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比这隐了月的苍旻还黑。
黑靴，黑衣，黑腰带，黑色的面罩把全脸都遮了，连一对招子也盖得严严实实。无光的空间里，什么都似镀上一层墨意。可是那人只是那样鹄立着，却叫人生出一种错觉，比深渊还要来得幽暗。
或许他的出乎寻常，正是与此时手中那把短匕形成强烈对比所致——即使没有月的映照，那短匕仿佛也能自身闪出光亮。也或许，是他脚边躺着的那具面带恐惧的尸体的惨状，让展昭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血的猩红，染红了唇角，染红了前襟，染红了山石。而这红，还在扩散，从陆通嘴角淌下，从其小腹涌出。倚坐在地，人已歪斜，那双眼因满腔愤怒仇恨硬生生烧得通红，红如丹，红如火，红如血泣。
这就是展昭上到山顶所见的第一眼。
而他的第二眼，便与那黑衣人对上了。
看不见那人眼神，但可从其微耸的肩膀感受到讶异之情。然后他便感觉到杀气，仿佛连肌肤都能感应空气中的异状，排山倒海地，在头脑还来不及反应，已由各路感官勃发示警。故而，当那黑衣人飞身扑向重伤的陆通，展昭已握紧湛卢剑柄，凭借独绝的轻功燕子飞，急援而上。
直至近身不足五尺处，展昭才蓦然拔剑。久积的猛势，一气呵成，横切黑衣人小腹。
只见剑破空，如流星飞逝。影余残，光留痕，风启龙吟震耳不绝。
那是绝妙的一剑，快如闪电的一剑，避无可避的一剑。
连重伤下面带颓色的陆通都不禁为这辉宏的一剑精神振奋。若异位而处，他心知自己即便没有受伤，也不可能躲过这一剑。
然而那黑衣人避开了。
得以闪避，并非因其身法快绝，而是当他见到展昭后发先至，头脑莫名分辨的危机感，叫身体自发减速驻足。眼见展昭拔剑，他停下后本能返身疾退。可是速度仍不够快，湛卢在全力一拔之下，活像平白添了二三尺。而他，只来得及退后半步。所幸他还记得手中有匕，横胸挡前，那巨大的力道仍使他被震得倒退十数步有余。
黑衣人脚刚站定，便发出一声怪异沙哑的惊叹：“东瀛拔刀术？”
“展某无意学来耍玩，没想到还挺管用。”展昭冷笑一声：“可惜，我拔的是剑，如果是刀，只怕就不只是断你一把匕首那么简单了事。”
黑衣人正疑惑他为何如此说，只听“铛”地一声，手中匕首应声断裂。
这令他震惊万分。要知道，他手中这把虽算不上传世宝器，但与寻常兵器相比，也是削金断玉的名品，却不料抵不住湛卢一剑，被如此轻易地削断了。
趁这空挡，展昭扶住快要坐不稳的陆通，手一拂为他点穴止血。
他问陆通道：“你怎么样？”
“妈的，被他……暗算了……。还好……死不了。”陆通勉强靠住展昭肩膀坐直，才动个几下，人便一颤，又一口血喷出来。
“陆通！”展昭赶紧用左手将陆通揽紧：“振作一点！”
“展昭……，现在我只能拜托你了。……杀了他！……为师父他……他老人家报……仇。”说话间，陆通又咳出几口呛在喉头的血。他颤巍巍抓住展昭左腕，额头青筋爆起，血红的双眼更像是要逼迫展昭接受他的执念般狰狞可怕。“你……一定要杀……杀了这个……。”
最后两字在展昭耳边殒没，虽轻如蚊蝇，但仍能清清楚楚听到“叛徒”两字。
叛徒？这个黑衣人莫非是神权山庄的人？照陆通的意思，这人还是谋害萧冉城的凶手。只是奇怪的是，这人的声音他从未听过。展昭自问算不上博闻强记，但自幼耳力目力极强，若曾耳闻，必然能够忆起。
本还想再从陆通口中问出点究竟，谁想对方已伤重昏厥。放其躺平，展昭慢慢起身：“你是谁？”
黑衣人笑得诡异，连带整个身体都阴阳怪气地抖动个不停。一把抛掉断匕，他道：“我们见过的，展昭。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展昭蹙眉，心想：那么奇怪的声音，怎可能忘记？除非，这声音是刻意伪装的……。
这么一想，倒提醒了展昭。他注意到那人每次说话发声时，全身都会抖动不已，尤其腹部抖得最为厉害，却丝毫不见覆在脸面上的黑布有起伏。这发现，不禁让展昭诧异地瞪大眼。
“腹语术？”
