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觉得,这一辈子他再也见不到如此荒谬以及噩梦般的经历了。
村子中央完全化为了一个大坑,从村东到村西全部成了尘埃覆盖的瓦砾,没有幸免的人家。一起玩的绣衣公建的亭子呢?村西那颗老榕树呢?学堂明天下午不还要开课的么,先生还准备了一副新戒尺呢。老郝叔的家,昆子的家,方子的家,都哪里去了?郁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还活着,他在哪里?郁离好恐慌,他跑着,看见一堆堆灰烬,看见一片片残衣,看不见的是本已金黄挂满枝头的叶片,看不见的是那一条条泥泞不堪的土路,小伙伴们呢?
郁离只是跑着,跑着,在一片迷茫与恐惧中跑着。在这一块碎石上摔了一跤,膝盖被磕破了,血一直顺着裤腿流了下来,他没有去管,因为感觉不到。赤着的脚在煤渣上一次又一次被划伤,血泡一个接一个的起,他没有管,因为伤悲。他看到就知道了,还能有多少人能活得下来呢?不会有几个了。只是不愿相信。
女修早就走了,在郁离苏醒之前。她被娘娘的神雷劈中,又被三座大阵连环爆开,几近于死亡,不得不逃走。但是那时的她已造成了整个村子的灭亡,娘娘再有手段也无济于事了,何况那时的娘娘也已是强弩之末,逼走女修后也伤势过重晕了过去。
山上的娘娘庙倾覆大半,基本是彻底成了废墟。里面的侍女死得一个不剩,青湖都被灰石所堵塞,流不动了,今后再不会有这一潭清水。
郁离跑不动了,他已跑上了山,看见了庙宇的废墟。他无力的垂下了手,摇摇摆摆,好像随时吹来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鲜血“滴答滴答”的流,渐渐凝固住了,就像是他的心。他停下了脚步,他好累,他将头转了过去,痛苦不堪的重新看见了那片曾经的村子。
向四周扩散,是村民们的房子的残垣断壁。这才是多高的地方,怎么从这往上就没了?那房屋被拦腰断成了两节,那道明显的剑痕好低,每一道都在郁离的心上开了一道口子。
天好亮啊,应该已经是凌晨了吧,天上只有几颗残星还挂着呢。可光线好暗,空气中全是粉尘。粉尘们在舞蹈,在狂欢,在畅快的开着舞会,这里是他们的天地了,在风没有刮来之前。飘飘洒洒好像是雪花,遮蔽住了一切。在那女修都离去大半时辰后都不曾停歇。
地上有的地方有血,暗红色的,远看上去黑乎乎的。能在山上都看得见的是多大一滩,那里是顾大婶家吧,他们可是四代同堂的几十口子人啊。但大部分地方没有血祭,尸体也没有,什么都没有。都被炙烤成灰了,就是郁离来时看见的那些。
没有人,没有尸体,没有声音,风声呢?风声也不见了么?总有人,总有人能活下来吧,为什么没看见?看见了好多的重影,好晕。他不敢去回忆,不敢去想,好像仅仅回忆都会将那个罪魁祸首重新召回来。不肯想,不愿想,血液好似结冰,躯壳似已不属于他。
灵魂还在么?我还活着么?只是个梦吧!怎么可能村子塌了?怎么可能庙宇毁了?怎么可能人都死了?死寂,寒冷,恐惧,空洞,麻木?漠然?我流泪了?我没哭么?我在荒野中,我在冬雪里,我是一个人,我是整个世界。看不见了,陡然失去了色彩,无数灰黑色的洪流要将我湮灭。我的身边都是人啊。都是活生生的,都是真实的。我竟没有做梦?!哈哈,哈哈,“啊!………………”郁离发了狂,猛地一抬头仰天狂啸,状似疯魔,形如鬼魅。眼神涣散,瞳孔放大,像是结了一层白翳。双手无意识的疯狂抖动着,抓伤了自己也毫无知觉。夶风小说
“醒!”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郁离的脑中陡的传出,听起来却如同黄钟大吕,霹雷一般打断了郁离的疯魔。郁离哽住了,陡然打了个激灵,冷汗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浑身的劲全被抽走了,这就是说烤鸭子的“骨酥筋烂”吧。是谁,有人,还有人!是谁,是谁叫我?!有别人活下来了,我有同胞了,我不是孤身一人了,好好啊,哈哈,哈哈……极端的喜悦冲击起之前极端的悲伤,郁离的面容扭曲到不成样子,一张面孔上竟能变幻出这么多的表情,连变脸大师也难以望其项背。
