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文书是天津府和兵马都总管府一同颁下的布告。
文字不多,寥寥几行,用词也朴实民明白,一共说了三件事。
第一条是说,天津府工役甚多,征调民伕常在万人以上,为保障治安,将设专门的机构负责管理民伕,职责包括平理诉讼乃至收缴弓刀等杀伤性武器。
第二条是说,今年以来颇有文吏、官员违法乱禁,甚至有残虐军民,以逞己欲的。此等人物共计一十六人,官位最高的是一个兵马副指挥使,另有担任判官、勾当官、巡检等职位的,皆已被斩,且悬首示众以明国法军纪不容小觑。
第三条更加简略,讲的是最近数月有传言说军资粮秣调动不畅,实乃流言蜚语,不足取信,皇帝引兵凯旋,将士官吏有功必赏,有过则罚,此是常例。
尹昌看完就知道,皇帝并没有刻意穷究,就算有杀人儆示,罪名都被压在了治安的层面,被列名于文书上的,都是具体办事出格、致百姓伤亡之辈。尹昌赖以身居开封而影响到天津和中都的许多羽翼人物,职位远远高过这些死人,但在通报里头,全然不提。
至于尹昌自己的名字,这布告里更不曾出现。
“我呢?”尹昌问道。
李云笑了笑:“不是说过了么?老尹你过关了。一把年纪尚能勇悍如此,怎么说也是条好汉,陛下对好汉还是优待的。”
“真的?”尹昌有些发怔。
他只觉胸口抽搐也似的疼,勉强抬手按住,有些期待,又有些仓皇地问道:“其他人,陛下怎么处置?”
李云自然知道尹昌问的是谁。对尹昌这样的人物来说,朝廷授予的官职权柄固然重要,但官员本身的人脉、资历、旧部、袍泽,才是决定他影响力的关键。此时尹昌自身狼狈异常,却还第一时间想着他的羽翼们,倒也有几分情谊在。
他微微颔首,搀着尹昌的胳臂,将之慢慢扶起:“陛下此番北上草原,撞上蒙古人用极北极寒之地的蛮部组建新军,那些蛮部号曰林中人,千万年来深居密林雪原,与野兽别无二致。大军回返的时候,抓了一批林中人的俘虏,其中许多人凶暴异常,稍得机会,就要杀人。”
“皆如这厮么?”
尹昌低头看看。
“正是。陛下说了,正好用这批俘虏,试试统军司里某几位的血勇。所以来时,我就告诉这些鞑子们,杀得此行的目标,他们便活;杀不了,便死。至于被当作目标的几位,若敢于搏斗厮杀,便不愧武人本色,前事一笔勾销;若被南方的富裕繁华迷了心,成了养尊处优的废物……那还是死了的好。陛下不需要这等货色拿着旧日草莽作派搅风搅雨,也不希望这等货色留在军队里。”
李云说得平淡,一股子杀气,却令人不寒而栗。
尹昌顿时面如死灰。
他很明白他的那些伙伴们,大概还保有什么样的身手,也很清楚他们未必有事前生出警惕的运气,更未必个个随身带刀。这等鞑子如此凶悍蛮勇,骤然杀来,根本就是索命的阎王。自家能活命,是因为李云在最后关头插手。或许皇帝对重臣,终究还有些心软。但此番难逃牵扯的那几位,多半要死。
皇帝对部下的优容宽厚固然超乎前代,可一旦部下越过某条界限,皇帝立刻施以酷烈打击。
已经做了新朝的官员,拿着皇帝给的俸禄,却拿出数百年来武人自拥实力、自行其事的作派,试图以小伎俩撬动大政的人,皇帝便还给他们小伎俩。
满心想着南下吃肉,而避开北方这块硬骨头的人,皇帝偏偏要他们死在来自极北的鞑子手里。
这简直是最大的嘲讽。
尹昌扶住额头,踉跄后退几步,直到跌坐入椅,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那個鞑子。
那鞑子已经垂死。
他后背被重刀斫砍,骨骼和背后的肌肉完全被切开,半扇肋骨连皮带肉已经散了架,露出了下面的内脏,鲜血咕嘟嘟地喷涌着,淹没了内脏,流淌到地面,渐渐漫过他狰狞的面庞和灰色眼眸。
对郭宁的武威,尹昌从没有怀疑过。这位马上皇帝自崛起以来,就没打过败仗,再怎么样的强敌,皇帝一到便如砍瓜切菜。他所统领的军队,也实实在在地超过了当年大金的强兵,否则也不可能动辄北上,在草原深处破敌了。
可是,既然已经建国立业,疆域越来越广,所面临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不是皇帝握着一柄铁骨朵大砍大杀能解决的。而军队的重心在南或北,又关系到无数武人的身家性命,更不该由皇帝和他身边一小撮人随意决定。
尹昌问道:“这等所谓的林中人,数量很多么?”
“此番我军北上,痛击了属于黄金家族的有力千户别勒古台所部。这些林中人,便是别勒古台在过去两年里收拢的部众,他们还接受了金军逃人的训练,数千人摆出的军阵有模有样。”
“那也不过数千人!”
“林中人有名的部落十四家,分布在绵延四千余里的密林间。别勒古台接手的,只是南下就食的一小部分。更北方是否还有其它部落,我们目前还一无所知。”
李云想了想,又道:“大军北上时,还曾与来自极西的康里人、钦察人骑兵对战。听说,此辈原属于盘踞河中的大国花剌子模,其国有户口两千万,胜兵四十万,如今皆已降伏于成吉思汗的九斿白纛之下。成吉思汗陆续将之遣至草原,我军遇上的,是第一批,有两万骑。之后陆续启程的,还不知有多少。”穿书吧
“既如此,更应该尽快南下伐宋。”
尹昌的执拗性子上来了,连声冷笑道:“既然北方强敌无穷无尽,与之对抗岂是十年八载能有结果的?何况一旦蒙古大汗折返,北方万里边境上三个招讨司处处受敌,那就处处都是吞噬将士性命,也吞噬财力物力的无底洞!要打这种仗,凭眼下的家底根本不够!”
“所以,老尹你觉得,应当尽早动用武力,取偿于南,以补充北方的消耗?”
“正是!”尹昌叫道:“南朝如此富庶,又民风软弱,天予不取,是何道理?”
李云摇头。
“这些想法,你该写成条陈,给陛下去裁定。和我说,没用。”
“那你来此做甚?就为了打杀我们性命吗!”
“咳咳……老尹,你在说什么呀!我这左右司是捞钱的衙门,我到哪里都谈生意,谈什么打杀?”
李云笑道:“这样,老尹,你莫辞劳苦,陪我去应付一个场面。我们去看一看,宋人是否软弱,由此也想一想,南下伐宋是否合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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