黑衣人愣怔片刻，方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南侠展昭，见多识广，居然这就把我的小把戏看穿了。”
“展某在皇宫曾见过东瀛派遣来为官家祝寿的人偶师表演过这种腹语。听说此腹语术乃源于波斯天竺一带江湖卖艺者的小伎。”说着，眼神随之沉重，展昭的表情也异常严峻起来。“这么说，你是谁都有可能。”
“不错。”黑衣人倒是坦然：“展昭，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可就算我告诉你，我们见过，只怕你也绝对猜不出我是谁。”
这么一句，突然让展昭眼前一亮。
展昭微微一笑：“这倒未必。”
黑衣人双手环胸，阴声冷笑：“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想的。其实比起不熟悉的山庄中人，你最怀疑的是不是萧冉城那三个徒弟？眼前，陆通的嫌疑已排除。苏白也死了。那剩下的就只有洛震海了，是也不是？”
此人已把常情脱口说出，反叫人觉得事态并没有那么简单。
黑衣人见展昭缄默不语，又道：“洛震海嫌疑的确最大。首先，神权山庄的守备向来由他掌控，要拉拢这些人成为他的心腹，一点不是什么难事。其次，他有谋害萧冉城的理由。只要萧冉城一死，他身为萧冉城的首徒，若是萧乘风萧乘浪再来个不幸亡故，他就有足够的资格继承这神权山庄。再者，他对你无缘无故百般敌视，甚至还派人日夜监视，所以你早在心中对这人的用心起了疑。”
“但是，真就如此简单吗？”不给展昭说话的机会，那黑衣人自顾自道：“你道是苏白告诉了你萧冉城是死于五毒教的一点红后，就没有下文了？你道是他真就死了吗？你们可有找到他的头颅？可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那具尸体便是他？”
展昭彻底呆住。
不为他说苏白未必死了的言语，而是为他居然知道苏白曾告诉他有关一点红的事。这件事，绝不可能是偷听得来。凭他的耳力，除轻功绝佳之人，但凡有靠近窗边的动静都会被他发现。
除非……他就是苏白……。
不，最有可能的便是，萧冉城确是死于一点红。而此人当真如陆通所言是谋害萧冉城的凶手，而他已知苏白获悉，才会不择手段杀苏白灭口。
黑衣人见展昭茫然中又起了然，遂道：“不错，萧冉城是被一点红毒死的。而这毒，也是我下的。即便告诉你真相又何妨？你也无法判断我是不是苏白，是不是洛震海。而且我不妨再提醒你一下，苏白他精通医术，要弄到或者本身便会配制一点红，未必是不可能的事。”
这一点分析入情入理。只是展昭从未想过此种可能性。只因他还来不及想，苏白已经死了。要不说此人怪异，不断混淆视听，似乎就是为了引他往一些匪夷所思的角度去想。
“好吧，你不信我说的。那我再给你一个提示。其实，即便亲儿又如何？想想那个偷听你与苏白谈话却被你发现后追出去的人。难道你以为会是洛震海派来的下人？如果是个下人，哪会有如此高的轻功？想想这神权山庄除了你以外，谁的轻功最高吧。”
“萧乘浪……。”
仰天发出一声长笑，黑衣人促狭道：“展昭，你还不算糊涂。那现在你可猜得出我是谁吗？”
“你，绝不是萧乘浪！”
黑衣人不出意外地“哦”了一声，饶有兴趣听展昭继续讲下去。
“萧乘浪没有你如此魁梧。当然，嗓音可以变，身形也可以变装。穿高靴把自己垫高，穿厚实把自己弄得体态壮硕。不过如果是这样，那刚才一剑，你即使有短匕护身也会因行动迟缓，根本休想全身而退。很明显，除了绝学七伤拳，崆峒派多以轻功剑法见长，你适才挥动短匕的身法根本就不擅长使用武器。至于轻功高低，也只是展某暂时臆断，未必就真属萧乘浪最高。”穿书吧
“好敏锐的洞察力。”黑衣人击节赞叹。他朝展昭走近几步，语态鬼魅惑人。“那，萧乘风如何？”
展昭面色“唰”地白下来，表情越来越难看。
“你和萧乘风如此亲近，应该看得出我这身形和他差不多吧？”
展昭皱起眉头。
总觉得他在说“亲近”两字的时，语气暧昧，别有所指。
“洛震海、苏白也似这般差不多。”展昭冷冷道。
“看来你很相信萧乘风啊，希望你不要信错人才好。”
“展某自信还有一点识人的眼光。”
