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大同是北境边防重镇,再往北便是无垠的草原,素来风大苦寒,较之北平犹自胜之,尤其现在还是二月天,风带着寒意仿佛刀子一样,直往脸上刮。

  哪怕甄武在北平长大,又冰刀雪剑征战多年,可想到前段时间在北平,出门貂皮大帽,回家锦衣玉食,晚上还有娇妻暖玉在怀,照样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这世间还真他娘的由奢入俭,最考验适应性。

  甄武坐在右军大帐之中,用力搓了搓脸,让身体里的血液能够加速流动起来,可刚刚搓的脸上有点温度,张武却在这个时候,一甩大帐门帘从外面走了进来,顺道还带着外间的一阵寒风呼啸灌进大帐。

  甄武没好气的瞪了一眼张武。

  可张武犹自不觉,还搓着手大声冲着甄武抱怨道:“大同真他娘不是人待的地,冷也就算了,还他娘的一直刮风,这老天爷就不能安生一会儿。”

  “你他娘的还有脸说,进帐不能动作小点?我们养了半天的暖和气,被你一股风吹了个干净。”甄武怨气更大的说道。

  张武这才反应过来,转头一看,孟善,郑亨,谭渊,王真,陈亨等人都已经到了,连忙给众人赔笑。

  “对不住各位,对不住各位。”

  说完,张武一边走到他自己的位置坐下,一边开口问甄武:“右将军,咱这到大同两天了,打不打啊?什么时候打,总要给個话啊,咱们冷能受着,可士卒们天天挤在一块取暖,也不是个事啊。”

  张武的话说出来后,其余众将也看了过来。

  他们大军到了大同城下后,一直按兵不动,有些聪明的已经意识到这一次过来,不是简单的打大同那么简单。

  甄武也没让众人多猜测,直接了当的说道:“不打。”

  当初朱棣找甄武,张玉等人商议进攻大同的时候,并不是所有中层将领都参与的,会后朱棣也给所有人下了封口令。

  所以,现在很多人还认为,这次过来就是来打大同的。

  就和当初打大宁一样。

  而且在很多人眼中,大同对于燕王来说,更有理由打。

  因为大同本是代王朱桂的封地,可朱桂却被朱允炆在去年废为了庶人,而朱桂不仅仅是朱棣的十三弟,还是徐妙云的妹夫。

  没错,朱桂娶的是徐达的二女儿,就从这点上来看,朱允炆收拾了朱桂,现在又要收拾朱棣,徐达的儿子和老部下们,没直接跳出来反了朱允炆,已经算是尊重朱元璋了。

  指望徐氏派系的武将用心讨伐朱棣,简直是失了智。

  再者说,朱允炆给代王留个爵位,赏个富贵闲人的生活,过分吗?

  对自家人非要一撸到底。

  这种情况下,谁不得心里嘀咕一下,若是他们不小心惹了朱允炆,朱允炆还不晓得怎么残暴的对待他们。

  怕是更没情面可讲。

  当兵的军中卖命打了一辈子仗,碰上个不讲情面的,谁受得了。

  这时随着甄武的一声不打,许多人疑惑的皱起了眉头。

  “不打?”

  张武更是疑惑的问了出来:“为啥不打?代王虽说被废,但是代王的三护卫,我就不信没人愿意给代王报仇的,只要殿下放话出去,大同城哪怕常年有着屯军戍边,又是高城重镇,但内部稍微一乱,再加上咱们从外攻打,不出半月,绝对能打下大同城。”

  薛禄也在这时接着说道:“是啊,等打下大同城,咱们把大同附近的兵马收编下来,兵力更盛,到时候挥鞭南下,直接打到南京城不是更好。”

  他们俩个在大宁之战中捞到的好处太多了,从掌千余人兵马,一下子扩编到了万人,收集癖的心理一犯,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攒多少多少人马。

  这种心理正常,甄武也理解,他经常也想象自己手握二十万大军纵横。

  但理解归理解。

  可身为统兵大将,却不能被这种心理所控制,尤其是连最基本的理智也因此丢失。

  要知道,这世间兵贵在精,从不在多。

  不同心的士卒,即便有百万之中,亦无任何用处。

  所以,此刻甄武恼怒的瞪了两人一眼,毫不客气的开口训斥道:“你们俩个现在手上也握着万余士卒的性命,还以为是以前的千百户?还由得你俩幼稚吗?若是兵多就能定胜负,李景隆的兵最多,你怎么不把北平城送给他。”

