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怔怔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少女,下意识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不是幻觉,真的是楚意。
穿着雪白袄裙的楚意正下了霞影,向他缓步走来,萧晏同样跟随在她身侧,为她撑着伞阻挡风雪,亦步亦趋,眼神温柔。
“楚意?”他的声音沙哑,声音在寒风中显得粗粝。
“四哥这次还要躲着我吗?”楚意走到他面前才停下,与他隔着簌簌细雪,轻声问道。
饮冰走出来,掏出控鹤司的令牌示意给其他人看:“公主,有事交代,还请退下。”
“是。”押送楚昭的人立即后退几丈远,给几人留下很大的谈话位置。
楚昭看到旁边的萧晏,又收回目光,最后视线放在楚意肩头积攒的雪花上。
她在这里,等了他很久。
萧晏在见楚昭眼神望过来的瞬间,眼中的温柔便化作尖锐的冰。
他唇角带着冷笑,琥珀色的凤眸阴沉无比,像是遇见与自己争夺猎物的野兽,眼底隐藏着戾气。
楚意察觉到了什么,奇怪的侧头看了萧晏一眼,他却迅速收敛了戾气,露出静默又无辜的表情,浅淡的眼眸干干净净。
“怎么了?”
楚意摇了摇头,心道可能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否则怎么会感觉身旁的少年,刚才特别像母后养的那只护食的小小。
楚昭看着二人的互动,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萧晏的时候,心中就很是不安,觉得此人危险至极。
但是,也正是这样一个危险的人,才能护住楚意。
这只狠厉的凶兽,唯有面对楚意的时候,才会收起自己的尖牙利爪,乖乖做人膝头的狸猫。
楚昭下意识想找来一盏暖手炉给楚意,却发现她明媚昳丽的俏脸红扑扑的,她穿的袄裙应该很暖和,上面绣着金色的花纹,既厚实又不失永宁公主的明艳。
她的身边已经有萧晏,再也不需要自己暗暗地将她护在手心里,何况,自己的存在,只会伤害到她。
“公主不必再叫我四哥,现在的我,只是一介庶民。”楚昭说道,狭长的眸中满是黯然。
“你说什么呢,”楚意咬了咬牙,回头从马背上取下大包小包,“只要你想,你一直都是我心里的四哥!从小到大,不都是这样吗。”
不管楚昭做了什么,她都记得他们小时候的美好时光,而且,她已经知晓楚昭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只是他用错了地方。
楚昭的眼眸微睁,周围的风雪变大了几分,冰凉的雪花飘进他的眼睛里,他自嘲地说:“公主应该不喜欢草民这个四哥吧。”
楚意摇头:“虽然你小时候经常向父皇告状,害的我和楚小五被责罚;虽然你严苛又古板,还说话不好听;虽然,你总是冷冰冰的板着脸,还与兄长作对,虽然你是范家人……”
楚昭:“……”
她说了一连串楚昭的缺点,萧晏的脸色却一点点变得阴沉,看向楚昭的眼神也越发不悦。
随即,楚意话语一转:“可是,一个人是还是坏,是否讨人喜欢,不是靠嘴巴说的,而是用行动来证明。四哥一直说讨厌我,但你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至少现在还没有。”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萧晏的脸色更难看了。
突然,他脑海中恍惚地闪过一个奇怪的画面。
他看见楚昭死了。
萧晏瞳孔微缩,心跳快了一瞬。
那画面一闪而逝,应该是前世的场景,萧晏只能看见眼前这个阴沉的青年胸口插着一柄剑,鲜血浓郁得能够将他玄黑的衣袍染红,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滩血泊。Μ.chuanyue1.℃ōM
死得好哇!萧晏的心情一下子转好。
只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楚昭死的前因后果,至少在阿意死的时候,这个混蛋还在南燕逍遥自在做皇帝。
萧晏再努力回想,却觉得那个像楚昭的脸都模糊起来。
“我之前就问过,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吗,你没有回答,那现在我想再问你,楚昭,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吗?”楚意问道。
楚昭内心微颤,他的心脏好像被她的眼神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年少时候的记忆,不由自主在脑海中浮现。
那个软软乎乎的小团子,拉着自己的手,双眸亮晶晶的问道:“四哥哥,你可以一直陪意儿玩吗?”