“可是你还是漏了一个。还有一个人的身形也似这般差不离。”
展昭一怔：“谁？”
“陆通！你怎么没有仔细看看那躺在地上的陆通脸上是否戴着人（ren）皮（pi）面具呢？”忽然一阵桀桀怪笑，他指向展昭身后叫道：“你看，这不是爬起来了嘛！”
展昭本能回头向后看去，这一看，心头大叫“不妙”。
陆通仍躺在那里没动分毫，但那黑衣人却已贴上展昭后背。
没有丝毫停滞，黑衣人出手了。而展昭也紧跟着回击。
湛卢明明长如臂膀，到了展昭手里，却有如短匕，运转自如。展昭心知如果自己回转反击或者闪身躲避，一定无法逃过那黑衣人的攻击，所以他回击向后送去的只有一道剑光。
剑随腕转，在掌中起舞，画下那一轮光环，耀目地犹如天狗噬月那最后刹那的圆晕。
那是几近乎决绝的美，不但美，还快！准！狠！
本只是画圈后刺的简单一招，但要知道，即使再简单的剑招，有时也会要人性命。
展昭的这一招很不一样。因为它不是自救的一招，而是硬碰硬、同归于尽的一招。只要那黑衣人的拳头打中展昭后背，那这一剑也必会如雷霆之势刺入对方身体。
那究竟是黑衣人的拳头先击中展昭，还是湛卢先把黑衣人捅个对穿？
下一瞬来临，令这一悬念成了永远的不可能。
原本击向展昭的拳头转而扼住那控剑的手腕，而他的另一只手也同时拿捏住展昭肩头。
黑衣人笑得勉强。松手，翻身向后跃出十尺开外。他难掩钦佩之色：“不愧是南侠，看来江湖上的朋友没有错封。你的剑真像长了眼睛灵活自如。要知道，你是生平头一个让我觉得用拳头对阵很吃亏的人。如果适才不是因我没有杀你之心，只怕真会成了你剑下亡魂。”
这世上，要让你的敌人怕你很容易。但要让你的敌人对你赞不绝口，可是比交识真心好友、生死至交更困难的事。
展昭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的敌人永远钦佩他的要比恨他到咬牙切齿的多的多。
身处逆境却能逆风翻盘。若说这是一种顽强的韧性，总在危险时刻勃发出跃动的光彩——那名为生命的色彩。
当然，他不是不死之身，也会伤会病会死。他，最多只是白玉堂口中的九命怪猫。
然，猫真有九命吗？
他曾问过白玉堂这个问题，却被当场奚落得狗血淋头：“你白痴啊你。你以为你这次可以活下来是靠谁输内力救你？说你猫九命，还当真了，五爷不过是调侃你命硬。每次看似会死翘翘，可不都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既然阎王爷不收你，你也别给我掉链子，以为身上伤多是你能耐。我告诉你展小猫，以后你归爷管，没五爷我的允许，你有种给我死死看。”
白玉堂话说的难听，但隐藏在毒舌下的情谊却半点不缺。
不过有一点白玉堂说对了，他的命或许是真的很硬。儿时有玄师为他卜过卦，与师父南宫惟说他未来杀孽很重。师父信了那高人的话，之后传授给他的多是阴柔剑法，一来合他体质，二来可减轻戾气化解因果反噬，还要他学着面对万物心性平和。一开始他不明白为什么，但渐渐就心领神会了。平和的心境会让人变得慈悲，思绪通透，不易横生狂澜般的杀意。
既然黑衣人没杀他之心，那他当然也没有。尽管陆通要他无论如何杀了眼前这人，展昭却知道，除非逼不得已，他并不想如适才那般出杀招。因为他的宏愿，绝不是靠杀人来实现的。
短暂寂谧，月儿又从厚厚的云层里悄无声息探出脑袋，用静夜的月之皎洁把展昭嘴角那一弯弧线擦拭透亮，映衬地愈发灿烂生辉
“阁下也让展某佩服地紧。我两次拼尽全力，总以为多少可以占些便宜，没想到都被你一一化解。而你故布疑阵不说，还设局下套，恐怕没什么比阁下当着展某的面自解迷团来得更混淆视听了。即使明知这是你故意搅浑我思路，我仍不得不承认你高明。看似天方夜谭信口胡说，但换一个角度各种分析合情合理，每一句都是一种可能。而我也知道，你适才所言或许有一种已接近事实。这就是你的厉害了，真亦假时假亦真。我现在才知道，即便给出答案供人选择，也未必是件轻松的事。能不能选中，也是个玄学。”
“好说。”黑衣人只吐露两个字，但那原本难以分辨情绪的腹语居然也隐隐透露出他难掩的欣喜之情。是啊，这世上能得展昭这样夸奖的又有几人？如果不是现在他们各处一方立场，或许把酒言欢才是他心中最期盼的事。
