好、画中游棒?谁会嫌五十贯一位价格贵?咱们的预定都排到半年后去了吧,干嘛十天才开一次啊,依我看,就该每天都来!”
赵盼儿正色起来:“那可不行。物以稀为贵。花月宴要是每天都开一次,就不会让名士们趋之若鹜了。”
池衙内觉得赵盼儿说得有理,忙点着头应和:“也对,反正平日里一元阁的雅间又不是不开,咱们照样赚钱。对了,何四今儿特意去了潘楼王楼刺探军情,说酒楼行会的人,都恨死咱们啦!哈哈哈!”
赵盼儿不禁也笑了,颇觉解气地说:“他们不恨,说明我们还做得还不够好。谁叫他们立规矩,不许女人当正店掌柜来着?”
看着赵盼儿难得的笑颜,池衙内骤然失神,他轻咳了一声道:“说得对!不过盼儿姐,我挺好奇一件之事,之前你也没做过多大的生意,怎么开起酒楼来,就这么熟门熟路与众不同呢?”
换作别人,这番话可能是恭维,可池衙内说得极为真诚,赵盼儿便给他细细地解释起来:“也不算熟门熟路,只是因为我身在乐籍时就去过不少酒楼,看得多了,想的就会和别人不太一样而已。寻常的酒楼掌柜,每一样都想做得最好。可我是个什么都会一点、却什么都不精的人,所以只能往巧劲上下功夫。论吃食,潘楼的大师傅肯定比三娘做得好,可我们胜在是江南风味,比较新鲜精致,而且没有包袱,等大伙吃厌了,三个月后再换个西北风味就成;论酒水,我们没法自己酿,只能买李庆家的中等货,可加上名贵香料,就完全不同了;还有引章的琵琶,瓦子的玩乐,都是别人皆有、但不全有之事,我只是换个模样把它们呈现出来而已。”
池衙内听了眼前一亮,拍手道:“对对对!我经常跟何四他们说,蹴鞠队的教头往往不是脚法最好的那个,但他比别人心里有数,怎么布阵,怎么攻防,所以才能是整支队伍的主心骨!”
赵盼儿不禁莞尔,这个比喻也只有成天想着蹴鞠逗鸟的池衙内想得出来。
池衙内又被她的笑容闪了一下,突然间,热血上脑,他冲口而出:“盼儿姐,你会做生意,我是个总行头。你蹴鞠筑球踢得好,我白打也不赖;你会玩骰子,我跟你棋逢对手。要不然咱们俩就索性一起好得了,反正你也跟顾千帆那家伙——”
见赵盼儿眼神瞬间变得危险,池衙内下意识跳开一步:“你别打我,别生气啊,我是真心的,不是想轻薄你……我错了!你就当我没说过好了!”说完,看也不敢看赵盼儿,一溜烟地跑了。
“等等。”赵盼儿叫住了池衙内。
池衙内猛地刹住脚步,险些因为惯性飞了出去,他幸福无比地回过头:“你愿意跟我好啊?”
赵盼儿淡淡道:“东家,你既然这么无聊,不如去一元阁门口帮着招娣干活吧。”
池衙内失望地地“哦”了一声,灰溜溜地拿起笤帚往一元阁走去。
一元阁眼下没有客人,其实早被收拾得窗明几净,何四原本正悠然自得地坐在窗边欣赏河景,见池衙内垂头丧气地拎着扫把走了进来,忙自觉地抢过扫把:“让小的来!”
池衙内一言不发地交出扫把,愁容满面地坐了下来。
何四一边扫着地,一边问一旁的池衙内:“衙内,有一件事,小的实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以前那么讨厌赵娘子,这会儿又这么听她的话啊?”
池衙内不假思索:“我指着她把永安楼弄好啊。”
何四却不嫌事儿大的说:“可那也不能指使您老干脏活累活啊。以前好好姐不时也对你发个脾气什么的,那会儿你可没现在这么好的脾气。”
池衙内耷拉着眼皮,闷闷地开口:“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何四连忙闭嘴:“小的不敢。”
池衙内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儿挺离奇的,认真想了一会儿方道:“她们完全不一样,你懂吗?张好好支使我,是拿乔作怪,老觉得只有我做低伏小,才叫宠她爱她;可赵盼儿支使我,是真为了永安楼干活——”
这时,一辆马车驶到了一元阁门外,池衙内一个蹦高应了出去:“哟,客官来了!”
