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田骑着二八式老凤凰自行车，一路心潮澎湃。他一边感叹李凤娟有那么好的际遇，竟然又碰到一个类似于陈大刚这样的人而高兴，至少这个人思想是开放的，人是乐观的，不会在乎李凤娟的过去，以及她肚子里的娃娃；他一边又是难过而悲痛的，想着李凤娟是多么俊俏的一个人啊！十里八村，也真是难找的，在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前，她是鸡圈里的白天鹅，可以昂首向天歌，而现在却是落难的天鹅不如鸡，想找只癞蛤蟆作为归宿尚且难啊！
他突然又想起了董山，尽管他只是见过那娃一面，还是在那娃被痛打如狗的当儿。这一刻他就越发觉得那份感情是多么难得，人家能舍命救李凤娟的命又能不嫌弃，愿意接纳她，那该是多美好啊！可惜，这一切都是想象之中的。那娃毕竟没有来，没有来，就意味着一切都是空的，当时说的话也就只能是应景的话，让人高兴而已，却终是一场梦。
李田回到小李庄时，天已近黑，冷爽的晚风吹散了村子上空浮动的炊烟。透过落尽了树叶，枯枝一般的村边树林，他看到高低错落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村里的一些母亲们，已经开始拖音拉调地呼叫爱串门子的娃娃回家睡觉。一阵骚动后，村子里静了下来，谁家的狗百无聊赖地叫了几声。接着，又有一只糊涂的公鸡乱啼一阵。树林深处闪烁的灯火渐渐地熄灭了。村庄沉浸在一种神秘的静谧之中。这个时候，都是要回家的时候，李田却未及着家便直奔李汉家而去。到了李汉家门口，他又觉得似乎少点什么，思考一会儿，少了点什么呢？哦，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是了，他突然又转身往自家而去。到了家门口，也不进家，左手扶着自行车，右手急切地连续拍那篱笆门，王桂花搓着双手小跑出来，边跑边喊：“谁啊！谁啊！敲恁急，干啥嘛！”一看是李田，一脸不悦，马上停住脚步，转身欲进屋中，且骂道：“天杀的！你还让我给你开门？你自己不会进来？”李田赶紧向王桂花猛招手大喊：“屋里的，别生气，你快点过来。”王桂花一脸纳闷：“夫妻之间有啥事不能回家说？”李田急切地说：“你过来嘛！”王桂花这才悻悻地过来了。李田说：“陈庄村那个复员兵，人是丑了点，但简单直率，我觉得不错，你赶紧收拾一下，咱俩一起去李汉家。”
王桂花一听赶紧去洗了手，换了绿丝棉袄，嫩绿色棉裤，上下一身绿，配上她那五短身材，浓眉大眼，以及一丝不乱的齐耳短发，活像一株坚贞不屈的老玉米。她对着一块破镜子，反复看了看，这才出来了。李田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还别说，真像一个媒婆呢！”王桂花拿手轻轻地拧他嘴：“你咋恁轻薄？还像不像一个村长？”李田左右瞧瞧没人，“啪”在她脸上啃了一口：“谁说村村长就不能轻薄自己老婆？”李田向王桂花说了陈庄村的情况，特别是说到他和引路人考验陈大刚那方面功能时，王桂花眼睛瞪得老大，直骂李田是个坏蛋，拿这样的问题整人。
俩人说说闹闹，一忽儿便到了李汉家。
几日前，李汉从李田家回来后，便觉得在家里的时刻，分外的悠长，分外的单调。等了第一天，没有收到李田那边的消息，晚上独自一人便到院子里看那天上孤零零的月。孤月孤老人，对影成三人，李汉笼罩在那寒冷的月光里，尤其凄凉，直到月光撒到清淡的床上来了，他才闷闷的上床去睡觉。
这第二天的等，更是让人难耐，天边已全黑，那不仅是夜间的黑暗，仿佛还有极低的云层，压在李汉家后面那被称作“后山”的矮丘上，又渐渐浮起，布满天空。但是，由于月亮正待上来，穹苍中还留着一点暮色的余辉，浮云朵朵，在天空构成了一种乳白的圆顶，一线微光从那顶上反照下来。因此，地面反比天空显得稍亮一些，那是一种特别阴森的景色，那片矮丘的轮廓，荒凉枯瘦，被黑暗的天边衬托得模糊难辨，色如死灰。
李汉家小院前面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地，李汉清晰地记得，在这片平地上，那个叫张侯生的城里人也曾指导过他如何种麦子，那时他觉得那是一个多好的青年啊，也梦想过女儿嫁给那样的一个人，现在想来直教人呕吐。在距离李汉家院子前面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棵不成形的梧桐树，与他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遥相呼应，蜷曲着它的枝干摇曳不定，犹如现在他那受苦的闺女。
他正踌躇，李凤娟从屋里出来，轻声说：“爹，回屋吧，晚饭做好了！”
李汉应了一声，回到屋里，父女围着一张几块砖头支起来的小桌子坐下。李汉沉默，拿起窝窝头，沾些蒜泥啃起来，问李凤娟：“是不是储藏的大白菜吃得差不多了。”
李凤娟回答：是得出去置办些菜了，不能老窝在家里，否则窝窝头沾蒜泥也撑不了几天。
李汉说：这样的饭菜我没啥，你中?
