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东京就乱了起来。
街面上,数十家粮店被哄抢,还有不知多少家权贵府邸在夜间遭遇近乎明火执仗的入户抢劫。
东京人心惶惶。
西夏人入侵,金人大举入侵,关陕震动!
河北即将被攻陷,如果这是导致民心浮动的根源,那么在坊间得知面对危局,朝廷非但没有积极作为、另外选择抗金大将、积极部署在黄河以北的作战防御,反而准备跑路——
这般消息在坊间的飞快传播,引起的民间失望与怨怼情绪日渐高涨。
大量的底层民众如贩夫走卒,开始在纵横十八坊市中聚集,素来都会站在忧国忧民前沿的读书人阶层,最近更是频繁***。
国子监、开封府学、河南官学及开封城外四大书院连日罢课,情绪愤激的年轻学子开始在城中四处奔走呼吁。
一千七百八十四名读书人,无论是进学还是未进学的,无论有无功名在身,向朝廷联名上血书,诉求有三:
其一,坚决反对南迁,坚决抗金,保卫京师,与东京共存亡;
其二,恢复燕王爵位,为燕王功绩正名,在东京建立燕王祠,并塑儒教大宗师像配享东京文庙;
其三,清君侧,诛国贼唐恪、耿南仲等71人。
连日来,每日都有数百学子围堵在唐恪、耿南仲和种师道府门前,大骂国贼祸国殃民不休。
种家调动京营禁军对聚集的民众和读书人进行驱逐镇压,其间爆发几场规模不等的冲突,甚至出现流血事件,东京上空阴霾密布,形势一触即发。
在李纲和吴敏看来,这几日的东京就像是一个火药桶,随时都有爆炸之危。Μ.chuanyue1.℃ōM
而东京民众与读书人的愤慨情绪,在王霖抵京后,瞬时攀升到了一个顶点。
就差有人有意或无意点燃一根火折子了。
这个晴朗且风和日丽的午后,已经被贬为汝阳侯的王霖静静卧在一辆敞篷的马车上,车队慢吞吞靠近通玄门准备入城。
通玄门外,拥挤着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前来迎接的东京百姓和读书人,人头攒动。
儒衫与短打粗衫混在一起,汗臭味与熏香气息混在一起,簪花的读书人与粗野的贩夫走卒并肩而立,骂骂咧咧,倒是形成了一种罕见的景观。
马车四周的帘幕时而被温热的东风吹起,露出王霖那张苍白而清瘦的面孔。
王霖沉睡不起。
两名面露哀色的白衣侍女跪在王霖身边。
牵引着马车前行的两名护卫面色更加凝重。
围观人群渐渐沉寂下来。
所有人复杂且伤感的眸光投射在那辆马车上。
眼前这个曾经无所不能在大宋翻云覆雨、累立盖世功勋的伏虎神将,当代传奇,如今居然缠绵病榻,昏迷不起。
很多人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真的!
唐恪代表朝廷和皇帝,在种溪率数百禁军护卫下飞驰而至。
唐恪在马上朗声道:「官家有旨,着御医为汝阳侯诊病!」
众人闻言心生不满。
进城之前,这是派御医来检视王霖是真病还是假病的么?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两名御医缓缓走来,数十护卫护住马车,怒形于色。
唐恪冷然道:「汝等要抗旨不遵吗?」
燕青一袭青衫,他踱步上前,伸手扶住马车的车辕,淡然道:「不要拦,让他们为王爷诊视便是。」
一众护卫默然退下。
两名御医掀开帘幕,在众目睽睽之下,诊视王霖病情。良久,两人返回己队,伏在唐恪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周遭有军卒隐约能听见:病入膏肓,昏迷不起,经脉虚弱,来日无多。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唐恪心神微定。
虽然王霖战败重伤,朝廷之前获得了相关的诸多信息,包括王霖如何在与完颜娄室对战中遭受金兵飞箭偷袭,伤口如何恶化感染,如何在兵败后退守真定,等等一系列的细节作为支撑。
这是赵佶与唐恪等人下决心动手的关键因素。
但考虑到王霖神出鬼没的手段,唐恪还是有点不放心,今日打着迎接王霖回京的旗号,命宫中御医检视王霖病情到底如何,不过是出于谨慎起见。
一切的关键都在于王霖本身。
只要王霖一死,一切都在朝廷的掌控之中。
这是赵佶这帮人的真实想法。
唐恪就向种溪使了一个眼色。
种溪摆摆手,禁军放开了入城的路径。
就在此时,李纲和吴敏带着随从在人群中穿过,来到马车跟前,亲眼见到王霖如同活死人般昏睡在车上,燕王府一行内眷仆从皆面带哀色,李纲心里彻底心寒。
大宋完了。
李纲苍首摇晃,抬头仰望晴空叹息道:「天要亡我大宋,何其悲也!」
吴敏跺了跺脚,匆匆向马车上的王霖拱手一礼,转身跌跌撞撞而去。
张魁、程远景、周子宴三名年迈大儒在随后的马车上下来,被一群学生、仆从簇拥着,行至王霖的马车跟前。
张魁甩开随从的搀扶,手中木杖指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紫衣冠带颇具官威的唐恪身上,大骂道:「唐钦叟,汝等逆贼,为一己之私,为把持朝政,便蛊惑君王,肆意罗织罪名,构陷燕王,其心可诛!」
张魁为朝廷致仕官员,当世大儒,在士林中威望甚高。
唐恪当然识得张魁,毕竟这位曾经是他的科场前辈,当年还受过张魁的点拨提携。
唐恪皱了皱眉,「梅山公,汝阳侯兵败范阳,重伤不起,此乃……与本相何干?」
唐恪不愿意当众与张魁这种儒林领袖辩论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占不到上风去。且朝廷关于王霖的处置有些见不得光,不宜当众讨论公开,所以就想一走了之。穿书吧
但张魁三人有备而来,焉能罢手。
周子宴和程远景颤巍巍一左一右挡在了唐恪的马前。
他们属于儒林中的德高望,加上年事已高,唐恪的随从也不敢轻易加以阻拦。
张魁冷笑:「自古以来,胜败乃兵家常事。所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
燕王自起兵以来,连番大败金兵,光复河北全境,拯救黎庶万民于国难当头、大厦将倾。
前,不过范阳一小败。且即便如此,仍阻挡金兵铁蹄于大宋国界之外。
燕王以王爵之尊,亲临战阵,与敌将完颜娄室对战,不幸负伤,至今重伤不起!
