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都城大邺西山,有一座幽静的寺院。“李农——”喊声突兀,惊起寺里的一群飞鸦。
从龟兹来的高僧佛图澄正在讲法,座下弟子信众听到喊声面露惊疑,但大师却毫无影响,表情平和。
李农也对这喊声浑然不觉,此时他背倚殿内雕花石柱,坐在蒲团上,出神地盯着大和尚的尊容:“大师年纪看来恐怕已有八十多了,按理已属耄耋老人之列,可听他讲了这半日的经,声音清朗,思路清晰,精力充沛,全无半点颓唐衰败,真真是神迹啊。”
在赵国,佛图澄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传说,佛图澄法力高深,可以目视寰宇,耳听万物,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还能预知未来,祈福禳灾,在他身上多有灵验事发生。石虎每次出兵之前,必请佛图澄为他占卜吉凶,对佛图澄的话也是言听计从。
为了让佛图澄心甘情愿地留在赵国,石虎一直恭敬地供奉着他,为他修建佛寺,敬献奇珍异宝,并且派心腹重臣李农代替自己,每日前来寺中向佛图澄请安问侯。
此刻,大雄宝殿内,佛灯冉冉、香烟袅袅,大和尚佛图澄高居莲坐讲法,刚才短暂的骚动已经平息了,座下弟子、信众全都收回心神,坐在莲座下屏息静听。
李农一直望着大和尚的面容,渐渐地,佛图澄慈祥的脸化为一片虚空,耳边只听到喃喃梵语,李农眼前一阵恍惚,人也昏昏欲睡。
看来是殿内梵香太重空气不畅,让自己觉得神思倦怠。倘若自己真的在这里睡着了,着实为大不敬。李农悄悄起身走出大殿。
一个小沙弥上前合十:“将军大人,让小僧为您带路——”
李农也客气地合十向他道谢:“小师傅无须多礼了,这里我已经十分熟悉,我自己到园中走走就回。”
李农知道佛图澄讲经结束后,都会回到后山精舍休息。今天自己一大早就枯坐在大殿内,已经过去二个时辰了,心里实在觉得闷倦难耐,恐怕只有去园里,才能暂时感到松快一些。
石虎为佛图澄在寺里特意修建了一方园林,是按苏州的样式修建的,小桥流水,清新雅致。
李农心想:“园中很是安静,正好让我清醒一下。我就干脆在这里等待大师回来,伺侯大师用过午膳,我就可以慢慢回城,待晚间再来也不迟。”
他沿着精心拼砌的石径慢慢游走,一边默默感叹石虎对佛图澄实在是用心良苦,他无非是希望借助大师法力,化解他身上的杀气,洗清罪孽,脱胎换骨之后,还要世世代代轮回为大赵天王。
“简直是痴心妄想!”李农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讽:“那么多无辜百姓的生命死于他的掠夺,岂是一句阿弥陀佛就可以消解的。”
但是李农从内心深处敬佩佛图澄:“如果不是这个慈悲的老人宣讲佛法因果,石虎这个魔鬼,还会残害更多的人。真希望在大师的影响下,能让这些嗜好杀戮的胡人放下屠刀,那大师就真的是老百姓的活菩萨了。”
但转念,李农又想到石虎对自己的态度,有点小矛盾:“知遇之恩,也不敢相忘啊。”
赵国如今的小朝廷是胡人当权。石虎自己是羯族人,先将他的儿子们各自分封为公侯占据要职,其次就是分封那些投降的,或是前来投靠的氐族、羌族、鲜卑等北方豪强势力为朝中高官,朝廷中也有少量汉人充任低等官员,但石虎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动不动就会将他们满门抄斩。
石虎是一介武夫,从小跟随父亲四处征战,胸无点墨,他当上大赵天王后,下达的旨意常常前后矛盾,词句模糊,这让下面的官员无不头痛,不知道该如何执行,也无人敢前去询问。
当时还在石虎儿子石斌手下领兵的大将李农却能准确地知晓石虎的心意,并且按他的要求一一妥当办理,官员们都纷纷向他求教,以免一个失误,人头落地。
石虎得知此事,大喜过望,终于有人知晓自己的心意了!于是先授予李农司空之职,后来又授予他大将军之职,并让他代替自己早晚谒见佛图澄,可以想见石虎对李农是何等的信任。
但这些厚待并不能掩饰石虎的残暴,身为司空的李农,亲眼见到石虎征发十六万民工修建华林苑,结果连日大雨,导致漳水猛涨,淹死的民工不计其数,当他看到民工的尸体层层叠叠堆集在岸边,忍不住痛哭失声。身为汉人,他为这些民工深深哀悼,可身为大赵高官,他身不由己,还得继续征发民工,为石虎修建更多宫室。
此时山风吹来,佛铃声声入耳。但身处这清静之地,李农烦躁不安。别人看他如今位列三公、威势赫赫,连胡人都对他心生羡慕,可他自己常常夜半惊醒,冷汗淋漓。
自从这些胡人来到大邺城,老百姓的日子实在太艰难了。汉人不管他们是从哪里来的,看到高鼻多须的异族人都叫他们“胡人”。
他们一来,汉人老百姓的山林、土地被没收,牛羊粮食被抢夺,男女都被强迫为奴隶。李农自己就有许多朋友,被石虎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田屋充公,妻儿被卖为奴隶,惨状让他恐惧不已。ωWW.chuanyue1.coΜ
他们还从各地强行掠夺数十万汉人百姓来到大邺城中,因为他们自己不会农耕,就强迫汉人为他们开荒耕种,保证城里的粮食供应;可一旦遇上天灾导致收成不足,胡人又把汉人当作可食用的“粮草”,石虎的外号就叫“吃人魔王”。
李农私下利用自己的权力和影响力,保护了一大批汉人,他还秘密地和军队中的汉人乞活营达成了某种默契,有了乞活军队的暗中支持,李农在朝中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这也让他成为其它胡人官员的死对头。
