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所告何事?”
“学生济南府历城县增广生罗籍,告知县姚启圣与豪强土棍勾结,强夺学生产生。”罗籍举着状纸当街告状,祁理孙接过,看到上面写的涉及诉讼的产业是膏地四顷五十亩,又庄宅一处。
“随本官回衙,仔细诉来!”
巡按巡抚同向皇帝负责,兵马、军饷、钱粮、城池、里甲这些由巡抚处置,而纠正奸弊、处决重辟、审录冤刑、参拔吏农、纪验功赏这些都是巡按专管,巡抚不得干预。
遇重大地方政务,巡抚巡按会同办理。
地方生员告知县,这正是巡按处置范围之内。
祁理孙把人带回巡按衙门,开始调查此案。
初步询问后得知了一些情况,这个叫罗籍的是历城县增广生,增广生也是秀才一种。
大明秀才正式叫法是生员,通过县、府、院三试的,进入府、州、县学,称为进学,通名生员,也就是俗称秀才了,没通过三试,那就只是童生。
生员也还包含国子监中的贡生。贡生又细分为岁贡生、选贡生、恩贡生、拔贡生、纳贡生。
地方儒学的生员,又可以分为府学州学县学的廪生、增广生、附学生几种。
廪生也是秀才,但相当于拿奖学金或公费生,每月给廪膳,补助生活,名额有定数,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每月给廪米六斗。
增多者谓之“增广生员“,省称“增生“。又于额外增取,附于诸生之末,谓之“附学生员“,省称“附生“。后凡初入学者皆谓之附生,其岁﹑科两试等第高者可补为增生﹑廪生。廪生中食廪年深者可充岁贡。
罗籍是增生,就相当于第二等的秀才,没有廪米,但可以在岁科两试中凭成绩补廪生。增广生也有名额,虽没公费,但在考核、补廪方面有优势,所以地位也还可以,在坐馆教学等方面有优势。
当然,大明的秀才,不管是哪种,都有免除本人瑶役的特权,甚至到明末,也可以免除不少田赋粮。
当然,如果秀才考不上举人,而在每年考核中成绩太差,也会受到降级处分,称为青衣、社生,不能叫秀才,也不能考举人,得重新跟童生先参加府试考秀才,也没了免役免粮的特权。
罗籍是县学的增广生,二等秀才,特权还是不少的。
有秀才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升堂审案也不能动刑。
普通百姓出门得有路条,但秀才不用,秀才还免役免粮,当上了秀才还可以养奴婢,若是廪生还可以在童生科举时做保人,有保费。甚至打官司,普通百姓也得请有功名的人写诉状等,相当于充当律师,收一笔钱。
其它的还有如有功名的可以蓄养奴婢,而普通百姓不行,甚至穿衣出行等规格都有所提高。
虽不如举人可以直接当官,但庶民见了士绅要用官礼。
考中秀才,就进入士绅阶层,成为特权阶级。
罗籍打官司,帮自己打,要争两百五十亩好地,还有一处庄宅,按他所状告,事情缘由是这处田地和庄宅,原是济南德藩一位镇国将军的,后来分给其子孙,然后到崇祯年间,其后人贫困变价出卖民间,罗籍出银买下。
岂知不久后,原来这块田地管理认种的一位鲁藩姓危的旗鼓却把地又卖给了土豪高恺,甚至还收了附生郭壮图、郭嘉两人的订金。
一地多卖。
这姓危的旗鼓拿了钱跑路,不见人影了。
掏了银子的几家自然都不肯,于是打起了官司。
后来那高恺见官司打不过,直接把地贱卖给曲阜孔家。罗籍不甘孔家占地,于是继续打官司,结果郭罗等败诉,地全落到孔家手里。
然后鞑子南下山东,旗人跑马圈地,孔家也被圈走不少地,其中也包括这块地。
然后呢,现在不是清军收复了济南嘛,这旗人圈走的地当然是要各归原主。于是乎孔家和罗家又开始争地。
争着争着,历城知县姚启圣做了判决了。
姚启圣派人调查,说那块地并不是德藩宗室卖的,是危旗鼓私下变卖的。明代的藩产王田,都是通过一些具体管役人员来打理,如承应、庄头、校尉、中军、旗鼓等经理田产、催收租粮的。
他们对藩产了如指掌,甚至有些本来也是地方上的豪强土棍。