李凤娟没有吭声。
李汉叹息一声，想说，你中！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中？可爹给闺女说这话，总觉得不合适，但父女都会意。李汉吃完两个窝窝头，喝了一碗大麦面汤，他把碗搁下，李凤娟过来拾碗，凸起的腰身，显得动作极不利索。李汉说：“搁那儿吧，爹和你说会儿话。”
李凤娟坐下来，从围裙上抽出鞋底，手上的上上下下起来。她的意思是，我听着呢。
李汉说：“闺女，苦在后头呢，你这些日子不出门，但外面的人都盯着你哩。”
“盯呗。”
“弄到末了，还是有挡不住的是非。”
“有呗。”
“是非逼死多少女人，你不知道?”
李凤娟苦涩地笑起来：“爹，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没事不惹事，有事了顶着过，逼不死李凤娟。”
“一人一条舌头结起来，都有几丈长。”
“那可不是。”
“舌头就让你活不成。”
“让他们看看我活得成和不成。”
“哎！你现在想得开了，爹也高兴，但天天这饭菜，怕你肚子里的孩子活不成。”
“唉——”李凤娟一声叹息，便不说话了。李汉也不再问，又是沉默。李凤娟便一心一意扯麻线，扎针眼。李汉有李凤娟，从来脚上的鞋全是崭新的。父女又沉默，李汉又开始了难以遏制地叹息。
正叹息间，他听到有人叫门，仔细辨了，知是李田的声音，赶紧去开门迎进来。李田进门后不待坐下，张口想说情况，却拿眼看了看李凤娟。李汉说：“凤娟，你收拾碗筷吧！”李凤娟便收拾了碗筷，去厨房不回来了。王桂花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先说话，我去和侄女说话。”便到厨房找李凤娟说话去了。李田这才开口，与李汉说起情况来。穿书吧
事情顺利得出乎李田的想象。李田夫妻，一个做李汉的工作，一个做李凤娟的工作。李汉要求不高，只要家好，人好，包容李凤娟现在这个事就行。李凤娟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她爹同意，对方不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嫁谁都难，短短几个月，经历两次情伤，她看淡了，想开了。
那时候，农村相亲，一般是要提前见一面的。几天来，李田夫妻又反反复复在陈庄村和小李庄之间跑了几趟，本想张罗让陈大刚和李凤娟见个面，但没有想到，两边都简单到不计相貌的地步。
陈大刚那边说：“是母的就行！”
李凤娟这边说：“以前拿眼睛看，觉得好的，最后都是眼泪，这次不用看了，是个男人就行！”
李汉则说：“满足我前面提的要求，越快越好！”
因此，见面也免了。
双方都求快，程序就简化了，三五天的沟通，就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对于婚礼，李汉又要求，男方那边咋办，他不管，女方这边越简单越好，找个冷清日子，让闺女悄悄出门。李田理解李汉，知道李汉不想让村人看到闺女凸起的肚子。于是，李汉查了天气预报，寻了个下雪日子，想着那天人人在家猫冬，让男方早早来接亲，就能满足李汉的要求了。找好了日子，李汉又要求，不需要迎亲队伍，陈大刚一人过来，骑自行车或骡子、马、毛驴，都行，悄默声地就把事情办了即可。陈大刚是个简单的人，家里也就他光棍一人，因此一切听李田村长的，女方提的要求他照单全收。
复杂的婚礼，变得如此简单，倒也符合新社会的标准。