便服打扮的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
池衙内凭借多年来当绸缎行行头练出的本事,一眼看出这位眼生中年男子的穿着尽管低调,可实际上用料极为考究、绝非凡品。他赶紧热情地迎上去问:“请问有预定吗?”
皇帝没有开口,跟在他身后的内侍压着嗓子说道:“没有,不过我们有林三司的名帖,还请通融一二。”
何四不明就里,只顾着按规矩拒绝:“不好意思,要是没有预定的话,敝店恕不能——”
池衙内却突然挡在了何四前面,紧张地赔笑道:“敝店恕不能为您安排风景最好的东边雅间了,不过其他的雅间还有,您看——”
皇帝原本已经略显愠色,这时才微不可查地一点头。
见客人点头,池衙内忙躬身道:“请。”说完,还在何四惊异的目光下,亲自引着那一主一仆进了一元阁。
到了阁口,池衙内和何四恭谨地退了下去,改由几名唐宫服饰的丫鬟继续接引。待人走远了,何四颇有些不服气地问:“就凭一张名帖,您就让这小老儿进去?”
池衙内一巴掌糊向何四的帽,低声道:“闭嘴,什么小老儿,你没听刚才那跟班故意憋着嗓子在说话?东京城里谁需憋着嗓子?只有——”池衙内往自己下身做了个剪刀的手势。
何四大惊之下低叫了一声。
池衙内既羡慕又嫉妒地说:“还有他家马车那马,比我的大宛马还好……我瞧这一位,不是郡王,起码也是个驸马!”
赵盼儿得到通传,忙上前迎接皇帝主仆二人上楼:“有失远迎。”
皇帝因上楼时走得累了而微微气喘,略站了一下才随赵盼儿前行。
赵盼儿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因廊道较窄,内侍又跟在皇帝身后,她便轻轻托了皇帝的手肘一下,轻声道:“员外小心地滑。”
皇帝一愕,内侍也是一惊,但皇帝见赵盼儿态度自然,不像是有其他的企图,便用眼神制止了正要出声喝斥的内侍。
由于两人离得太近,赵盼儿隐约闻到了那客人衣服上的熏香味儿,那特殊的味道使她眸光微动,但她仍然恍若无事地引着皇帝进了雅间。
皇帝入座后,赵盼儿问:“员外想用些什么?”
坐在正首的皇帝一直揉着额角不作声,他身后的内侍直接回道:“不用叫看盘,也不用水牌,拣你们花月宴上拿手的菜品,做上三四道即可。还有那苏合郁金的神仙酒,来上一壶。”
赵盼儿落落大方地笑道:“原来是行家啊,没问题。对了,员外想喝什么茶?”
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终于开了口:“龙凤团茶即可。”
赵盼儿点头记下,又望向那名内侍:“内知您呢?”
“我?”内侍没想到赵盼儿会问到自己,着实吃了一惊。
赵盼儿理所当然地说:“对啊,每位客人的口味都有不同呀。”
内侍有些感动,却只摆手道:“我不用了。”
赵盼儿早料到他会这样答,善解人意地说:“这样吧,我听您嗓子有些哑了,给您上一壶甘草水润润喉。还请两位稍候。”说完,赵盼儿一福身子,便退了出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内侍眼神中颇有暖意。
皇帝仔细打量房间中圆窗借景的枯梅插花,以及墙上悬着的字画,点头道:“既有禅意,又有人情味,字画也都不俗,这永安楼果然有点意思。”
内侍迎合道:“官——”
皇帝眼见他要要露馅,忙截断道:“关关雎鸠。”
内侍回过神来,立刻续道:“在河之洲,这画好看!”
这时,屋外传来隐约的琵琶声,皇帝渐渐闭目欣赏,微微点头,想必这奏曲之人就是得了柯政题字的宋娘子了。
不一时,赵盼儿将酒水送进雅间后又轻声步了出来。
葛招娣端着菜盘疾步走来,低声道:“菜来了,按你的吩咐,是三娘姐亲手认真做的。”
见赵盼儿仔细地检视着那几道菜,葛招娣小心又好奇地问:“是什么客人,需得姐姐你这么郑重?”
