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一九三二年,就是一·二八那年的秋天,我在上海英商汽车公司当卖票。
一天中午,我赶到虹口公园去接班,天空正飞着牛毛细雨,6路车早班的最后一趟还没回来——还有半个钟头的样子。心里想:到内山书店去吧,在那里躲一会儿雨,顺便歇歇也好。因为接连一个礼拜的夜班,每天都要在车上摇晃十一个钟头,已经使我困软得像一团棉花了。
店里空荡荡没有一个顾客,只有店后面长台子旁边有两个人用日本话在谈笑。他们说得很快,听不清说些什么。有时忽然一阵大笑,象孩子一样的天真。那笑声里,仿佛带着一点“非日本”的什么东西;我向里面望了一下——阴天,暗得很,只能模糊辨出坐在南首的是一个瘦瘦的,五十上下的中国人,穿一件牙黄的长衫,嘴里咬着一枝烟嘴,跟着那火光的一亮一亮,腾起一阵一阵烟雾。
我把番布袋,夹剪,票板放在一个角落的地板上,开始翻南面一排社会科学杂书。翻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合适的,就踱到北面。
门外,细雨烟似地被秋风扭着卷着,不分方向地乱飞。店里冷得像地窖一样,冷气从裤管里向上钻。忽然,我看见架上横排着一列中文的《毁灭》。《毁灭》?我记得不知一本什么杂志上介绍过,说是一本好书。看一下那书脊,赫然印着“鲁迅译”三个字,我便象得到了保证似地,立刻从书架上抽下一本。www.chuanyue1.com
我先看那后记(我读鲁迅先生的书一向是这么古怪地读法),但是看完第一面就翻不开了:书没有切边。一个结实而矮的日本中年人——内山老板走了过来。
“sensei,这本书多少钱?”对于同情中国的内山老板,我总是带着敬爱和感激,叫sensei(老师)的,虽然并没有什么根据。
他殷勤地点头,嘴里“ha,ha,”着,接过书翻了翻底页:
“一块四。”
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我左手的桌角上了。像我,穿着一身黄卡机布的工人制服,嵌着“conductorxxx”蓝磁牌的制帽歪戴在后脑勺上,平素看惯了西装同胞的嘴脸,现在忽然受着这样的优遇,简直有点窘了起来。
我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鞠了一个“半躬”,摸摸里衫上的袋——袋里只剩一块多钱,那是我和一个同住的失业工友那几天的饭费。我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了。我红了脸说:
“贵了。”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窘相,扬着眉毛,一半正经一半好象故意逗人笑似地用他那肥厚的手掌在书上拍一拍,又用粗短的手指“嗤啦嗤啦”捻那张灰绿色厚布纹纸的封面:
“哪里贵?你看这纸……”
很厚的洋纸,印得很清楚,相当厚的一大本书。摸在手里,有一种怪舒服的感觉。
“你买一本吧,这书是很好的。”
我真踌躇起来了:饭是不能不吃的,然而书也太好了,买一本放在床头,交班回来,带着那种软绵绵的疲倦躺着看这么几十页,该多好!我摩挲着那本书,舍不得丢开,也不说买,不买。
内山老板大概这时看出点什么苗头,就笑着回头对里面说了一句日本话,原先和内山说话的那个老人咬着烟嘴走了出来。
他的面孔是黄里带白,瘦得教人担心,好象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唐的样子。头发约莫一寸长,原是瓦片头,显然好久没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象浓墨写的隶体“一”字。
“你要买这本书?”他看了我一眼。那种正直而好心肠的眼光,使我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亲的抚摩,严肃和慈爱交综着的抚摩似的。
“是的。”我低低地说。
他从架上扳下一本书来,版式纸张和《毁灭》一模一样,只是厚一点点,封面上印着两个八分体的字:铁流。
他用竹枝似的手指递给我,小袖管紧包在腕子上:
“你买这本书吧——这本比那一本好。”
他是谁?对这样一个流氓样的工人(我知道我那时的那副样子很像流氓)下那样诚恳的劝告?我一进门的时候原就有点疑惑;现在更加疑惑了,虽然猜不出是谁,但自己断定:一定是一个不平常的人。
我一翻那定价:一元八角!
“先生,我买不起,我的钱不够……”我的话低得自己都听不见了,我不知道怎样才好。
我低了头——头脑里轰隆轰隆的。我不敢看他的脸。我只听见一个声音在问我:
“一块钱你有没有?一块钱!”
