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不搭理,“屁崩儿”就跑我爷那儿问了几句,然后一个人往东跑去了,叶儿奶就坐在草庵门口看着,竟然连一点儿制止的意思都没有,这我还是有点儿惊讶的。
接下来反正就是等吃饭,也没啥要紧事儿了,我就坐在叶儿奶旁边儿,跟她一起看着眼前这条黄河。
眼见“屁崩儿”三步两步跑进了夜色中,叶儿奶开始自顾自地唱起了歌:
“狼烟昔日烽火尽,高柳卷地静风尘。
“卜卦巡游上九洛,驾出豫州过三秦。
“故日潜龙吉祥地,今宵依旧上理辰。
“民安国泰承平久,遍赏红绿好年春。
“大河滔滔分地络,飞流肃肃接天京。
“纵览遗芳其浩瀚,千载过尽旧乾坤。”
叶儿奶唱歌的声音不高,发音也很奇怪。那时候我们这儿早就推广了普通话,除了一些毛头小子喜欢唱粤语歌之外,我们不管是读书还是唱歌,用的基本上都是普通话。当然,跟家人邻里说话用的还是正宗的中原官话。
但叶儿奶唱歌用的肯定不是普通话,有点儿像我们这儿的方言,但细听之下还是有些差别的,应该更接近秦腔的一种。下午她设坛施法的时候,念叨的好像也是这种方言。
在眼前顺利而下的黄河伴奏下,叶儿奶的歌听着倒也显得颇为悠远。
每一次见到黄河,我心里都会产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很多河流都会在夜色中倒映出漫天星光,甚至是夜云的颜色,但黄河不会,她的河面似乎永远都是一片混沌,永远都跟两岸的山峦、沙丘界限分明,似乎她流过来的地方,以及她将要流去的地方,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却没有一个在人间。
长大后的日子里,我去过南方,见过长江,这两条同属中华民族最伟大的河流,却各自有着相互不一样的迷人。长江的河岸很宽,是那种完全不真实的宽阔,从栖霞山向北望去,看着那些远在天边的城市灯火,我以为那里就是我北方的家乡,其实却不过是对岸的城镇。
黄河却很窄,至少比长江的河道窄了很多层次,但从这边望向对面的山岭,依然有一种海市蜃楼的感觉,好像这条黄河、连同对面连绵的山岭,都属于电影里的另外一个世界。
听着叶儿奶的歌声,伴奏着水流拍击的声音,以及左右后三个方向而来的夜虫鸣叫,看着眼前神秘莫测的黄河,我逐渐有了点儿睡意。
叶儿奶停下了歌声,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呢喃的跟我说着话:
“你爷不容易呀!一辈子都是自己一个人,方圆百里也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个人,估计以后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爷自己在黄河边儿住的情况,并没有觉得多凄凉,因为我爷一直都是这样,我都已经很习惯了。
“老五头儿死了,捞尸队也散了,你爷做了个光杆儿司令,以后的生计可就难了。”www.chuanyue1.com
在叶儿奶眼中,种西瓜根本就不算是什么正经营生,哪怕种西瓜挣的钱比捞尸多了不知多少倍,哪怕捞尸的生意早已日渐凋零,但她仍然觉得,用得着手艺的才叫营生,捞尸就是一门手艺。
“黄河大桥修起来了,以后还会修更多,上游那边儿听说要修水库了,以后的黄河就要驯服多了,肯定吃不了那么老些庄稼,也吃不了那么老些人了。你爷就又要失业喽!”