赵盼儿深吸了口气,压下了心中的紧张情绪,尽量平静地说:“不知道,但他衣裳上熏的是龙涎香,我只在钱王太妃送给引章的香盒里闻过。”
葛招娣闻言一惊,这时,池衙内匆匆奔来,压低声音在赵盼儿耳边耳语了几句,随后又叮嘱:“一定得招呼好啊,宗室要是也觉得永安楼好,说不定明儿官家也能来呢!”
赵盼儿道:“我知道了。”
赵盼儿亲手将那几盘摆盘极为考究的菜肴一一摆上了桌。
内侍从袖中拿出银筷给皇帝夹菜,确认无毒,才给皇帝食用。
赵盼儿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依然恍若未见地在旁轻声介绍:“这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用新藕肉泥蒸制;这是海客何处寻瀛洲……”
皇帝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并没有因为赵盼儿别致的介绍就高看一眼。他尝了一口便道:“确实不错。可这不就是决明兜子吗?听说你们这儿要五十贯一位,怎么,光起了个雅致些的名字,就敢卖这么贵?”
赵盼儿恭谨地答:“四诗风雅颂,所歌的无非都是相同的人间风物。然而‘雅’是王畿之乐,国之正音,‘风’便只能是乡人之曲了。”
皇帝闻言略显意外,抬眸认真地打量了赵盼儿一眼:“你还读过《毛诗》?”
赵盼儿自然地为他斟了杯酒:“略知一二。”
皇帝点了点头:“有意思。可这些菜,不是花月宴里的吧?还有,为什么不让你们的宋娘子进来献曲?”
“被您看出来了。”赵盼儿落落大方地回道,“妾身看您总抚着额角,又要了苏合郁金酒,便猜想您可能身子有些不爽利。所以便擅自做主让大厨为您做了些特色的菜肴,‘二十四桥明月夜’里用了荷叶薄荷‘海客何处寻瀛洲’里用了石决明,都是清火静心的佳品。配上苏合郁金酒,寒热相济,恰是正好。”
皇帝不禁一怔:“你倒是细心。”
“员外不见怪就好。”赵盼儿微松了一口气,笑着解释道,“至于琵琶,也并不是宋娘子惫懒,是妾身猜您喜静,这才让她在外头弹奏,取个借景之意而已。”
“你怎么知道我喜静?”皇帝有些意外,若非他确信这掌柜娘子不知道他的身份,恐怕会以为她买通了他的内侍,打探了他的喜好。
赵盼儿促狭一笑:“因为妾身头痛的时候,就最恨宋娘子在我屋子里练习了。那时候也不管她是什么行首色长,统统打出去了事。”
听了赵盼儿的话,饶是素来面无表情的内侍也扑哧一下乐了。
皇帝也捋须大笑:“有意思,有意思……掌柜娘子如何称呼?”
赵盼儿继续替他满上酒,自然地说:“妾身姓赵,百家姓上第一名。”
“巧了,八百年前是一家啊。”因为姓氏的缘故,皇帝看着赵盼儿的目光更加亲切了些。
赵盼儿闻言睫毛微颤,这客人姓着国姓,身份果然不同寻常。她连忙说起了吉利话:“不敢当,员外一看就是多福长寿的贵人,妾身只是民女,所以只能在这为您端茶倒酒啦。”
皇帝难得碰上如此灵动的小娘子,一时来了兴致,继续与她闲聊下去:“你是哪里人士?”
赵盼儿一边给皇帝斟着酒,一边答道:“妾身祖籍邓州,但自小在钱塘长大,半年之前才来东京。”
“钱塘?”皇帝突然想起了《夜宴图》也出自钱塘,随口问,“有位两浙路转运判官杨知远,也住在钱塘,你听说过没有?”
赵盼儿一惊,竟险些拿不稳手中的酒壶,这客人姓赵、喜喝龙凤团茶、用龙涎香、直呼杨运判名讳,更兼穿着不凡,身份简直呼之欲出!这个猜想令她心如鼓擂,但她迫使自己迅速平静下来,状若随意地开口:“唉,自然知道,杨运判是个好人,可惜英年不永,员外也认识他?以前我还常去他家呢。”
皇帝奇道:“你怎么会常去杨家?”