老天爷没有辜负李田查的日期，李凤娟出嫁那天凌晨，大雪飘然而至，洁白洁白的雪花，悄然无声地来了，一点儿也不惊扰庄稼人的梦境，轻轻地落下来。飘飘洒洒，纷纷扬扬。那些黑色的屋顶，泥泞的田坎，长满枯草的斜坡，光溜溜的井台，落了叶的桑树……全被飞雪打扮起来。到了早晨，古色古香的小李庄穿上了洁白的素装，变得格外美丽，像一个白衣少女，静静地偎依着后山——那高高的丘坡，似乎是上天派来，专门为李凤娟的送亲的。【穿】
【书】
【吧】
早晨八九点钟的样子，陈大刚已经牵着毛驴，悄默声地从村后摸进了小李庄。
没有鼓乐齐鸣。没有人声沸腾。没有鞭炮声噼叭。
此时，李汉的院子里，也没像村里其他姑娘出嫁时那样，到处挤满看红火热闹的人群。李汉也没有置办酒席，他只请了王桂花和李田夫妻帮忙。这可能是小李庄人的记忆中，最惨淡的一次姑娘出嫁的婚礼了。
李凤娟的房间里，她穿着一件红袄，一条绿裤子，靠在铺盖上，脸带悲戚的神色，呆望墙壁。
王桂花轻轻推开门进来，坐在李凤娟旁边，同情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李凤娟一把抓住王桂花的手，心酸地说：“……婶子，谢谢你……我没念过书，但心里喜欢有文化的人……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结果……”李凤娟眼里，瞬间旋转着泪珠。
王桂花说：“凤娟，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苦……”
李凤娟说：“……不管怎样，我还得活人……”
王桂花说：“凤娟，你一定要想开些。人活一生，值得爱的东西很多，不要因为一个方面不满意，就灰心……”
李凤娟：“婶子，我这几天早想开了，我只是觉得好孤单，我多想有个娘……”
王桂花一时沉默，想了一会儿，说：“嗯！难受了就回村看看，把婶子当娘……”她忍不住哭了。
不一会儿，李田引着陈大刚进来了。陈大刚进来看到李汉，忙问李田：“这是岳父？”李田回答了，他忙跪下磕头叫：“爹”。李汉赶紧扶住了，拿眼看陈大刚，当即愣了，他听说陈大刚丑，却没有想到如此丑，他突然后悔起来，他该提前见见的，但现在一切由不得他后悔了。老泪在李汉眼眶里转了两圈，李汉便转了身抹了。
王桂花搀扶着李凤娟从屋子里走出来，李凤娟到李汉面前深深跪下说：“爹，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陈大刚见李凤娟走出来，忙咧着嘴叫：“媳妇，上车。”李凤娟斜着眼看了陈大刚一眼，她并没有因陈大刚长得丑而惊讶，她面无表情，就像看一头驴，一头猪，一片云，一块地，一棵葱那样，她的眼睛里是空洞的，似乎早就看破了一切。
李凤娟径直地向那头驴走去，拿手摸了摸那驴头上的大红花，李田赶紧拿一个板凳过来，李凤娟踩着板凳，偏坐在驴背上。坐上驴背的一瞬间，李凤娟又回头看了一眼李汉，又叫了声：“俺爹！我走了。”
李汉挥挥手，背过身去，身体一阵抽搐。
陈大刚咧着嘴问坐在驴背上的李凤娟：“爹这是嫁闺女，又不是送葬，咋闺女不哭，当爹的却哭了？”
李凤娟没有回答，只是沉默。那驴低着头向外走去，“呱哒、呱哒、呱哒……”驴蹄声均匀而单调。
那驴一直沉默，在走出院门的那一刻，突然，吠儿吠儿地叫了一声，声音惊天地泣鬼神。
李汉听着那亢奋的驴鸣，转过身来，一声嘶喊：“闺女，爹对不起你。”
李凤娟回头看了一眼他爹，空洞的眼睛里居然有了几丝光亮，她苦涩地朝着李汉，突然，笑了。
那驴又吠儿吠儿地叫了一声，那喊声沙哑，尖厉，撕破了雪地里的寂静，刺破了长空，震落了老榆树上的积雪。
那积雪，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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