修水库这事儿我也听我妈说过,她说修水库要占不少地,要迁不少人,到时候都要移到黄河滩。我听到时还想着那是件好事儿啊,最少我爷以后就有伴儿了,不用孤单一个人住在黄河边儿了。
“捞尸的没落了,我们这些迎神送神的也没落了。你爷说的没错,我俩都是这些老手艺的看坟人。”
叶儿奶扭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我爷听没听见她说的这些话,然后又回过头来,跟我讲了些关于捞尸的一些秘辛,一些我爷从来没跟我讲过的秘辛。
有大河的地方,就有捞尸人,黄河捞尸人自古就有,最鼎盛的时候,每条河段、甚至是每条支流,都有一个由数十个捞尸人组成的捞尸队。
以前的人们会把捞尸人尊称为“河神”,现在却有很多人把他们叫成“水鬼”。不管是河神还是水鬼,不管是好听的还是不好听的,都说明了他们这些人,一辈子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水。
几十年前,村子里还有义庄,捞尸人就住在那里,没有谁愿意跟我爷一样住在黄河边儿,因为那里是营生的地方,不是睡觉休息的地方。但那时我爷还不是捞尸人,他只是个摆渡黄河的船夫,跟当时捞尸队的人虽然熟,也帮他们捞过尸,但并没有加入他们的打算。
后来黄河大桥建起来了,我爷也就丢了生计,兜兜转转了一圈儿,最终还是决定跟着捞尸队挣死人钱。但那时候捞尸队却不打算要他,说他五行属火,跟水不融,干不了捞尸的行当。
其实当时谁都知道,并不是什么捞尸队不要他,而是捞尸队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义庄被闹着拆掉了,河里一大片漂子喂着鱼,捞上来了也没人去领,捞尸队自己都揭不开锅了,十几年都没有养过新人了。
以前捞尸队年年都要办上新、捞不动的老人也年年都有退下的。每年辞旧上新之前,捞尸队都要派人到十里八乡仔细遴选,被选上的家人还会高高兴兴地放鞭庆祝。
遴选完后,还会择个好日子举行拜河大典,让那些通过初选的年轻人捉对比拼,包括比力气、比闭气、比游泳、比划船。最后优胜出来的选手,只有一个能在捞尸队队长面前拜师。
当时拜师的规矩也很多,徒弟要先游到黄河对岸取下拜师帖,再游回来交给掌事,掌事一般就是叶儿奶这样的神婆代职。交过去的拜师帖,不仅要保证不能有折痕,还要保证滴水未沾。如果达不到这个要求,该年的上新就算是失败了。
只有达到了这个要求,优胜出来的选手才能跪到捞尸队队长面前认师,师父会端给他一碗滤过泥沙的黄河水,喝了黄河水,就是水里人,一辈子不能再从事其他职业,只能跟着捞尸队干捞尸。
喝完了黄河水,拜过了师门,还要杀掉一只彩翅公鸡,在徒弟身上淋一道鸡血,再扔进黄河里喂鱼,意思就是在告诉河里的虾兵龙王,这个人以后就是新河神了,行船入水的时候要行个方便。
那时候,每年黄河边儿上最热闹的,不是端午赛龙舟,也不是二月二大庙会,而是春夏之交的拜河大典。每到拜河大典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过来观看,杂耍的、捏小糖人儿的、甚至是卖琉璃物件儿的,等等等等这些小摊儿,会顺着会场两边儿的大堤摆出一里地。
这种场面我爷见过,但他拜师的时候却没享受过,他在捞尸队那边儿苦求无果,最后还是老五头儿偷偷把他收了,没有跟任何人比赛,也没有签什么拜师帖,只是跪在老五头儿跟前儿,“哐哐”磕了几个响头,就算拜师成功。连个见证人都没有。
没过多久,捞尸队就开始凋零了,大部分队员也忘了拜师时要守一辈子黄河的誓言,就连队长都回家参加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整个捞尸队也就只剩下老五头儿和我爷两个人了,老五头儿一辈子烟酒不沾,但身体还是很差,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下水的,方圆十几里的黄河北岸,实际上就只有我爷这么一个捞尸工了。【穿】
【书】
【吧】
我打记事儿起就喜欢跟着我爷,对老五头儿也有点儿了解,我爷经常笑他“不抽烟祛不了身上的湿气”,身体才会变差。现在我是知道了,有些人天生就是这样,闻不得烟味儿,这好像是叫尼古丁过敏。
叶儿奶给我讲完这个故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做了个总结:
“这个世道变得太快,没给我们这些老骨头留一点儿适应的时间,老手艺一个个都要用不着了,以后也更没用了。不学这个也是对的,剩我们这些快死的老家伙们,把它带到棺材去就行了。”
叶儿奶以为我不爱学捞尸,她不知道我没啥不爱的,就是没我爷希望的那么热心而已。
话说的差不多了,我爷也做好了饭,不过是等锅烧了一锅稀饭,玉米面稀饭,我挺爱喝的。“屁崩儿”也从黑夜中走了过来,掐着饭点儿来的。
我们几人在草庵外边一块石板前坐了下来,就着一盆儿我爷自己腌的咸菜,一人拿了个下午从家带来的馍,一边吃一边说着闲话。
叶儿奶问“屁崩儿”:
“找到啥了?”
“没有,啥也看不出来,还是得您来。”
谦虚是“屁崩儿”不同于我的思想品德。
“你要看不出来,我也就没啥必要过去看了。要是有恶煞,你肯定看得到,要都是些小鬼,我也没必要过去审。”
敢情叶儿奶这是让她亲孙子去蹚路了,这俩人可真是奶慈孙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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