赵盼儿心如电转,按说钱塘案早已了结,无论这客人是何等身份,都不该一听到“钱塘”就想到此事,除非那个消失已久的《夜宴图》又出现了,联系到欧阳旭返京后格外冷静的作风,答案在赵盼儿脑中呼之欲出。
她貌似随意地答道:“杨运判喜欢字画,妾身以前在钱塘开的赵氏茶坊也是个风雅之地,妾身有时候便做个中人,上门荐画来着。杨运判是位好主顾,当年从妾身那买了不少佳作,象荆浩的《雪庐图》,王霭的《夜宴图》,怀素的《会棋帖》,可惜,都毁于那场大火了……”
皇帝愕然之下停下了正在夹菜的动作:“《夜宴图》是你卖给他的?”
赵盼儿风清云淡地答道:“是啊。原主是一位薛官人,这画是他家传,寓居钱塘时赌输了钱,就把画押在妾身的茶坊里了。”
皇帝眼波一闪:“王霭平生画过不少《夜宴图》,我就见过好几幅,你卖的,又是哪一幅?”
赵盼儿知道对方也在试探自己,笑着反问:“您这是故意跟妾身下套吧?王霭一辈子只画过一张《夜宴图》,因为画成之后,有人说他是效仿顾闳中画的韩熙载,他一气之下,就说再不画了。”
皇帝夹菜的手明显一滞。
赵盼儿又连忙缓解了一下屋内的尴尬气氛,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您一定觉着我是在吹法螺来着,那我画给您看!”
说完,她径直坐在旁边的小案旁,用茶百戏的手法开始作画。
皇帝走到赵盼儿身边,惊奇道:“这就是最近京里传遍了的茶百戏?”
“是,不过妾身更爱叫它水丹青。”只见赵盼儿巧手轻移,茶面上随浮现出相应的线条,“画长五尺,主人居中,客人在两边,这里是舞乐,这里还有一轮明月。员外之前见过的,可是如此?可惜这水丹青还不够精细,画不出舞娘跳的胡旋舞出来。”
皇帝看着茶面上慢慢浮现出《夜宴图》一角的轮廓,不由惊艳:“你这一手工夫,练了多久?”
“不长,也就七八年而已。”赵盼儿一边手中不停,一边又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回《夜宴图》上,一边,“对了,不知员外是何时看过的那幅《夜宴图》?”
“我也记不得了。”皇帝没有说实话。
赵盼儿极为惋惜地叹了口气:“唉,那么多好画全都烧了,实在太可惜了。您别怪我心痛,当初妾身请画馆老师傅重裱的时候,可花了我不少钱,光裱绫用的绿菱湖锦和檀木红轴,就花了整整一贯呢。请。”赵盼儿把那盏绘有《夜宴图》的茶百戏奉了上去。
皇帝低头看着那茶盏中几乎与原画一模一样的水丹青,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他分明记得御案上的《夜宴图》用的是紫色锦缎装裱。他接过茶汤闻了闻,略点了点头:“不错。”
“您喜欢就好。”赵盼儿起身一福,“妾身还得招呼其他客人,员外且在这儿慢用。”言毕,她便带着葛招娣,自自然然地退出了房门。
一出门,赵盼儿的笑容便消失殆尽,走到拐角,她才抚着急跳的心,深吸了一口气。
葛招娣也抚着胸:“阿弥陀佛,到底是贵人,那位员外说话声音倒是不大,可气势……”
赵盼儿打断葛招娣,压低声音道:“你现在马上出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务必找到陈廉,问他顾千帆现在哪?我有十万火急性命交关的事,必需当面跟他说!”
葛招娣震惊地张了张嘴,她没有多问,掉头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顾千帆正在宫门外检查守卫的出入登记簿。孔午发现他的脚仍然微跛,有些担心地问:“您的脚没事吧?”
顾千帆苦笑着摇头:“没事。”
不远处,陈廉行色匆匆地走进,压低声音道:“头儿,有点不对。日落时分,有辆马车出了拱宸门。车上的陈班直拿了官家赐的腰牌,守门的弟兄按规矩不敢查验。可刚才下官在御花园听到两个小宫女,说官家了好像微服出宫了。”
顾千帆微微蹙起剑眉:“官家寝宫福宁宫今晚传膳了没有?”【穿】
【书】
【吧】
“没有。”孔午摇了摇头,神色也凝重起来。
“护卫官家虽是殿前司之职,但官家要是在宫外遇到不测,我们皇城司也脱不了干系。”顾千帆凝神片刻,便飞速地部署了起来,“分头行动,我去问殿前司的值官,你马上通知城中所有察子追查,宫中所有马匹嚼子都是用的双环,很容易分辩!”