“有!”我抬起头,顿时恢复了勇气。
“我卖给你,两本,一块钱。
什么?我很惊异地望着他:黄里带白的脸,瘦得教人担心。头上直竖着寸把长的头发。牙黄羽纱的长衫。隶体“一”字似的胡须。左手里捏着一枝黄色烟嘴,安烟的一头已经熏黑了——这时,我忽然记起哪本杂志上的一段访问记——
“哦!您,您就是?……”
我结结巴巴的,欢喜得快要跳起来了。一定是他!不会错,一定是他!那个名字在我的心里乱蹦,我向四周望了一望,可没有把它蹦出来。
他微笑,默认地点了点头,好象我心里想就要说的,他已经统统知道了一样。
这一来不会错了,正是他!站在前进行列最前面的我们的同志,朋友,父亲和师傅!憎恶黑暗有如魔鬼,把一生的时光完全交给了我们,越老越顽强的战士!我又仔细地看他的脸——瘦!我们这位宝贵的战士的健康,差不多已完全给没有休息的艰苦工作毁坏了。他带着奖励似的微笑,对我说明:
“这书(指着《铁流》)本来可以不要钱的,但是是曹先生的书,现在只收你一块钱本钱;我那一本,是送你的。”
我费力地从里衫的袋里(公司为防止我们“揩油”,衣衫上一只袋都没有缝)掏出那块带着体温的银元,放到他的手里——他的手多瘦啊!我鼻子里陡然一阵酸,象要哭出来。我恭敬地鞠了一躬,把书塞进帆布袋,背起便走出书店的门。
这到现在,已经隔了四年;在这四年里,我历尽了艰苦,受尽了非人的虐待,我咬紧了牙,哼都不哼一声。就是在我被人随意辱骂、踢打……的时候,我总是昂着头。我对自己说:
“鲁迅先生是同我们一起的!”
这样我就更加坚强起来。
现在,先生是死了!我们不愿放肆地悲痛,这还不是我们放肆悲痛的时候;我们也不愿计算我们的损失,这损失也是难于计算的;前面是一条路,先生没有走完就倒下了,我们只有踏着他的血的足印,继续前进。
在前进中,我不能自已,写下了上面的话。”
——十多年前,在开学第一天,学校发了新书,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语文课本,随意翻到一页,一篇课文的标题“一面”这两个字猛然撞入我的眼睛,草草扫了两行,立时间被吸引,随即正襟危坐,用更加慎重虔诚的姿态细细品读,一种由衷的敬佩和感动油然而生,鲁迅先生传递给作者的力量,在文字的保存下留存至今,并透过尘封的岁月传递给当时的少年,在那股力量的带动下,我震颤且奋进。
日子再往后推移,对阅读执迷痴狂的我,像疯子一样发掘汲取人世间美好的文字,尤其是鲁迅先生的创作,一直是书房案头最重要的组成,但关于“一面”的作者阿累,却再没有其他的讯息,这个勤勉上进的铁道工人形象,一点点地在记忆里模糊,几乎是再难以回想得起了——
是啊!人世匆匆,人生促促,太多人经过又离开,来到又分别,尽管我们出生的目的是为了更多地记住,可生活的过程却是在不断地忘记,太多记忆的因子,沉淀在记忆的最深处悄无声息。
或许当时和我一样坐在教室中的万千学子中有那么一些,偶尔会感兴趣这篇文字的作者到底是谁?他的经历如何?一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可也仅仅是片刻的好奇而已,在那个智能手机并没有普及的时代,好奇心的是一种极其奢侈的行为。况且,一个陌生人的“一面”又和自己有多大关系呢?我们人生的太多线索,也曾纠结过前的因,后的果,但大部分都无故地释然了,毕竟对于在现代化快节奏中辗转挣扎的我们来说,很多无关紧要的问题并不纠结于一个完整的答案。
我没想到再次的“一面”,会带给我如此强烈的震撼,并折磨的我夜半时分还会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苦思冥想抓耳挠腮,在床头的笔记本上,留下几行第二天可能就辨识不出的文字,并且在身体极度虚弱的状态下,连续多日来回阿累的故乡,同时也是我自己的家乡,用一种近乎迫切虔诚的姿态,将脑海中碎片模糊的故事一点点的具体完整。【穿】
【书】
【吧】
我和阿累先生的这一次对话可能本就是命中注定。