“可以。”他笑着说。
“四哥哥,你可以帮意儿去摘树上挂着的风筝吗?楚小五爬树摔了个屁股墩儿,他不管我,跑啦。”
小女孩眼眶红红的,指着御花园最高的那棵树的最顶端。
一阵风吹来,卷起树枝上缠绕的喜鹊风筝。
“风筝还是飞走了。”
小女孩“哇”地一声哭出来。
“四哥为你重新扎一个。”他仰起头,望着飞走的风筝,认真地说。
“意儿最喜欢四哥哥啦!”
她是皇家最小的小公主,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安慰他的人,是他此生深爱的姑娘。
而现在,她长大了。
“记得。”
楚昭的唇紧抿着,声音低哑。
不止是记得,他,从未忘记过。
正是那些有关过去的回忆,支撑着他走过了春夏秋冬。
楚意看着他,眼前的楚昭,最终没有走前世的道路。
他没有谋朝篡位,没有伤害她,也没有在亡国时候逃走,并且,还在此前,给予了范家致命一击。
现在的他,不应该与前世相提并论,他也不必为还未犯下的错承担责任。
“这个……这个是牛乳糕,你路上可以吃,寻春做的。”
她想了想,粲然一笑,将手中的东西一件件塞到楚昭怀里。
“这两个玉佩……没什么寓意,关键在于材质是很好的羊脂玉,你若没钱了,可以去当铺当掉,也可以用来贿赂别人……但不要说是我教你的!”
“这里面是一身秋衣,我让尚衣局的人按照你平时尺寸做的,都是很舒服的面料,至少能穿三五年,还好你已经不长个啦。”
“这些银票你也要收好,到了梁州,做工后也可以购置一处宅院住着。”
不多时,楚昭怀里已经满满当当。
“我……用不了这么多。”
“不多不多,你的马匹楚曜准备了,那些侍卫太子也打点过,不会为难你。”
楚意说着,又将装着一瓣雪原圣莲的盒子交给他,向他解释圣莲的作用。
“这是大哥特意从北府带回来给三皇兄的,我跟三皇兄要来一瓣给你,据说有续命之效,不管是中毒了还是受伤了生重病了,都可以试试。”
楚昭将那些东西都收好,一些放到自己的包袱里,一些放到马背上。
他拿着盒子,忽然想到什么,皱起眉头道:“有件事和三殿下与大殿下有关,但我不知道,该不该说。”穿书吧
楚昭的眼神看向萧晏,楚意道:“四哥直说就好,萧晏是自己人。三皇兄和大哥?他们怎么了。”
楚昭回忆了一番,娓娓道来:“当初三皇子的母妃贞夫人病逝时,我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贞夫人生下三皇子后体弱多病了十几年,直到她病逝前几个月,与梅夫人交往密切。”
楚意面色一变:“你是说,贞夫人病逝,与梅夫人有关?”