“来,来我的庙宇,咳,咳,我是青湖娘娘。”这声音微弱又响亮,疲惫而威仪,柔弱又充满了不容置否的坚定,还有一丝淡淡的哀伤与欣喜。郁离一下子仿佛有了主心骨,拨开身前散落的碎石,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直奔娘娘庙。此时此刻在郁离的眼中,天地中好似只有这片庙宇一般。
“娘娘!”郁离欣喜地叫道,“娘娘!”是震惊,“娘娘。”是呜咽与无尽的悔恨。郁离低下头,压抑的啜泣着,脸上爬满了涕泪。“都是我,都是我……”【穿】
【书】
【吧】
“不怪你,抬起头吧,男子汉就应该抬起头来。”郁离哽咽着顿了顿,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不是娘娘神像的那种样子,而是卧着一只青狐,浸在血泊之中,下半身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偌大的断口。流出了微微蠕动的内脏,黏附着尘土与污垢,污血仍流个不停。那场面实在太富有冲击力,令人直欲作呕。
“娘娘……”郁离抬起手,不知应作些什么。“郁离,”娘娘打断了他,一双狐目凝视着他,那是一双怎样的美目啊,由心而生的光辉,似乎仍是昔日威严,“郁离。这次不是你的错……”娘娘的眼好像看得透一切,刺痛了郁离心中最深处的伤——这灭村的惨剧,那只该死的蝙蝠,这女修,正是他带回来的。
“……不过是命而已。无需自责。好在还救下了些人。”娘娘的脸上露出极短暂的微弱笑意。郁离还有其他几个人,之所以能在之前剑影自爆中活下来,是因为他们的贪吃,吃了娘娘赐下的那些饭食,其中蕴藏了一点神力。时间太短,这点神力还未被消化。不过也正因为他们的贪吃,使娘娘能在最后关头,凭这一点神力的联系,把郁离他们救了下来。但是娘娘也因此受到了致命的伤,这种替死法代价是极大的,就算是最慈悲的神灵也不可能多用。
“抱歉,你活下来了,我却不得不让你背上更沉的担子,郁离。”娘娘的语气很轻,充满了母性的温柔与安慰。娘娘的表情是如此的温柔,郁离无从拒绝,下意识的就点了点头。娘娘欣慰的笑了下,但只带动了一点嘴角,用尽全力抬高颤抖的右手,指向庙中原本是东院的地方。
“啊,在那里,假山后,老槐树根底下有层幻术,还设了个禁音的罩子,不过现在应该破了。那儿有我的女儿,一只小青狐,叫小狐仙。只有一百年道行,刚启了灵智不久,什么还都懵懂着。我之前用法力罩住了她,没有受伤。对了,用我的风铃可以安抚她。抱歉,现在我把她托付于你了。”
“娘……”郁离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口,竟满嘴苦涩,说不出来。他默默点了点头,好似用尽他的生命一般缓慢,沉重。“娘娘,我答应你。”娘娘感到了莫大的欣喜,闭上眼低下头,低声呼唤着:“过来,让我搭着你的手。”郁离目光闪了闪,轻轻捉住青狐的爪子,搭在自己脉上。
青狐闭了闭眼,张了两次口,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说道:“不,不止了,这是命数……抱歉,孩子,这次我请你,请求你去一个地方,小狐仙知道在哪……那里有我一个朋友,她会引你修仙。”娘娘说的很吃力,中间停顿了好几次,显然是命不久矣。
郁离大为愕然:“修仙?娘娘,不,我不。”娘娘虚弱的动了下头:“抱歉,我修为不够,再也无法庇护谁了,所以我想让你修仙。我刚刚查了你的脉,你有灵根,你可以去修仙,有更强的力量。啊,有了更强的力量就不用再被谁欺负,就可以去保护他人,人人可漫步于青原之上,无论凡人,修士,还是妖,无论凡俗还是灵界,能永享平和,有进取的争斗,无暴虐的杀劫。这是我自启了灵智以来一直的梦想,也一直践行着的梦想。我想把它托付给你,一定答应我,好么?”郁离沉默,只将青狐的爪子握得更紧。小小的脸上虽涂满了污垢与鲜血,但挡不住其后那双坚定的目光。
