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依旧如先前般灿烂,街道依旧如往日般通明。而我,穿着破旧的棉袄奔跑在这个漫天雪地里。衣着光鲜的人们与我擦肩而过,也有人会将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一会,做出一个惊愕的表情,然后继续他们的幸福生活。我深知自己的出现真是极度破坏了人们这样一个美好的佳节之夜。这本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却因我的出现,而多了一块让人厌恶的黑斑。
开发区在小城的最北边,我上高中那会就开始动工了,据说是为了打通小城与外界的阻碍,这有助于城市更好的发展。我曾和同学们去那玩过几次,也见过那里的工人是如何工作和生活的。他们起早贪黑的拼命干活,为的就是到月底能够拿到一叠薄薄的钞票。可就是这么一点工资,很多老板都拖着不愿意发给工人。当时我还在想,自己父母的职业虽然只是在路边摆摆货摊,但跟眼前的工人比起来要有尊严的多。至少不用为了那点工资而去哀求别人,甚至有时还会遭到一顿毒打。不过今夜,关于这样的想法,只能让自己发觉是多么的可笑。
城市的弥红灯在我身后渐渐隐去,穿过一条残败的柏油马路,眼前是几排低矮的房屋。我知道这是在此打工者的居住地,他们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当这里不再是边缘的时候,又将搬往另一座城市的边缘。那么我的父母会是与他们一样住在这里吗?我这样的想法显得有些多余,因为出现在眼前的一幕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答案。
一位老汉正拿着铁锹在一间矮屋门前铲着地上的积雪,雪不厚,很快门前便恢复成下雪前的摸样,只不过有些潮湿罢了。老汉用手摸了摸额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根烟放进嘴里。他抽了口烟微微抬头朝我的方向望来。我看清了他的模样,即便这是黑夜,我看不清他那布满皱纹的脸庞,但能感受到一种熟悉却失去已久的温暖。
我喊了一声“爸爸”。显然他的反应要比我迟钝许多,嘴里叼着烟,手里杵着铁锹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我想这并不奇怪,因为在我寄给父母的信上,地址写的是原先的住处,他们自然是没有收到我的信件,也就不会得知我会提前一个月在今天出狱。但我还是希望不远处的父亲能够放下手中的铁锹,然后跑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就像小时候一样。
父亲迟迟未动,而我隐约中能够听到细细的抽泣声。当我缓步走近父亲的时候,他已是满脸泪水。老泪纵横的画面让我心如刀绞。这本该是一个值得欢庆的时刻,至少对我来说如此,可是此刻我感觉不到任何的欣慰与喜庆,有的只是满心的愧疚。我不知道也不敢想象这样的悲伤会在今夜延续到多久。
“爸!”我紧紧地拥抱住父亲,无论是悲伤还是什么,我想这样一个拥抱是我此时最想要的,而父亲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父亲用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抽泣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我不知道在这二十个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我的父母竟然变卖了房子后来到这里。
“妈妈呢?她身体好点了吗?妈!”我一边问一边轻声喊道。只是父亲不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是哭的愈加强烈。
此时我已尾随父亲走进了低矮的屋子。这间由红砖头堆砌起来的小房子被父亲用大油布隔成了三间。靠门的一间是客厅,客厅的右边是厨房,而左边便是父亲和母亲的卧室。我站在客厅里并未见到母亲的身影,于是又跑进厨房。这样的习惯我依旧没有改变,每次当我不见母亲的时候,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到她是在厨房里给我做好吃的。可是厨房除了一个大铁锅和一缸水以外,便只剩放在一边的几个馒头和一小碟咸菜。冬天里的厨房应该是热乎乎的,然而我眼前的厨房,就连馒头都被冻得生硬。
我想母亲肯定是身体不好躺在卧室的床上,以至于在这样一个节日里都没能起来做饭。所以我走出厨房立即往卧室走去,可就在我刚要踏进卧室的时候,父亲从里面走了出来。
“不要找了。”父亲哭泣着说道。借着昏暗的灯光,我能看见他那颤抖的双肩,以及父亲手中的相框。相框是背对着我的,但我有种不祥的感觉。
“不!爸!你不要吓我!”我一边摇头一边吼道:“不会的,妈妈不会这样的!”
“小墨啊!你妈妈她没能等到你回来就走了啊!她命苦啊!”父亲的泪水如雨水般落下,落在冰冷的地上,敲打在一颗绝望的心中。
“不可能!妈!……”我一把推开父亲冲进卧室,在我看来父亲就是个疯子,他不该拿母亲的死亡来捉弄我。
我翻遍了整个房间,本就有些脏乱的屋子,在我的一番折腾之下早已满目疮痍。父亲也没有阻拦我,在被我推了一下之后,他的哭声渐渐减小。他就站在屋门处那样的静静的望着我。
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父母会在某一天永远的离开我,所以当这一天安静而突然的出现在面前时,我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的脆弱和无奈。
我呆立在房间中,屋内静的可怕,就连窗外雪落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小墨你过来,这是你妈妈临终前叫我留给你的。”父亲缓缓走到衣柜前,在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拿着吧,孩子。”
我接过父亲手中的小盒子并未我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平静的对父亲说道:“能给我一根烟吗?”