孔午和陈廉俱是点头领命,与顾千帆分头而去。
借着暮色的掩盖,顾千帆带着一众手下在东京街头巡视,他的双眼如鹰隼般扫视着路边酒楼。
不一会儿,孔午急急奔来,低声禀报:“司尊!陈都头说在永安楼门口看到了那辆马车,车外头还守着殿前司好几个带御器械。”
顾千帆原本冷静的面容骤然变色,他一言不发,策马而去。孔午等人连忙跟上。
这一边,永安楼雅间内只剩下皇帝与内侍两人,宋引章优美的琵琶声依旧若有若无地演奏着。皇帝注视着茶汤上慢慢散开的白沫,击了击掌。旋即便有两名护卫应声跃入窗内。
皇帝沉声道:“传旨给雷敬,让他会同你们殿前司速去严查赵氏所言是否为真。还有,务必避开皇城司。”
待护卫们躬身而去后,屋内又只剩下皇帝主仆两人。此时的皇帝面色平静,与刚才那位和赵盼儿笑谈的和蔼中年男子判若两人。
他长叹了一声:“万事难啊,皇后的过去,朕再清楚不过,可百官一直在做文章,朕难受啊”
内侍小心地答道:“官家宽心。不过,要赵娘子能证实画是假的,不就立下大功,让清流没没话可说了吗?”
皇帝微微抬眸,似乎要把内侍看穿:“喝了她的甘草茶,就为她说起好话来了?”
“奴婢不敢!”内侍将身形躬得更低,“请官家细想,欧阳旭进谏是早有准备。可您来这永安楼,却是临时起意呀。要不是您主动提及杨运判,赵娘子后头也不会说那些话吧?”
“继续说。”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显然是被内侍说动了。
内侍小心斟酌着词句:“圣上虽早知有此画,但看到实物惊怒自然再所难免。可这一回齐中丞竟然主动回京敬献祥瑞,事有反常必为妖啊。而且,说句大不敬的话,圣人收养升王之事,本就是奉您的密旨。如今您御体欠安,圣人要是因为这件事倒了……幼主重臣,奴婢可不敢再想下去了。”
皇帝脸色微变,取过茶一饮而尽,起身道:“带上酒,回宫。”
见皇帝下楼,赵盼儿忙上来相迎:“员外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可是菜色不合口味?”
皇帝略显惋惜地说:“味道甚好,只是我头又痛了。”
“小池,去打一壶苏合郁金酒来。”赵盼儿随口支使了跟在她身后的池衙内一句,又对皇帝温柔一笑,“当个添头送您,只盼您念着这酒香,以后常来。”
被骤然当成跑堂的池衙内一愕,但很快会过意来,忙忙地去了。
“本家小娘子果然会做生意。”皇帝任由赵盼儿相送。
赵盼儿微微笑道:“我爹以前累了,也常头痛来着。要不您回去试试用滚姜汤浸了绢子热敷,没准有用的。”
皇帝见赵盼儿的年纪的确可以做自己的女儿,加之她又姓赵,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慈爱之情:“好,回去就试试。你们这永安楼收拾得挺不错。能不能告诉我,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就想起开酒楼来了呢?”
“因为妾身不服气。”赵盼儿仍在温婉地笑着,语气中却有一丝坚决,“刚才您见过的那个小丫头叫招娣,我叫盼儿,意思都是一样,爹娘希望我们是男儿,这样才能承家立业。可是我们其实不比男人差啊,为什么天生就该被看低一头?酒楼行会不许女人做正店的掌柜,我便偏要做,而且,还一定要比他们做得好。”
皇帝见赵盼儿一谈起做生意时眼中掩饰不住的神采,不禁回忆起皇后年轻时的样子。他目光望向远处,轻声说:“我以前认识一个小娘子,口气也和你差不多。”
赵盼儿眸光更亮,忙问:“是吗?那她现在做成什么事业没有?”www.chuanyue1.com
皇帝的眼神渐渐地柔和下来,脸上的疲态也一瞬间消失了不少:“她帮我掌管着一大家子的家业,做得很好。”
赵盼儿也笑了,状若无意地说:“原来是员外娘子啊,那您可要千万再护着她些。女人当家不易,但凡管家的,总会得罪不少人。”
这话说中了皇帝的心事,他不想正面回答,便反问:“那有人护着你吗?”