我找到了研究阿累先生近二十年的学者专家刘奋武,和他把酒畅言反复推敲,刘奋武先生不仅把收集多年的资料倾囊相授,还根据我的写作需求,帮我继续努力找寻考证,并且在他的热心联络下,我还和阿累先生的女儿朱棱女士会面,并最终得到她的理解,正式授权我在尊重他父亲生平史实的基础上,进行小说创作改编。
阿累先生的形象身影在我脑海中逐渐清晰高大——
我和阿累先生是同乡,我们都起航于这片希望的沃土。
我也像阿累先生一样爱书,阅读是我荒凉岁月最大的慰藉,指引着我不断向前,而阿累先生一生更是以书为伴,就算在最最困难的岁月里,他始终坚持学习。
他还是个善良慈爱的人,遇到突发的危险,他首先想到的是保护好身边的同志,而不顾自己的安危。
……
是的,他的一生实在是太精彩了!出生、成长、爱情、命运、死亡!相比于我平淡的过往,以及努力搜肠刮肚拼凑打磨才勉强创作的故事,他真实经历的人生,都足以让我欣喜若狂、钦佩折服!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记得这一篇曾经的课文。
我也不知道,我再次提及“一面”,能否给你们短暂的波澜和感动。
我更不知道,嘈杂忙碌的你们,是否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去看一看我不自量力但至少倾心倾力的文字。
但我知道,这对我一定是值得的!
这是个偶然冒入近代史的人物,在那个风云变幻、激荡且热烈的时代,和无数历史的重大事件,邂逅、遭逢、碰撞、参与、观察、思考,他的一生就是一部传奇,连贯了近代中国喧嚣曲折的奋斗发展史,诠释了他始终热爱诚挚的一生。
少年游
离开那天,朱宗仁把这个家里里外外骂了一个遍!
这高墙大院,这岗楼哨塔,这深宅谷仓,这雕梁画栋……包括面前的自己,这所有的父亲打拼多年积攒的骄傲,在他看来,都沾满了周边乡亲的血汗,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生活在这里,他受之有愧,他分外煎熬,他坐立难安!
父亲呢!难道他就能心安理得?不见得吧!否则怎么会建造出这碉堡一样的家?三十多号家丁护院,五十多条长短家伙,无事防备有事警戒,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射击孔、机枪眼、瞭望哨……家,这样一个本该充满了温暖的字眼,在这里成了一个准军事化设施。
这番提心吊胆,可又是在防着谁呢?!
那一年,朱宗仁年纪还很小,地里的收成着实不错,老百姓舒缓了一口气,只因为前两年,老天真是和庄稼人过不去啊!
第一年是大旱,土地干裂的触目惊心,农作物疯一样的渴求获取一些些救命水,老百姓也恨不能把自己的汗水都掰成两半,一滴滴滋润到一个个植物的根部,可美好的愿望却终究换不来任何的同情,老弱病残没能熬过这场灾祸,年轻力壮的,好不容易树叶混着草皮加些观音土把日子糊弄过去了。
谁知道到了第二年,雨水充沛,让农民欣喜异常,但却越下越不对劲,开始还是断断续续没能停下来,下到后来竟然愣是停不下来了!河神拜了、龙王请了、天后娘娘也求了,可不论是磕头求饶还是高声咒骂,雨水还是不管不顾连天连夜的往人间倒,一直下到农时过了才偃旗息鼓,农民没力气再去诅咒这不心疼人的老天,赶忙找了些耐活的作物,用跪地祈怜的姿态向土地告饶最后的一点活头。
朱宗仁当然看不到外面发生的事情,他的活动范围被父亲小心的保护在这守卫森严的地堡中。
“穷则生变,不得不防,狗急跳墙,千万小心!”这是父亲在给护院队训话时,经常强调的一句,那年,除了必要的应酬以及物资采买,父亲极少离开家,就算出去,也是荷枪实弹全副武装,附近的一户财主被抢的消息时常被他和他的那些同阶层的好友们提起,那些饥民甚至在官兵赶到时,仍旧在全力以赴的搬运财主家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因为在外地读书而侥幸逃过一劫的财主家儿子在父亲伤重至死的尸体面前瑟瑟发抖,这成了前去主持公道的一帮乡绅们引以为戒的活教材……