贞梅两位夫人,分别病逝于七年前和八年前,那时候楚意还小,楚凛已经从军,楚昀的身体一如既往的不好。
楚昭摇了摇头,黑眸中闪过一抹幽芒:“不,我所知的,却是梅夫人那时与范琼然关系也很好,所以我怀疑,范琼然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他没有任何证据,但凭借他对自己母亲的了解,仍觉得这件事可能与范琼然有关。
“只是,事情过去太久,贞夫人与梅夫人相继去世,早已查无可查。”
贞夫人和梅夫人去世的时候,他才十一二岁,正是因为年纪不大,所以范琼然做事没有对他隐瞒,他才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如果不是楚凛突然回京,他还不会想起来。
楚意听到他的话,忽然回想起大哥送三皇兄圣莲那天,因为梅夫人的手镯,三皇兄也想起了自己的母妃,还问自己记不记得他的母亲。
那日三皇兄,的确有些奇怪。
她定了定神,道:“查无可查?不,范琼然还活着,此事我一定会调查清楚。”
“那便好。”楚昭放下心来。
楚意拿出最后一个东西,放到他的手里:“四哥,这个你收好。”
“风筝?”楚昭看着自己手中木片做的燕子风筝,呆住了,指腹卡在木片的边缘,泛起苍白颜色。
“风筝还是飞走了。”
“四哥为你重新扎一个。”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在自己脑海中响起。
小时候,楚意的风筝断线飞走,他给她重新扎的,就是燕子风筝。
原来,那些回忆不仅自己没有忘记,楚意也没有。
“这个是桦木所做,再也不会飞走了,”楚意说道,“上面的花纹是我用染料画的,又打了蜡,轻易不会掉色。”
楚昭紧紧地拿着木头风筝,楚意以为他不满意,又道:“当然了,你若不喜欢……”
楚昭用力点头:“我很喜欢。”
“那就好,这个木工其实是萧晏做的,图案是我画的,四哥,你不会介意吧?”楚意笑盈盈的问。
“……不介意。”
萧晏上前一步,特意解释道:“公主为了做这个木头风筝,找了许多木材,亲自选的木料,臣只是将其磨制成风筝的形状而已。”
“多谢萧公子。”
楚昭说着,后退三步,和萧晏对视。
大雪纷飞,几乎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楚意是我们楚家人最珍贵的宝贝,你若爱她,就不要让她皱眉。”楚昭的黑眸寒冽,一字一顿地警告,终究还是将自己放在了兄长的位置上。
“你如果敢欺负她,让她伤心,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都会……”杀了你。
他没有说出那三个字,因为他怕楚意露出为难的表情。
萧晏的薄唇上扬起一抹狂妄而自信的笑,道:
“若我让阿意伤心,必自戕谢罪,不得好死,但是,这些就不劳你费心了。”
楚意听到这话,嘴角一抽:“不得好死,自戕谢罪?”
萧晏:“阿意别怕。”
楚意在心中道,她没怕,她只是想到了一件事——难道前世他就是这么死的?
毕竟,自己当时可是天天都伤心!
楚昭将木头风筝放入怀中,翻身上马。
他定定地凝视着楚意的眼睛,幽深的黑眸坚定而温柔:“六六,你记住,不管我在什么地方,不管我在不在你的身边,你都还有四哥哥在。我会做你的退路,也会在远方祈祷你永远快乐,幸福。”
最后,他甘愿做她的四哥哥,叫她六六。
他此生再也不会这样爱一个人了。
雪下的愈大,天地之间尽是一片银白,那些雪花落在楚昭的眉梢,融化后,像是泪珠。
押送他的人重新启程,楚昭正要策马,一骑将士从远方赶来。
“什么人!”外围的人立即将他围起来。
楚意已经认出了来人,摆手道:“不必阻拦,是谈侍卫。”
“谈风,你怎么在这里?”楚昭震惊道,“我不是让你离开京城吗。”
“属下的确要离开京城呀,这不,遇见您了。”谈风笑着说。
他翻身下马,清俊的面容和额前的头发上都沾染着融化的雪水,藏青色的侍卫衣袍与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背着一个大包袱。
“卑职见过永宁公主,”谈风跪地行礼,然后看向楚昭,“卑职,欲与四……楚公子一起去梁州。”
“胡闹,你——”
楚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谈风打断。
这也是谈风第一次违背他的命令,眼神无比坚定:“公子给属下写的介绍信,属下已经撕了,士为知己者死,这是属下自己的选择,公子不需阻拦,也拦不住。”
他又道:“何况,属下之所以无罪,是因为无人在意,可是如果要细细追究的话,属下也有罪,与您一起流放,再正常不过。”
楚昭的喉咙哽咽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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