“但是有一件事展某不明白，还想讨教。我不明白你刚才为什么不对我下杀手。要知道，刚才绝对是个绝妙的时机。很明显，你在冲向我时就没打算杀我，否则绝没可能及时抓住我手腕阻止反剑后刺。可如果是这样，你不想与我为难，那你适才又为何用陆通诓骗于我？”m.chuanyue1.com
“我只是为了让你看清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展昭不解。
“你知道我适才用的是什么功夫吗？你最好仔细回想一下，你一定曾经见过。”
经其提点，展昭略一沉思便引瞳孔微震，脸色骤变：“你用的轻功是华山的逍遥游，而用来抓我手与肩的是崆峒派的离阳手。你……究竟是谁？”
黑衣人不再说话，任由展昭用困惑又震惊的眼神盯视他。
眼睑垂下，紧紧闭合再睁开。展昭长舒口气，松弛下来，让表情回归平静：“我明白你的用意了。你是要我陷在想不破的迷团里，连萧乘风都不能信任，从而对这件事撒手不管，是吗？展某是不是该感谢你对我意外的仁慈？”
笑意慢慢扩大，他继续道：“可是，你似乎忘了，我本就是个天生爱管闲事的人。而比起管闲事，我的职责还要我找出真相。阁下似乎并不太了解展某。我对人起疑，并不代表我不相信那个人，而是出于多年查案的习惯。或许，我和萧乘风相处还不太久，没有时间的沉淀来凭证。但对我来言，无论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心里感觉到的，都让我无条件选择相信他。”顿了顿，他看着那黑衣人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怜悯。“相信你的朋友一定很少，因为疑心病太重的人总是很容易孤单。”
“好一副菩萨模样。展昭，你以为你所获悉的好，便一定是真的吗？这世上有多少表面大仁大义，却满肚子男盗女娼的正直人士？他们也不过是双面人，这边正气凛然，那边却丑态百出。即使真的正直如一又如何？还不是会犯错，犯下弥天大错？！！甚至至死不知悔改，不肯认错。”
说到最后，愤慨已由腹语的激烈抖动尖锐溢出，连一直与展昭保持一定距离的身形亦为这股难以抑制的激愤，不自觉地一步一步朝展昭逼近。
“你似乎别有所指。你到底说的是谁？”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总之，展昭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是快些离开神权山庄。我既然不想招惹你，奉劝你最好也不要来招惹我。我不是怕了你，而是不想节外生枝、徒惹麻烦。有些时候，该你管的你就管，不该你管的最好不要多事或是……自以为是。”
展昭大愕，不禁回头看一眼躺在那里昏迷不醒的陆通。他十分惊讶，根本不知道这黑衣人何以说出和陆通一模一样的话来。
他们一定认得，兴许交情还匪浅。
展昭心中有了想法，便指住陆通问道：“他你准备怎么办？”
黑衣人不悦道：“你管的也未免太宽了吧？！”罩面朝向陆通，声音冰冷无情。“神权山庄的人，都该死。”
伴随着这如同诅咒般升腾起的是杀气。
展昭低叹：“阁下还是无法平息杀意。那这件事展某恐怕是想不管也不行了。”
“你要怎么管？”黑衣人轻蔑冷笑。
“管闲事的方法有很多种。我既不想杀你，也不想你再杀人，那唯一的办法便是……”
“是什么？”
展昭一笑，没有回答，反去不着边际地看头顶又隐进云层的月亮。他道：“我现在觉得自己刚才傻得厉害。”
“怎么？”
“其实我又何必去想你到底是谁呢？”
展昭仍在微笑，可他那暖阳般的特质反让黑衣人额头冒出一颗汗珠。只是黑衣人已经被展昭夺去所有注意力，根本分不清那颗汗珠是热还是冷。
展昭轻描淡写道：“我只要掀了你的面罩，看看你是谁不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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