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云泽,天边才现了晨光,码头便已是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了,纤夫伙夫吆喝着找活,来往商人随手一招便涌上大堆等活的汉子,船只进出货物搬卸,繁忙热闹。
值守此处的官吏也忙得脚不沾地,黑袍红边的小吏拿着纸笔一一清点货物,核算税款。
青袍官员背手监督,被查的商人往往会备上一袋子辛苦钱,又候在旁边说着好话。
这时总能叫程序加快些,而不至于同那些青头小子一样,找了罪名关押起来,扣下货物。
若是不幸,遇上了贴着兵字的大船,那也只能自认倒霉,不仅送出去的钱打了水漂,还得赶忙收拾着为其腾位置。
然而商人们最怕得还是驻扎此地的大头兵,一旦他们出现在这码头,必然是又要有人的船被征用,赔上船还是轻的,最坏连人也被命令服役。
码头的铺子升起了炊烟,白蒙蒙一片,在凉薄秋日里带给人肚里温暖的同时,也遮盖了无数小人物的喜乐悲欢。
迎福栈作为云泽最大的客栈,寅时开始便陆续有人或退店或入住,踩在木制楼梯上吱呀作响,扰得人睡不着。
吕艾同白岑武自然也睡不着,将写了进度的信塞进竹筒,绑在白衣腿上,趁着还未大亮将它放了出去。
白岑武看着吕艾写信有些好奇,开口问道,
“吕先生,我们既已将药方和水脉图送到甄兄弟处了,昨儿又进了军营,此时不该趁早离开么?怎么看信上意思,还要逗留一天?”
吕艾慢条斯理地将纸墨笔砚依次放回竹篓里,头也不抬,m.chuanyue1.com
“急什么?咱们还要会一会云泽转运使呢。”
“为什么?叫卢将军直接抓了他就是,难道一个文官还逃得过一营的将士?”
白岑武并不理解,反而有些担忧,
“您之前也说了,咱们是不能叫人认出来来的,牵扯到陛下和父亲就不好了。”
吕艾收拾好了物品,才来到桌边同白岑武坐着,
“是要少见人,可关键人物可不能不见,要拉赵尚书下水,最重要的就是转运使那儿的什么手令呀,信物呀什么的。”
“如果此地的卢将军没有搜到信物,转运使又破罐子破摔,死咬只他一人所作那可怎么办?”
白岑武思索了半天,猜到,
“那就治罪不了赵尚书,可这样似乎也能解炳州之围了呀?”
吕艾失笑,
“炳州只是附带的彩头,赵尚书才是那条大鱼,须得趁着这个机会除掉他,否则有他阻拦,陛下永远也别想发展势力,你的白家军也救不回来。”
白岑武这才明白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所以你去见转运使是想去劝他反水?昨儿说服卢将军,我就见识到你的厉害了,可转运使同赵尚书利益相关,你怎么有把握呢?”
吕艾一笑,抽出扇子点了点桌子,
“你以为我这些天同贩夫走卒,大娘大爷们聊天纯属八卦?那转运使的底都被我摸了七七八八了!”
“这转运使家族在云泽经营几世,颇有名望,也因此被先帝任命为转运使,主管云泽舟楫航运。”
“可唯一美中不足就在于,大江一带士族都是近百年内兴起的,离京又远,本地是能做个地头蛇,可到了京中不过小虫一只,说不上话。”
“人心总是不足,做了云泽的主便想向京中靠,这半年来,这位转运使频频招待与京中大员沾亲带故者,想搭个梯子。”
吕艾划拉一下扇子,示意白岑武靠近,
“倘若转运使同赵家真是那根茎缠绕,不分你我的关系,又何必巴结这些小虾米?不过一个利用一个攀附罢了。”
“如此关系,赵家必不会如实相告原由,而转运使估计也只以为整治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而已。”
“他若是聪明人,知道其中利害后,就会明白没必要搭上性命去。”
白岑武似懂非懂,
“如果真是这样,卢将军去了不也是一样效果?”
吕艾摇头,抬扇一敲,打得白岑武捂头,
“卢将军去了,转运使再说,那便是供出同党,直接将他和赵尚书打为一伙了,那时转运使便会有所顾忌。”
“唯有在卢将军去之前告诉他,转运使在抓捕前告发赵尚书,才会成为检举之人。”
白岑武由衷称叹,激动拍案,
“吕先生真是厉害,那便快去吧,卢将军还要点兵整军,少说还有两个时辰,以先生口才,拿下转运使不再话下!”
吕艾被夸,也不自矜,摇扇大笑,磊落不羁,
“还好还好,也多亏了百晓生的情报,无它佐证,我也不能下如此决断。”ωWW.chuanyue1.coΜ
吕艾又检查一遍两人易容,确定都是须发飘飘的道家子弟,与白岑武相视一笑,
“走,穿着这身皮子装神弄鬼去!”