但碍于大赵天王石虎对李农的宠信,他们不敢在明面上对李农怎么样,暗中使了不少手段。李农心知如今自己身处险境,但他也下定了决心,绝不会轻易退出这个胡人朝廷。如果朝中没有汉人,那么今后汉人的苦处,就更加无处申诉了。他已经躲过了好几次暗杀,除了加强警戒,也别无他法。
现在,他望着园中的如火石榴,就想到老百姓如困水火;看到桥下潺潺流水,就想到干涸的田地;站在桥上,可以望到有一大片属于寺庙的麦地,麦穗饱满已经快到收割时节,他又不由得想到在繁华的邺都,还有那么多饥饿的汉人老百姓挣扎在死亡线上。
李农的眼里湿润了,他不禁握紧了拳头。此时园中无人,他尽可以对着这满园景色展露自己作为汉人的愤懑和辛酸。一旦回到大邺城中,他就只能戴上面具,继续扮演忠心耿耿的朝廷要员了。
他一边想,一边慢慢往前走。突然,前面出现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枝繁叶茂,金光闪闪。李农大呼怪哉:“奇了怪了!之前怎么没有见到过呢?”他不由得快步走上前去细看,却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李农——”
他四下一望,只见树影轻摇,似有人来。他循着声音找去,大树前面渐渐涌起一团轻雾,雾中渐渐现出一个身影:一个身着黑衣,穿着窄身束袖胡服的年轻将军,一脸焦灼,对他伸出手:“李农——”
李农觉得这人看着面善,心里也涌起喜悦,赶紧上前伸出双手迎接,可再一细看,这面目不曾见过,不由得踌躇起来。他多年来跟随石虎南征北战,一路上都会有乞活人听说“李农”的名字,就慕名前来加入他的队伍,甘愿为他冲锋陷阵。可纵使他记忆力超群,也记不起所有人的长相啊。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李农左右环顾,除了这个人,再无旁人,看他的样子也是汉人,心里也略微放下心来。
“李农——”那人没有回答,只是一脸焦灼地望着他。李农向前再走一步,那人却消失不见了。
“阿弥陀佛——”只听得一声佛号,李农一看,原来是佛图澄大师过来了,他身穿五彩袈裟,手握念珠,缓缓而来。
李农赶紧上前去,想要搀扶他。但大师却摆摆手说:“将军不宜在此耽搁。贵府现有旧友不远千里来访,已经等候多时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李农心里想说“那我晚间再来,否则怕天王会责罚”,话还未出口,大师就说:“今日我要闭关,不许人打扰。你明日再来吧。”大师的话,就是法旨,连天王石虎也要听从。李农暗暗在心里感激大师的慈爱周到,喜孜孜地行个礼,转身就要走。
他刚一跨步,脚下却似踩在虚空之中,心里陡然一惊,口里不由自主地:“哎呀——”
“将军,您醒了——贵府管家在山门外等侯多时了。”小沙弥恭敬地合十上前问候。
李农睁开眼睛四下一望,佛堂上早已空无一人,自己侧身卧倒在佛堂地面,不知道熟睡多久了。www.chuanyue1.com
佛堂里还有沙弥在整理香烛,但他们却对李农视而不见。李农站起身来整理衣裳,想到梦中情境,一颗心还在突突直跳。
山门外高高的石阶前,站着李农府内管家老王,他赶着一辆马车等候多时了,正焦灼不安地盼望着李农快些出来。
今日府里突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打扮怪异,浑身是血,一开口就说:“我们是李农的好朋友,赶紧带我们去见李农。”
管家惊诧得很,想让人引导他们先住下再说,可这两人却神色慌张,说:“我们有大事,一刻也耽搁不得。”
管家犯了难,解释说:“好汉勿怪。大和尚近日在邺都讲法,将军大人每日忙着伺奉,连手上的公务都暂停了,更别说呆在府里了。连我们也轻易不得见。”
但这两个人不管,越说越激动,管家想:“万一真的有大事呢,那可不敢耽搁了。”只得前来寻李农回府,他又不敢贸然进入寺中,就托小沙弥带信。
等待良久,他才看到李农高大的身影缓缓步下石阶,老王不由得面露喜色。就在这时,在李农身后,一个黑影猛然出现,直直地朝李农扑来,管家老王吓得大叫一声:“将军小心——”,近来府里已经多次出现刺客了,没想到,就在佛爷的寺庙里,他们也敢下手。
李农一愣怔,脚下就一步踏空,“啊呀——”一声,“骨碌碌”地一路滚下了石阶,一直滚到老王的脚边,牙关紧咬,双目紧闭。
身后的小沙弥见状,吓得张口结舌,赶紧回去向大和尚报告。此时山后精舍中,佛图澄盘坐在禅房内,面前有一方圆镜,他正从镜中观看着这一切。眼见李农“骨碌碌”滚下石阶,他用手轻轻在空中画了一个符咒,口中念念有词,朝北方倏地一指,突然,一个黑影就穿附到李农身上了。
圆镜中的李农睁开了眼睛,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脚步略微有点摇晃,茫然地打量着四周,一幅不敢相信的表情。
佛图澄挼了挼雪白的胡须,他仔细盯着李农看了数秒,突然长叹一声:“天道循环,自有定数,阿弥陀佛——”他吩咐身后伺立的小沙弥,关闭山门,任何人不见。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从乞活到将军更新,第18章 听梵音李农穿越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