赵盼儿眼神一闪,低声道:“以前有过,现在没了。”
“那他肯定是个混账。”皇帝的语气斩钉截铁,显然站在了赵盼儿一边。
可赵盼儿却仿佛已经释然:“也许吧,不过,他之前对我好过,至少不计较我曾入贱籍,愿意娶我为正妻。所以,我总是不想恨他。”
皇帝闻言一愣:“你也是贱籍放良?”
赵盼儿敏锐地注意到皇帝用了个“也”字,微笑着点头:“是呀,看不出来吧?所以呀,我没事就求老天多保佑咱们官家康健福乐,要不是他老人家广开恩旨,我哪有机会上东京来见识这满城烟火、人间繁华啊,更别说当上这么大酒楼的掌柜啦。”
皇帝瞬间觉得心中像灌了蜜糖一般,笑道:“可不是吗?”
这时,池衙内捧着一大壶苏合郁金酒跑了过来,“本店特产,苏合郁金酒!来,您拿好。”
刚才站在一旁的内侍笑吟吟地接过酒,随着皇帝一同告辞。
赵盼儿保持着微笑,目送着皇帝上车离去,一直到马车转了弯,她才揉了揉快笑僵了的脸,转身走到楼内。
池衙内兴高采烈地跟在赵盼儿身后:“你刚才那么叫我,怪好玩的,小池。要不以后都这么叫吧?”
赵盼儿心中有事,无暇理他。刚关上大门,葛招娣就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我刚出去没多远就遇到陈廉了,他带着皇城司的人远远盯着,说来的人,是官家。”
站在一旁的池衙内倒吸一口冷气,赵盼儿反手按住他马上就要出声的嘴,继续问:“顾千帆呢,陈廉说他在哪了没有?”
葛招娣看了眼窗外:“陈廉说官家是悄悄出宫的,顾皇城带着人在东华门那边找,这会儿应该已经接到他的报信,往这边赶了。”
赵盼儿一边急速思考,一边用极快的语速说:“跟着官家来的不是皇城司,那就一定是殿前司。这附近说不定还留有他们的人,你赶紧悄悄告诉陈廉,让他带人马上撤,不能让官家知道皇城司知道他今晚来过这儿!”她转头对池衙内说道:“借你马车一用,我得想法子半路去截住顾千帆!”
池衙内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也难得地严肃起来,点头道:“好!你告诉车夫走上土桥,从东华门过来那条道最近,最容易堵住他。算了,我自己送你去,这样惊动的人最少。我去驾车,你去小门等我!”
见四下无人注意,赵盼儿迅速上了挂着“永安楼”灯笼的马车。
“坐稳了!”池衙内娴熟地跃上马车,扬鞭催马而去。
马车在大街上疾驰,转弯避人如鱼得水,倒像是行人和房屋一见马车就会主动跳开似的。池衙内得意无比地回头炫耀:“不是我吹,全东京城驾车比得我的,就没几个!”
赵分儿见他一手执鞭,一手还拎着个食盒,奇道:“你拎个食盒干嘛?”
池衙内颇为得意:“我的马车太招摇了,好多人都认得。大晚上在东京城跑这么快,万一有人起疑心了怎么办?所以我灵机一动,挂个灯笼,拎个食盒,别人最多以为我是送索唤的。”
若是池衙内不提,赵盼儿几乎忘了他这辆车镶着多少名贵珠石,她不禁佩服地说:“你想得真周到。”
池衙内猛然开心了起来:“是吧,赶紧夸夸我!”
赵盼儿无奈夸道:“衙内您真行,不愧是十二行总把头。”
池衙内乐得长不着北,但还不忘谦虚了一把:“还得你多帮忙,我才变成‘十三太保’。哎,你待会儿见了顾千帆,一定只说正事啊,千万别心软,别给他机会,不然回头又得伤一回心。”
赵盼儿并没有正面答应池衙内,而是掀起车帘的一角向外看去:“他肯定骑马,我看右边,你盯着左边,千万别错过了!”
“好咧。”池衙内虽被无情忽视,却乐观地权当赵盼儿不反对就是赞同,“反正你记着就行!驾!”
池衙内的马车在东京宽阔的大道上飞驰,街边的路人都已看呆,一武将艳羡地看着马车疾驰而过留下的飞尘:“嚯,大宛马!”