父亲对于我的话微微愣了一下之后,便掏出根烟递给我,然后也给自己点了一支。这是我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抽烟,没有任何的胆怯,因为我知道父亲不会在这一刻责备我,况且这也不是我抽烟的真正原因。
这夜,窗外的雪一刻不曾停过,而我和父亲之间的谈话也持续了整整一夜。
关于母亲,在我坐牢后没多久便生了一场病。病的奇怪,连省医院的医生都查不出具体病因。更令人郁闷的是,几家医院得出的结果都不同。比如市里的医院说是因为血压太低导致经常无力头晕,于是父亲便按照市里医院的医生的嘱托给母亲买了相关治疗的药品。可是过了两个月也不见效果。于是父亲又在邻居的建议下带着母亲去了省第一人民医院,而那里的医生就说母亲血压偏高,所以导致经常头晕。听医生这么一说,我父亲当场自己差点没先晕过去。不过人家毕竟是省里大医院的医生,所以父亲有按照这个医生的处方单给母亲买了药。
在回去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母亲的病情的确有了好转,至少可以下床洗洗衣服烧烧饭。父亲见母亲这样,心中挤压了几个月的阴云便也慢慢散开了。然而好景不长,有天上午母亲跟着父亲去集市上摆摊时,刚好遇见两伙人在不远处打起架来。按理说别人再怎么打,哪怕是死人了也不关旁观者的事情,可是母亲却在一旁紧张的握住父亲的手直哆嗦。父亲先是劝慰母亲说不要担心,隔那么远打不到我们的。这话不假,因为不久之后城管便赶过来解决了这场不大不小的纷争。只是此时的母亲已经抖得越来越厉害,到最后干脆是伏在父亲的怀中。父亲太了解母亲的情况,所以他判定母亲准是又犯病了,于是连摊子都未来得及收拾就抱起母亲往附近的医院赶去。穿书吧www.chuanyue1.com
那是母亲发病最为严重的一次,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好不容易等到醒来的时候,却是面黄如蜡,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原本稍稍恢复一些的健康经过这么一折腾后,还不如从前。
父亲在心里是愁得毫无举措,整天茶饭不思,但在母亲面前总是笑容满面,尽可能的为母亲减轻烦恼。
在往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父亲又带着母亲去了大大小小的医院不下于十几次。在这样的社会里,穷人最怕的就是生病,因为生病就要去医院,去了医院就要花钱,而花钱又不一定就能治好。
母亲见父亲整天为自己的病情烦的焦头烂额,早就有了放弃治疗的打算,她是真的不想连累了眼前这位爱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男人。然而在父亲心中,我和母亲一直以来都是他心中最重要的,除了已经过世的爷爷奶奶。在他看来,就算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哪怕是在大街上捡垃圾要饭,也要给我的母亲治病,这就有了父亲为何会把自家的房子卖了。
但是话说回来,父亲之所以会把房子卖了,是因为有天他在街上做生意时遇见了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两人便聊了起来。
父亲的这位老朋友现在已经在省城安了家,在政府机关里做事,这倒让父亲不得不感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老话。想想当年大集体的时候,两人还曾在一个队里插过秧,挖过河,谁会想到现金两人的生活状况会是如此不同。此人是个直爽的人,在得知我母亲的病情后,便对父亲说他在省城里认识一位很有名的医生,是省脑壳医院的主治医生,可以让他给我母亲看看。
当时的父亲几乎处在绝望的边缘,毕竟来来回回跑了这么多家医院,钱倒是花了不少,却不见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这换做有钱人家也不见得无所谓,就更别说一个穷人了。于是父亲当机立断,跟那人互留了联系方式,大致约定了什么时候带着我母亲去省城找他。
当天晚上父亲跟母亲提起了这件事情,母亲也想自己的病能早点好,但还是有些犹豫,因为她知道家里其实已经没有什么钱可以让自己看病了。
“孩子爸,我看咱们还是别去了,我这现在比以前好多了。”
“为什么不去?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你是不是担心咱家没钱?要我怎么说你呢,没钱我还带你去看什么病?钱的事你就不要操心啦!只要能让你有个健健康康的身体,怎么着都行。”父亲一边笑道,一边将盛好的饭菜端到床头。
母亲也不再说什么,因为她不止一次的这样说过,但父亲的回答总是那么一句:“钱的事你不用操心。”其实有这么一句话已经足够了,哪怕身边的这个男人再穷再累,至少他都宁愿一个人去承担,也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担心受惊。
于是过了两天,母亲便在父亲那位老朋友的帮助下去了省城脑科医院。医生给母亲做了一个全面的检查后便悄悄将父亲拉了出去。
“结果出来了,你要有心理准备啊!”医生是个看起来比父亲还要大的老头,他语重心长的对父亲说道。
“医生你说到底什么情况,还有没有的治?”
“左脑上长了一个肿瘤。”医生压低声音道。
父亲一个踉跄,差点瘫坐在地上。医生的话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父亲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怎么也知道在脑子里长了个东西吧,八成不是什么好治的病。
“我还没说完,幸好你来的及时,现在肿瘤还未扩散,可以通过手术切除它,也就是说还是有可能治好的。”
“那就赶快做手术啊!医生!”
“不过钱有点多,对你来说可能……”医生看了看眼前父亲的穿着打扮,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说道:“你可能拿不出来啊!”
“没事,你说多少钱?只要能治好我老婆的病,再多的钱我也会拿出来的。”
“二十万。”医生的语气很平淡,“而且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我能够治好,希望你好好考虑。”
钱多钱少对于父亲来说根本不重要,有一半的把握可以把母亲的病治好才是父亲最在意的。而医生口中的那个“二十万”父亲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便弄到了,方法就是将自己家的房子卖了出去,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母亲进行的。
再往后来,母亲开始了手术,那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走进医院,因为从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踏出医院大门的一步。我想她若是知道如此的话,母亲宁愿是等死在自己的家中也不愿意死在那冰冷苍白的医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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