“可悲可叹啊!守着那么多钱财有什么用,要是当时听老朱的,养上几十条人枪,哪会倒这么大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刚刚还兔死狐悲的众人,现在已经气定神闲高谈阔论,这家城里最好的酒楼时令节菜仍旧供应充足,围桌而坐的官员财主们就联防共保事宜各抒己见。
“就是,就是!”一众人深以为然,就在刚刚,父亲微笑着将自己淘汰下来的一批老旧军火顺利的倒给另一个不久前才发家暴富的小财主。
在这伙人里,父亲绝对算得上饱读诗书,如果大清朝还在,他应该也会学而优则仕,因为做事决断头脑清晰,他可称之为这群地主乡绅的无冕之王,大家戏称之为“二县长”。
关于这个碉堡一样的家,他有自己充足的理论依据,《明史》记载,有个叫朱升的谋士,他针对当时的斗争形势和朱元璋“地狭粮少”的实际情况,进献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三策,最终帮助朱元璋一统天下。父亲认为时逢乱世,前两条至关重要,自身的安全和充足的物资储备是乱世生存的关键,所以哪怕到第二个灾年,在这个高墙深院的家中,粮仓仍旧还有一半多的库存。
站在高高的岗楼上,朱宗仁见到最多的场景,就是十几个可能半夜就守在那的饥民,像疯了一样扑向家里一大早会送出门的泔水桶,用着脏兮兮的手将桶里发馊甚至发霉的饭食往嘴里送,年幼的他看见了并没有和家里其他人一样嬉笑、恶心、鄙夷,反而油然而生出一阵地可怜、悲悯、同情,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为他们做些什么,他让厨房给他送来一篮子的白面馒头,在周围人疑惑的目光中,他拿起一个轻轻咬了一口,然后将剩下的大半个用力掷向人群,人群随即哄抢起来,他拍掌大笑,用寻开心的姿态,将剩下的也扔了出去,余光所及尽可能将围上来的饥民全都照顾到,看护着他的家丁哈哈大笑都认为这是小少爷的年幼无知之举,纷纷不以为意,因为对于家大业大的老朱家来说,这小小的挥霍实在不值一提。
只有跟了多年的老管家明白小少爷的心思,瞅着没人的时候,用红花油搓揉着他因为用力投掷而有些发红的手腕,哀叹着说他真是个小菩萨。
饥民中留下了这样一个传闻,在灾荒的年月,老朱家的碉堡经常会往外丢弃白馒头,而且越是老弱病残,越容易被馒头砸中。
“老爷,您瞅瞅这批新到的枪,这家伙事儿比我们现在手上用的趁手多了!”
老朱家的碉堡虽然仍旧三步一岗,可大白天的时候并不用大门紧锁了,今年年景好了,勉强活口的老百姓目光看起来也不像过去两年那么凶了,有些账,是该好好算一算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灾荒年月乡里乡亲不交租我可以理解,可今年这光景一个个还那么不自觉,真以为自己耕种的那块土地是我白送给他们的?!”
“是的老爷,我瞅着也生气,好些个人家都开始割肉办酒了,他们也不想想自己究竟配不配,要不是老爷怜悯,这二年没有催要地租,他们哪有资格现在还活着!这帮刁民,一点都不知道感恩!”护院二狗子凑上来大献殷勤。
“守备队听着,除了看家护院的留下,其他五人一组,按照名册,一保一户的上门催要,要是遇到那些个不听话的,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遵命!”
喜庆欢宴荡然无存,哭天喊地哀嚎四起,天灾尚可煎熬,可面对这人祸老百姓们又该如何承受!
守备队的出马自然是收获甚丰!现钞现大洋确实没有多少,可猪牛马羊鸡、粮食、器物倒是堆满了整个院子,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帮子灰头土脸、涕泪横流的“刁民”们。
“大老爷!我们全家上下攒了整整一年,才置办了这一头耕牛,你牵走了它,就等于断送了我们一家子活下去的念想啊!”
“大老爷,欠下的租子我们一刻也不敢忘记,可您能不能再缓一两年,等明年,就等到明年,我们一定补上!”
“大老爷!您发发慈悲,我们家是真的什么也拿不出来了!您再逼……要是再逼我们,就真的只能卖儿卖女了!”