  众将见甄武声音严厉,哪怕不是说他们,也不由自主的直了直背,正了正神色,而薛禄和张武俩人立马被训的,老实的站了起来,低着头听训。

  甄武冷哼了一声道:“你俩以后说话再不过脑子,老子非罚你们去当马夫,就不信你俩记不住教训。”

  俩人连忙慌乱道:“右将军还请息怒,卑职知错,以后定然多思多想。”

  甄武眼神在俩人身上打量了一遍,见两人确实听进心中了,眼神一收,没好气道:“行了,这次就算了,坐下吧。”

  他的语气一软,帐中其他将领也松了一口气。

  在场之人,不少人的心思和张武和薛禄一样,都以为打大同利处很多,只不过他们没有张武和薛禄受甄武宠信,没敢第一时间说,他们心中不由的叹了句好险。

  这次算是张武薛禄替他们扛雷了。

  谭忠王通跟着谭渊王真而来,见张武和薛禄被甄武训斥,俩人偷偷挤眉弄眼的偷笑,惹的张武没好气的瞪了俩人一眼。

  张武,薛禄,谭渊,王真,是甄武手下四个独立掌兵的大将,最受甄武的信任,甄武训斥完张武和薛禄后,也有意提点培养张武和薛禄,随后,简单组织了一下语言,给两人解释为什么不打大同城。

  “你俩以为大同有兵就能由殿下收编?大同和大宁不一样的,大宁和咱北平唇齿相依这么多年,说一句亲兄弟不为过,大同算什么?最多表兄弟,人家上有宣府,下有太原,凭什么替咱们保北平?真整编了,你也不怕你军里乱起来。”

  张武和薛禄听了,恍然大悟。

  谭渊这时开口道:“那咱们此来的目的是什么?”

  甄武笑道:“今儿叫大伙过来,就是说给大伙的,这次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等李景隆。”

  “等李景隆?”

  谭渊疑惑道:“山西境内,咱们地貌不熟,将士们又没有保家之念,在此地与李景隆对决,应该不妥吧。”

  “你说的不错。”

  甄武搓了搓手道:“所以咱们此来只是为了遛一遛李景隆的大军,你们想想,咱们在这里还冻的不行,李景隆那群南军谁能抗的住,让李景隆带着大军也动一动,总好过一直在德州积蓄力量。”

  这番话一出,在场众将基本上全部明白了。

  甄武接着说道:“算算时间,李景隆大军应该也进了山西境内,咱们也是时候安排一下,到时候怎么溜着李景隆玩了,薛禄,你掌的是骑军,这次你要出大力,你带着你的人去驻防在云州那边,呼应一下丘福…”

  正说着,帐外突然响亮的一道‘报’声传来。

  甄武神色一振,知晓必然是有重要消息传来,连忙让传令兵进来。

  传令兵进来后,单膝跪下禀报道:“禀右将军,殿下让标下通知右将军,李景隆先锋大军由都督平安率领,已经到了涞源,直逼蔚州,殿下让右军尽快右移,按计划行事。”

  甄武噌的站了起来,激动道:“你回去告诉殿下,就说甄武已知,明日一早,右军定会行动。”

  甄武说完,挥手便让传令兵退下去了,然后他迅速的来到地图前,一边看着地图上平安的位置,一边召集众将围过来,开始安排众将的任务。

  一直到晚间,所有任务安排妥当后,让众将下去整军。

  ……

  之后的日子,燕军和南军开始活跃在山西的境内,房宽率军在蔚州阻了平安几日,等到李景隆大军全部过来后,弃城向大同而去。

  平安率军追击,遭遇丘福阻击,双方打了一阵,不见胜负,至天黑双方各自退去,开始相互对峙。

  当李景隆大军追上来后,平安再次率军出阵,发现丘福大军早已人去楼空,把平安气的哇哇大叫。

  再之后,李景隆大军步步为营,一步一个脚印的向着大同而去。

  一路走的异常艰难。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到了大同城下,朱棣等大军已经逃之夭夭。