我大宋立国以来,可有贵如燕王者,为国杀敌不惧生死?
有没有?一个都没有!
而汝等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在后方安享富贵,却在燕王为国负伤后,先夺其兵权,后贬其爵位,连番构陷,恨不能将燕王置于死地而后快……唐恪,老夫不禁想问,汝等良心何在?!
国之干臣,却为汝等谋私戕害!唐恪,几十年的圣贤书,汝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们这些逆贼的良心,也都让狗吃了!」
张魁越说越是气愤,最后近乎咆哮起来道:「老夫深知,汝等之所以容不下燕王,无非是畏惧金兵,意欲裹夹朝廷南迁,割据东南半壁,以保宗族私利!
老夫年逾七旬,以拙火残年之身,尚知与国死战,保家卫国,
可叹汝等食君之禄,高居庙堂之上者,却贪生怕死,让人心寒齿冷!」
张魁痛哭流涕,身形激烈颤抖起来:「汝等一门心思南逃,汝等去了东南照旧锦衣玉食,然而,我河北、河南、山东、河东千万子民,东京百万百姓,又该往何处逃?
他们的一家老小、身家性命就在东京,他们往何处逃!
诸位,亡国灭族就在眼下,老朽今日以此残身,当以身许国,与这般坑害忠良、枉顾黎庶的卖国女干佞同归于尽!」
张魁顿了顿,白发苍首,晃荡着身子,弯腰向唐恪的坐骑冲去。
唐恪吓一跳,赶紧命从人推开围在马前的程远景等人,打马落荒而去。
在场围观百姓士子顿开口痛骂连声,场面越来越混乱,种溪率下的东京禁军面色古怪,却是在慢慢后退。
随后,张魁三名大儒率追随王霖从河北返回京师的读书人,亲为王霖扶车,车驾缓缓驶向汝阳侯府。
车队后头,数之不尽的东京人高呼清君侧诛国贼的口号相随,浩荡的示威人群从外城一直延伸到皇城之外,绵延数里而不绝。
学子罢课,商人罢市。
张魁及麾下这群读书人,是最早追随王霖在真定讲学的一批人,他们亲眼目睹了《燕王四书集注》和《燕王读书法》的问世,自觉与有荣焉,会与之万世不朽。
此时此刻,张魁等人绝不允许任何人毁害王霖儒教大宗师的无上声誉和社会根基,因为这与他们的声誉和立身之基息息相关。
哪怕朝廷也不行!
张魁已怀死志。
纵然王霖此次真的重伤不起,英年早逝,他们也会号召天下读书人群起而为,推动朝廷为王霖的功业、文名盖棺定论。
燕王可死,但王圣和他的著作不能死,要永垂不朽,福泽后世。
……
关于朝廷南迁的动议已经在延福宫秘密讨论了三四次,每次都难以统一意见。
有人认为应南迁淮南,以遥控河南、河北。
也有人认为应一次到位,直接迁都杭州。
还有人认为应迁都金陵,以东京为北京。
有些胆子更小的,甚至提出迁都至广州沿海,准备随时逃亡海上。美其名曰保全皇宋苗裔。
即便是在唐恪这个小团体的内部,因为南迁,也起了纷争。
争执不下。
其实代表着不同的利益群体。
种师道和种溪父子在旁见这群文臣一门心思逃跑,连基本的河北防御都懒得为之,心中大为失望。
纵然要跑,但河北河南也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于金人吧?
纵然要跑,东京作为帝都,暂时也得考虑安稳。最近京里、河南明显民心动荡,一群群的读书人日日***,怨声载道,连骂皇帝的声音在茶馆酒肆青楼中都不绝于耳了,朝廷不该想想办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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