当初崇祯末,清军南下攻破济南,掳走了德王一家子,不少宗藩也被掳走,那块地的主人也被掳走了,但仍还是由危旗鼓打理经营着。
后来看形势不妙,他便把地变卖了。
还一地卖两家,又收了两家订金,卷了钱跑没影子,让几家打了几年官司。
鞑子来了后,对这桩官司也没个结果,但却因为八旗圈掉了这块地,所以这官司也就不了了之。
现在大明收复济南,于是几家又打起这旧官司。
谁料姚启圣一番调查,认定当年姓危的私卖宗藩田产,所以那个买卖是不合法的,毕竟地是属于德藩宗室的。
不论是罗籍还是孔家,其实都是被姓危的骗了,既然被骗了,就找姓危的,地仍归德藩。而现在朝廷的政策,宗藩土地收回国有,因此这些地就直接没官。
这一下,谁也争不到了。
几家买地被骗的银子除非找到姓危的,可就算找到,这银子估计也花掉了。
他们当然不愿意,就要地,但姚启圣不理。
罗籍就天天闹。
然后姚启圣既然是那种三年能赚二十万两银子的人,还能说服杨捷献济南城,就不是一般人。
既然罗籍不老实,那就想办法让他老实,他也不去找姓危的,反正也无处找,他就找罗籍,派人一番明察暗访。
果然查出了许多问题。
比如他报上官的一块地,一顷五十二亩,说是崇祯末,用价银三十八两买到的庶宗田地,还出具了买地契约。
可姚启圣一番调查,发现这桩交易是假的,那位宗室早没于战乱,根本没有卖过地给罗籍,是罗籍侵占了这块无主地,然后现在上报说是买卖的。
这个罗籍平时就是个讼棍,平日把持衙门,包揽赋税。
清占领山东后,一面是八旗跑马圈地,一面又是把藩田变价更名。
所谓变价更名,就是把没收的这些皇庄王田以及勋戚田官田等,估银变卖,以收取卖地银补贴财政开支。
这罗籍平时在历城县衙那就是个搅屎棍,否则一般人也不敢跟孔家打官司纠缠不休。
他勾结县官胥吏等一起,把那些田地或隐占侵没,或低估贱***如天启帝皇后的父亲张国纪,封太康伯,在历城有赐给的好地十六顷,沙地十六顷六十三亩零。
历城县奉文变价卖给罗籍,好地每亩估银九分,沙地每亩估银四分五厘。
这个价格,就算是战乱之时,也贱的过份了。
可他们上下勾结,愣是敢估出这样的价格,严重贱卖,侵吞资产。
北京清廷里的鞑子官员们,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知道这价不对,哪怕他们也出银上下打点,仍然还是三次驳斥,认为变价太低,于是罗籍伙同知县等一年内每亩增银,增了三次,也不过是好地提高到每亩二钱五分,沙地一钱二分五。
一两银子能买四亩好地,能买八亩沙地。
而且这一亩还是大亩,相当于正常三亩,这意味着他们实际上一两银子买了十二亩好地。
通过这样的手段,罗籍只用几百两银子就吞下了这三千二百多亩地,实际上是九千六百多亩地。
这家伙,还联合其它人把济南府的官田五百七十三顷,投到端重亲王博洛名下,实际上是把官田变成了自己的私产,向博洛缴租后,剩下的都成他们的了,而本来那是公田,一切都是官有。
通过这种种手段,在清占领山东的这几年,罗籍虽然仍然还是个秀才,但却成了历城首富,甚至是济南有名的大地主。
他们还通过一些其它手段占田,比如把藩王的田产,当做荒地上报官府,然后成了自家开荒地,熟地变荒地,产权易主,还能免交几年田赋。
罗籍区区一个秀才,当然不是个例,实际上明末这种情况非常严重,而清军侵占山东后,他们趁着变价更名藩田等的机会,更是掀起瓜分侵占的盛宴,几乎各个府县的豪强士绅都参与其中,而山东省府县各级官员、胥吏,也全程参与配合,甚至收受贿赂银钱到手软。穿书吧
大量的良田熟地,被他们当成垦荒地上报登记易名。
而许多藩庄王国,被他们以每亩几分银,或一二钱银一亩卖地,瓜分买下。
甚至通过更改大小亩、熟地、荒地、水田、旱地等方式,侵占利益。
所谓的变价更名,其实就是山东士绅联合一起,把原来大明宗藩、勋戚、官田瓜分侵占的一个过程。
说是更名变成民田,其实就是贱卖侵吞,上下一起勾结。