  可当李景隆大军想要回撤的时候,朱棣等麾下将领又会连翻出阵骚扰李景隆大军,每当李景隆率军出阵之时,又总能偏偏遇到朱棣其他将领带军阻拦,让他不敢贸然追击。

  就这般,一直过了一个月。

  从蔚州,到大同,再到宣府,这些地方双方人马不断活跃,所有人都硬顶着寒冷的北风和总会在晚上骤然降低的天气苦熬,只不过燕军尚能忍受,可南军冻死无数,堕指者更是数不胜数。

  一时间南军之中军心散乱的,甚至有动荡之危。

  就在李景隆不打算再和朱棣纠缠,心生退意之时。

  三月间,朱棣大军已经绕宣府自居庸关,回到了北平。

  这一遭,他们从北平南城出发,从蔚州攻入山西境内,然后带着李景隆大军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从北面的居庸关回到北平。

  虽说没有打什么打仗,可回来的众将一个个喜上眉梢,开心不已。

  就连朱棣也异常振奋。

  这一次打破了李景隆积蓄力量的布置,又消耗了李景隆的军力与军心,等到开春后他的压力会小很多。

  可就在众人都为此次战果而兴奋的时候,朝廷竟然派来了劝降的使者。

  劝降?

  说的好听叫劝降,说的难听点可不就是来议和吗?

  甄武得知这事后,整个人都迷糊了,他记得靖难得打四年的啊,难道因为他做了某些事情,蝴蝶翅膀扇了扇,把靖难之后的时间扇没了?m.chuanyue1.com

  那朱棣还怎么当皇帝。

  他的国公怎么办?

  ……

  与此同时,南京城皇宫里,朱允炆也在开口问黄子澄:“算算时间,高巍应该也到北平了吧。”

  黄子澄笑道:“前次来信便到了涿州,想必现在已经进了北平城。”

  “那就好,高巍是个贤臣,想必定能不负朕之所托,若此次他能平安归来,朕定委以重任。”

  朱允炆说完,畅意的笑了起来。

  好像自从燕王起兵后,他第一次笑的这么畅意,像极了一个小孩子小计谋成功后的得意。

  他想着,年前朱棣打不过李景隆,年后朱棣又去山西搞事,李景隆大军一到又被撵的灰溜溜逃回北平,这种情况下朱棣好意思上书自辩来恶心他。

  这一次,他也要主动出手,恶心恶心朱棣。

  他心里恶狠狠想着:“朱棣啊朱棣,你天天给朕喊着诛奸臣诛奸臣的,恶心朕,既然你说你麾下将士怕死,你不得不带着他们起兵靖难,那朕这次看你怎么办。”

  ……

  北平城内,燕王府。

  朱棣带着甄武,张玉,朱能等几个高层将领,在大殿之中准备接待了劝降使者高巍。

  所有人都好奇的,不明白朝廷突然搞这么一手到底是在干嘛。

  真被打服了?

  可不应该啊。

  朱棣心中更是在打鼓,这朝廷若是真的突然议和,他可怎么办。

  所以,等到高巍雄赳赳气昂昂的进了大殿后,朱棣根本没心思废话,直接开口问道:“不知你此来,所为何事。”

  可让在场说有人没想到的是,高巍进来后,先是趾高气昂的看了一眼朱棣,随后又环顾了一下殿中的甄武众将,一点也不像是真正议和的样子,反而更像是找茬的。

  这般不礼貌的样子,顿时让甄武等人皱起眉头。

  可这还只是个刚开始,高巍口中的话,更让甄武等人震惊。

  只见,高巍昂起头,朗声道:“太祖升遐,皇上嗣位,不料竟与燕王起了嫌隙,更惹的皇上出动大军讨伐,臣以为大动兵戈不如和解,而且自古君臣之义越明,亲情骨肉之情越厚,所以臣置生死与度外,来北平亲见燕王,就是来帮燕王明一明这君臣之义的。”

  嘶。

  甄武吸了口气,这是什么话,怎么明白人都听不明白呢。

  然而下一刻,高巍的话,直接把甄武说的惊呆在当场。

  高巍朗朗的声音接着响在大殿之中:“昔年周公恐惧流言,自主避位居东,燕王何不主动割去首级送往京师,押解挚爱子孙,遣散护卫将士,以全为臣之义,如此自可解释与皇上的猜疑之嫌,又可堵住小人的离间之口,这难道不比周公还要伟大吗?如此流芳青史不好吗?”