父亲始终没有露面,可能在他看来,听这些祈告哀求,既不值得更没有必要,也或许,他养的这帮虎狼之辈的说辞深得他心,他完全可以安心地在后方“垂帘听政”。
“哭!哭!哭顶个球用,要是流几滴眼泪,磕几个头,就什么都有了,那我们这帮兄弟倒着给你们磕头都成!”
“就是!等明年!这话也得亏你还能讲得出口,今年大丰收的年景都这么多废话,要是明年再出什么变故,你们不更要推三阻四!”
那一年,乡亲们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点元气,被父亲压榨一空,除夕的前一天,我们家快要见底的粮仓重新堆积如山,可周边十里八乡却一片死寂。
唯有我家的大院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父亲对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表现出了足够的关心和体贴,特意为我从上海购买的书籍;家里人的新年礼物;给护院队准备的烟草、烈酒;给每一个人的过节费;甚至连老管家的哮喘,他都托人从国外买来了特效药;这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大家长,这是个忠厚长者,大家众口一词。
或许怪他不应该那么早将我送出去接受新式教育,如果我一直没法接触到外面的新世界,或者是等我长大成人,对于父亲和他那个阶层的思想已经深为认同,对于民众的痛苦已经习以为常,到那时候,就算我和真理撞个满怀,我可能也会一把推开我行我素。
但那一年我才十五岁,对于新的事物,对于真理我渴望且需要,当那一个个夜晚我独自翻阅千辛万苦得来的革命书籍时,我整个人都是震颤的;我内心的众多谜团,在一次次的讨论和思考中豁然开朗。我惊诧于父亲的冷漠残暴,我惊诧于自己竟然没有做出激烈的反抗,我更惊诧这个世界竟然存在如此多的压迫,更惊诧这样的压迫并没有带来与之相对应的反抗,那一刻我知道,我无法沉默!
我瞒着父亲,来到一个个农户的家中,去劝导他们团结起来,不能任由我父亲对他欺压凌辱,可他们一脸诧异的看着我,反倒认为我是中了邪术,我没有辩解,将从父亲房间偷出的钱财,默默地留给那些最为困难的家庭。
我还两面出击,找到了家中的那些护院队员,将那些对我而言宝贵的真理用尽量通俗的语言告诉给了他们,我相信他们其中的一部分是有所触动的,我甚至都认为我胜利在望了,可这时候,父亲接到一些人的告密将我关了起来。
“你清楚你在干些什么嘛!”
“我当然知道!我是在救人,救他们,更是在救你!”
“幼稚!荒唐!你给我跪下!”
“我不跪!我没有错为什么要跪!”
“你这个不孝子!败家东西!祖宗留下的家业要是传给你,还不被你糟蹋的干干净净!”
“那些东西,不要也罢!我就是要把这些不公正不合理统统打破!先生说了,只有把旧的世界彻底击碎,才能迎来一个崭新的中国!”
“打碎!好你个打碎!那我就先把你给打碎!”藤条结结实实的落在我的脊背,我仍旧挺直身体坚持着,好半天他打累了,扶着一旁的柱子喘着粗气。
“好,好啊!你不是要打碎我吗,你不是让那些贱民团结起来吗!我明天就让你看看,这些人的鼠胆和贱命!”
当晚,父亲放出话来,要那些拿过我钱财的乡民尽快将东西送回,他可以对他们网开一面,要是谁胆敢私藏,后果自负。
第二天,父亲似乎已经不再生气,在绑着我的厅堂上,气定神闲的喝着茶水,不多会,乡民陆陆续续到来,战战兢兢的将我好不容易偷出的财物送回,临走时,还看着父亲的脸色陪笑着来到我的面前劝我早些认错浪子回头,不要辜负父亲的期许和培养。
我知道,还有一部分人没有来,为他们,起码我的这次行动还不算是一无所获,我的腰一直挺直,我不认错,我不会认输,我相信我是对的。
晚上老管家趁人不注意放走了我,将他唯唯诺诺大半生存下的积蓄放在我手里,劝说我出去躲一躲,等父亲的气彻底消了再回来。我感激老管家对我一直的疼爱,尽管我知道他也没法理解我现在的所作所为,但我相信未来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明白。
少年离开了家,坚定且坚持,在他的前方,是茫茫看不到前程的未来,在他的身后是漫漫寻不到真理的过去,他知道,他需要一个答案,他必须找到这个最终的答案,但他也很清楚,这是一段注定艰难困苦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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