所以在以前,各地田产多的主要是宗藩,比如山东的几个藩王府,各占两三万顷地,但其它地方豪强世族手里地并不算太多,几千亩上万亩已经很多了。
可在北京沦陷,鞑子南下的这短短几年里,山东就出现了许多占地几千顷的大家族,比如长山刘氏,拥地三千多顷。
除了寄名田千顷外,其余近二十万亩中,本身田地不过万余亩,其余的几乎都是在这轮盛宴中瓜分得来的。
几乎没有成本。
罗籍不过一增广生秀才,在这轮大潮里,却成了历城首富,拥有上千顷地。
还有比如曲阜孔家。
在被北京重新确立为衍圣公后,也是侵占了不少藩产,仅他现在对大明天子承认的就有东平州原德藩的籽粒地九十三顷余,滋阳县鲁王庄地三十余顷,阳谷县废藩籽粒地两顷多,郓城县认种王地一顷五十亩。ωWW.chuanyue1.coΜ
此外在曲阜、邹县等,还各认种王地多处。
他们在很多地方,还跟当地豪绅争产,比如邹县窝里村的一处地,原是阳信王的王庄,总共二十余顷。
原本是个叫徐擎的地主先占种五顷,接着孔府近亲孔尚任看中,全庄尽认,结果两家构讼,最后孔尚任借着衍圣公名号,迫的知县把地全给了孔尚任。
此外诸如跟罗籍这样的争产案,遍处南北直隶、河南山东山西五省。
连北京也发现很多问题,比如报上来的新垦荒之地,其实仔细一查,都是原来山东田册里面的土地,但他们就把熟地当成荒地报,使的国家耕地变成了不起科的荒田。
山东田地,在这一轮过程里,大规模兼并,土地基本上都集中到了那些士绅豪强、和八旗手里了。
剩下的一些百姓,为了逃避负担极重的丁役、丁银,加征等,干脆带地连人一起投献,要么是地被圈了被迫投献八旗,要么是主动投献地主士绅,只为能够活下去。
还有更多的人直接就逃了。
不甘为奴,不堪重负。
携妻带子,背井离乡逃亡,尤其是朱以海打到登莱后,更是逃亡不断。
而地方上的清朝官员,和士绅豪强们却不断上报朝廷,说佃逃地荒,山东田地荒了九成,地根本种不过来,所以不管是变价出卖,还是招佃租种,都找不到人。
地价还是定的太高了,超出市价几倍,也招不到佃户租种。
虽然鞑子也派出了满汉钦差大臣,下到北直山东等各省,与督抚共同主持清理,以获得急需的钱粮,但收效甚微,因为从上到下,都在瓜分利益。
搞到后面,北京甚至只能下旨,对无人认买、承租的藩庄勋田,准照老荒地之例,招民开垦,免其纳价,不起科赋。
最后一点渣都没剩下,官吏豪强把这些地直接就当成荒地瓜分了,连一亩几分银都不用出,甚至直接就成了免起科的荒田,永不起科。
姚启圣本来就在济南呆了挺久,哪里不知晓这些,这罗籍非要不识趣的告啊告啊,送礼给他拒收后,居然还想着要把他告下去,换个人来好继续勾结。
姚启圣哪会惯他,于是把查到的证据公示,要把罗籍侵占的这些田地全都没收入官,总共一千多顷地,不管是哪种手段侵占到手的,全都要收走。
这才有了罗籍在城门口拦下巡按祁理孙状告知县的事。
祁理孙虽然年轻,但他跟着祁彪佳几年,自己又在朝中部院任职,见识阅历都有,不会轻易被罗籍骗到。
“此诉状本巡按收下了,你且回去等候调查,听侯传唤。”
罗籍也是有备而来。
直接从怀里取出一叠地契来。
“这是原天启帝张皇后之父历城县的赐封地,好地十六顷,沙地十六顷,都是大顷,一亩当二百四十步的三亩。”
“这是何意?”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若祁大人能够帮我主持公道,事成之后,学生愿再赠送两个庄子。”
祁理孙笑了。
罗籍也笑了起来。
然后。
“来人,将此大胆狂生拿下,关入大牢,竟敢公然行贿巡按,胆大包天。”
几名随从上来,一把将罗籍打翻在地,迅速给捆了个五花大绑。
“大人,事成之后,我愿意把那一千多顷地的一半送给大人。”罗籍急了。
“带下去!”
“不知死活,以为本巡按年轻可欺乎!”他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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