  这声音好似在大殿之中悠悠回荡,经久不息。

  朱棣呆了,张玉,朱能等人全都呆了。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可高巍仿佛觉得朱棣等人被他的话说的动心,说的越发起劲来:“自燕王大兴兵甲,虽占据北平,攻取密云,永平等地,可数月之间,仍旧在区区弹丸之地腾挪,较之天下如何?依旧不堪一击,而与燕王同心者不过三十万人,较之天下又如何,不过沧海一粟,同为死路,燕王何不选一条可流芳千古的路?更何况燕王与皇上,既是君臣,又是骨肉,何必要苦苦挣扎,反害三十万与燕王同心的军民之命?所以臣还请燕王上表谢罪,皇上看在殿下诚意服罪的份上,定然也会饶过与燕王同心的三十万军民之命,如此既顺天意,又合人心,亦能安太祖的在天之灵,若不然…”

  高巍的话到此为止,突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含怒而出的甄武,一拳砸的他满口是血。【穿】 【书】 【吧】

  张玉,朱能等人也全都含怒的瞪眼看着高巍,恨不得生吃其肉。

  忽悠朱棣献脑袋,这他娘的什么狗屁之言。

  朱棣献了脑袋后,他们呢?

  也跟着献?

  高巍捂着嘴缓了一会儿,再次直起腰来,依旧傲气的看着朱棣:“燕王当真要为了自己暂时的权利,反害北平三十万军民之命吗?若燕王主动割去首级送去京师,即可全君臣之义,又可保北平军民,如此正途不走,当真要一一孤行?你这般不怕北平军民寒心吗?!”

  甄武捏了捏手指,他有点后悔,刚才那一拳打的太轻了。

  朱棣此刻脸色沉的仿佛能滴下水,这时候面对高巍的话,他不适合有任何的举动,他说什么话,看上去都会显得狡辩,若是稍不小心,还会让人觉得他不在乎北平军民的性命。

  可甄武没这个顾忌。

  他上前直接一脚踹飞了高巍。

  可高巍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翻身起来,蔑视的质问甄武:“甄郡马,难不成恼羞成怒,想要高某性命?”

  说完,高巍脑袋向前一伸:“早闻甄郡马在战场上杀人如麻,高某大好头颅在此,你大可来取。”

  高巍说的斩钉截铁,甄武丝毫不怀疑高巍话语的真实度。

  甄武知道,高巍以为他这般能够青史留名。

  而像高巍这种人,求得就是这种身后名。

  他看着高巍,沉声道:“你的狗脑袋,老子不屑去取,今日老子只与你辩上一句,你以为燕王殿下起兵是为何事?殿下是为朗朗乾坤的清明,是为了这天下的正义,是为了大明朝的明天,若是朝堂奸臣不除,北平三十万军民哪怕死绝,亦不会退缩半步,有大义当前,虽千万人吾往矣,更何况我们有三十万同道同心之人,所以,势必要扫奸除恶,不成功不罢休,你以为你今天来劝燕王可搏身后名?老子今天告诉你,你在做梦,等到我北平军民还天下朗朗乾坤之日,等到大明朝在燕王除奸后国力蒸蒸日上,到那天,你便是我大明千古罪人,钉在耻辱柱上,永远也洗不脱,你会被后世之人一直唾弃,万年不休,我敢肯定一定如此。”

  高巍张嘴想要分辨,可甄武岂会给他再辩的机会。

  这种人,读的圣贤书,全用在了嘴巴上,甄武辩不赢,所以甄武直接上前一步,捏拳,平凡无奇的一拳又砸在了高巍的嘴上。

  这一拳,甄武直接把高巍的牙齿砸飞了出去。

  “还想和老子吵,吵你娘。”

  甄武吐槽了一句,随后高声冲着左右的军士道:“来人,给我把这个狗日的,丢出北平城,看一眼就他娘的败心情。”

  军士出列,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偷偷的看了看朱棣,想要从朱棣脸上看出朱棣是什么意思。

  可朱棣默然无语,只是一直沉着脸,没有赞同也没有拒绝。

  一旁的樊光华反而看明白了朱棣的心意,他主动站出来,亲自拖着高巍走了出去。

  殿内。

  甄武向着朱棣请罪:“殿下请恕卑职无礼自主,实在是那厮欺人太甚,卑职忍无可忍。”

  “无妨。”

  朱棣淡淡说了一句。

  说完,他起身拂袖而去。

  仿佛留下无尽的怒火在殿中回荡,好似要烧成对朱允炆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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