一切果然如吕艾所料,门童拿着盖着先帝铜符的投名状叫醒了正会周公的转运使,上座奉茶,两人旁敲侧击一通忽悠,转运使便已信了七八分。
茶续了三四次,转运使便借口更衣,往偏厅传唤亲信探听情况去了。
吕艾见仆役具因早起而懒怠走神,正是脱身的好机会,便同白岑武耳语,悄然翻墙离去了。
偏远小巷内,两人卸下道袍胡须,复换上短衫绔裤,头发微散,便又成了风尘仆仆的异乡人了。
白岑武如今对吕艾可是心口俱服,甘愿背着包袱,
“吕先生,如今我们去哪?”
吕艾略一辨认方向,往西市走去,
“买酒,租船,往炳州去!”
白岑武紧跟在身后,问道,
“为什么?”
吕艾放慢脚步,并排而行,就如同与好友相谈,两人就这样泯于众人之中,
“乡君那连粮食都少,何况酒,偏又是熬药必备之物。乡君不说,我们也该记着才对。”
白岑武眼疾手快,迅速拉着吕艾看向路边纸笔摊,背着躲过了来势汹汹的兵士,卢将军纵马而过,与这两位昨日点拨过他的“高人”擦肩而过。
待披甲执锐的兵士走过后,两人才又出发,吕艾边找酒铺子,边低声解释,
“我知道你是瞒着父亲偷跑出来的,急着做出成绩给他看,”
“可晏郎君和我商量过了,你那须得乡君来救,且别急,等到了炳州再商量。”
白岑武听此,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笑得傻呵呵,
“好好,都听先生的。先生,你看,那应该就是云泽最大的酒肆了。”
吕艾顺着白岑武所指看去,只见一只“崔氏酒”的幌子斜斜挑出,往前一拐,三开间的大铺子便现入眼帘。
酒肆中安放着几十瓮孩童般高的大酒坛,爽朗美丽的女郎当垆卖酒,招呼着往来不绝的客人,店里的伙计穿梭其中拿壶递酒,好不热闹。
在听说吕艾他们想要买的足一百石的酒,店中伙计也只是欣喜于来了个大主顾,并不诧异惊慌,对于自家储酒倒是自信地很。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带两人进了铺子后的酒坊,商量起买卖来,
“两位老板是贩酒去京城的吧?买我这儿的准没错,多年的名声打在这,保准香醇,种类又多。”
吕艾扫过半人高的酒坛子,其上标签真叫人迷了眼,屠苏、荷花蕊、寒潭香、秋露白、竹叶青、金茎露、太禧白、猴儿酿...
吕艾心惊酒肆繁大,面上应付着女人,
“我也不懂这些,只要酒烈便好。”
老板娘以扇掩口,歪头一笑风情万种,
“您这话说的,那可太宽泛了些,若要烈极的酒,我倒有酒露,您可付的起?”
白岑武大吃一惊,忙问道,
“可是前朝步国师所作酒露?”
老板娘见白岑武年轻俊俏,有心挑逗,特意凑近玩笑,半搂住他
“是呢,可惜国师已在十年前仙去了,请不来他酿,只有姐姐酿的,不知这位小老板是否愿意同我品上一品?”
说着老板娘衣衫滑落,露出雪白的膀子,白岑武羞得面红耳赤,急忙躲闪,人也变结巴了,
“不,不好,我已定亲了。”
眼见老板娘还想再逗,一旁看戏的吕艾连忙侧身挡住臊极的白岑武,同人调起情来,
“我倒想喝,不知姐姐可否赏一杯?”
老板娘见吕艾眉眼含情,知他是个极老练的情场浪子,虽然皮相不差,未免有些扫兴,只得收手,
“老板倒别叫我姐姐了,咱们都是三十的人了,唤我崔曲即可。”
吕艾也不觉打击,又黏了上去,笑问道,
“崔曲姐姐倒厉害,一人支撑这偌大酒肆,这些年又多战火,百姓无力耕作,稻黍艰难,想必劳累的很”
崔曲背着吕艾翻了个白眼,但到底没再纠正称呼,又有些感慨,
“可不是吗?几年暴乱,酿酒所需粮食又多,差点就开不下去了,还好先帝平乱,这半年要好上不少。”
说着,几人谈笑间定了单子,崔曲又熟练地推荐了船工,打点了上下官员,十来个伙计装酒上船,一路顺遂。
等到吕艾二人同崔曲饮酒告别,正式启航出发时,已是舟火点点,月挂中央。
吕艾拨动着灯草,以叫它燃得更亮些,见白岑武半天不说话,吕艾知他震惊,
“怎么?你觉得云泽如何?”
白岑武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摇头,吕艾替他说了出来,
“觉得太富饶了些?寻常人家酿酒,五六斤粮食才得一斤浊酒,可是难得,就是京师酒家,如今也做不到像崔氏酒一般,不仅储量大,还种类多。”
“更别提最烧粮食的酒露了,今日见她脸色,似乎我若要一百石的酒露,她此刻也拿得出来。”
“是,”白岑武接话,皱眉说道,“而她只是云泽一地的酒肆而已,却将几州供养的京师都比了过去,这也太...”
吕艾挑眉一笑,安慰道,“这倒不至于,京师四州常年战乱,近日又要为前线输送军需,一时短缺也是正常。”
“只是,”
吕艾望着随风跳动的明黄烛火,幽幽叹气,
“大江一带大概已经富庶起来,或许不应再忽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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