夹道各家酒楼的宾客也纷纷探出了头,其中一家王楼上,宾客们站在窗边指点:“瞧,永安楼居然用那么好的宝马香车送索唤,真正的东京城独一份儿!”
王楼老板王丰闻言暗气,咬牙切齿地吩咐手下:“赶紧去置办几辆上好的马车,明儿我们也要这么送索唤!”
接近桥头时,赵盼儿扒着车帘探头提醒池衙内:“这儿人多,你慢点!”
“好!”池衙内话音未落,马车瞬间慢了下来。
人流如织的街道上,赵盼儿打量着每一个骑马之人,突然,她晃眼看到一人,想也没想就跳下车去。
“顾千帆!”赵盼儿奔向那人,但奔到一半,那人回过脸来,原来是她认错了。赵盼儿失望之极,她左右四顾,只见处处都是陌生人面,却无一人相识。
一阵突如而来的情绪袭来,赵盼儿索性长声唤道:“沉舟,顾沉舟!顾沉舟!”
突然,赵盼儿猛地一震,远处似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那分明是顾千帆的声音。
“盼儿!”那个声音再一次传来,赵盼儿来不及多想,蓦然回首,便往声音的方向奔去。
赵盼儿提着裙子奔上灯火阑珊的州桥桥头,桥的另一侧,顾千帆也穿过人群奔来。最终,两人在桥中央相逢。
“盼儿!”顾千帆急切地将她拉走,“跟我来!”
桥边,池衙内刚停好车从人群里挤出来,便看到了两人在桥头携手而行一幕。一时间,河间清波、岸边石榴、桥上锦灯,配着宛如双璧的一对男女,如诗如画。
池衙内先是看呆了,随即才一拍大腿道:“这杀千刀的小木头,拉着盼儿姐手的,明明该是我才对嘛!”
“让一让!”池衙内奋力往桥上挤,偏偏有一担着竹竿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能跟那个货郎老鹰捉小鸡似的互相躲闪,待他再抬头望去时,赵盼儿和顾千帆已经被淹没在了人群中。
一直奔到桥下的僻静处,顾千帆才停下来:“你还好吗?”
赵盼儿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她强迫自己相信这单纯是因为刚才的疾奔才导致的心跳加速。她倏地抽出了手:“我没事,但《夜宴图》又出现了。”
顾千帆脸色立刻一寒,时间紧迫,他只能暂时咽下他对赵盼儿的满腹思念,听她把事情从头道来。
听到一半,顾千帆便心中大急:“欧阳旭那张《夜宴图》是真品?你怎么这么大胆,当面骗官家说那是假的?”
赵盼儿早料到顾千帆会是这样的反应,解释道:“事出紧急,没别的法子了。我之前跟欧阳旭提过皇城司在找画,他多半也早就知道了你和我的事。万一他成心报复,硬在官家面前说你投靠后党,意图替皇后隐瞒怎么办?你说过皇城司只能是官家的纯臣,不能涉入任何党争。所以我只能从绫裱的颜色入手,让官家相信他手中的那幅画是欧阳旭伪造的!反正杨家已经烧了,死无对证;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已经猜到了他是皇帝,两份相反的证据,一个出自处弹劾他皇后的妃子娘家女婿,一个出自他碰巧遇见的陌生人,换了你,你会更相信谁?”
顾千帆急了:“就算如此了,你也太冒险了,这其中的漏洞太多……”
赵盼儿打断他:“有些险值得冒。我着急见你,也是因为那些漏洞只能由你出手才补得上!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总之,一定别让官家发现你知道他今天微服来永安楼的事。”
顾千帆只得把话说得更明白:“你已经把自己给陷进去了,你知道吗?你知道那么事情,你就不怕官家把你灭口啊!你怎么这么傻啊?”
赵盼儿怎么会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一字一句地道:“因为皇后一旦被定了罪,必死无疑;可我也曾在贱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还因为我虽然恨你,但却不想你出事。”
“盼儿!”那声“恨他”以及“不想他出事”使顾千帆如遇重击。他突然想起孔午曾说烈女怕缠郎,要想得到娘子的原谅,就得变着法地让她为他担心,她只要心里有他,苦肉计就百试百灵。
想到这里,顾千帆突然一个踉跄,撞在栏杆之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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