“好。”青狐如释重负的一笑:“好好好,我就把这风铃与你,这里有我这三百年修行的所有,可惜家底不厚,法器只有这一件。记住,日后更谨慎些,修道难,护道难,且行且珍惜。郁离呀,我临死之前还将这么多的担子与你,你还不满十六呢,还真是自私啊。”郁离强挤出微笑,柔声说:“娘娘,我担得起,放心吧。”
娘娘点点头,将眼睛转向天空,本待阖眼。但却忽的显出狂怒与悲怆,散发出一股强烈的不甘的气息。脸上涌上两行清泪,脸转向郁离一次之后就迅速转开,开了口,声音沙哑:“我从未如此恨我当了神!”将嘴唇咬破,语速之快似是不想让人听清:“这是他们最后的意念,全村人最后的心愿:一定替他们报仇。我本不想再让你得知,你现在可是正在强撑着啊,你的心在流血,你的魂在流泪。我还……罢了,罢了,这块玉玦与你,我放在风铃中了。其中是我与那女修打斗之景,你不到开光期不可看,平日里别怎么与别人斗,别忙着复仇,自己万事当心,切记,切记。”那声音陡然极为尖利,仿佛刻不容缓般叫了出来。
娘娘诉说完,不管呆滞的郁离,失神般轻声吩咐着:“陆家还有一个孩子活着,在影壁后头:王家的双生子死了一个,活着的被抱在王氏的怀中,王氏临死前护的真紧,竟还活着,快去,不然就要憋死了。顾氏老宅里那小昆子昏倒在地竟侥幸保住一条命,郝德郝顺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只剩这么多了,就算是我拼尽全力也只剩这么多了。
呐,小屁孩,当初答允你的事我没做到啊,还是毁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声音逐渐转低,低至细不可闻。
“娘娘,放心,现在我最大,应该我担着,我会去修仙,我会照顾好他们,我会完成您的嘱托,我会的,我会的……所以不要死啊,娘娘。不要,不要……”青狐的爪子在迅速变冷,毛发开始枯泽,从那道撕裂了青狐腰身的伤口开始,尸体逐渐化为青色光点,色如天青,像是化成了萤火虫。带着一股轻松,欣喜,解脱,安定。轻轻拢住村落,盘旋一周,飞散不见了。
郁离一直跪坐着,手掌平伸,看着娘娘所化光点从指间飞出,飞散,感到娘娘最后的眷顾。他平下了心,将风铃系在左手腕间,立起,急向娘娘庙原来东院的地方跑去,心砰砰的跳着,伴着轻摇的风铃,风铃的声音还是那么轻脆,悦耳,像是娘娘在说着什么。
转过了假山,树根下果然有个树洞,里面看起来就很舒适。有一只小青狐正睡着,趴在那儿,什么都不知道,毛茸茸的,时不时动一下耳朵,尾巴蓬蓬松松的,很可爱,娘娘小时候也是这样吧。
郁离轻轻抱起它,把风铃附在小青狐耳朵上,轻轻抚了一下,送到了前面。小狐仙睡的迷迷糊糊,稍稍侧了下身,像是要醒来的样子。郁离看过了她,之后急跑去按娘娘刚刚娘娘的指示,跑去她说的地方,推开了落石,拨开了手臂,救出了村中唯有的剩下的五人,都是孩子,都比他小,都在昏迷着。郁离强忍着悲痛与哀伤,一个个把他们或抱或拖到了娘娘庙前,恭恭敬敬磕了个头,从庙里取清水来浇醒了他们。
“离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大家呢?咦?那里是哪儿,不应该是村子么?离哥,村子呢?离哥,你不要吓我。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啊啊!……”郁离默默地看着,听着,感觉自己好像长大了,好像对这一幕不再伤感了。我应该坚强一些,我是最大的,娘娘把他们,把村子,把梦想都托给我了。要像个大人样,处变不惊,要带他们一起去娘娘的朋友哪儿呢。
小狐仙之前被郁离放在了娘娘化去的地方,现在苏醒了,也蹑了过来。她的灵智真的很高,不过看了一圈,嗅了嗅,就明了了大部分。把头搁在郁离的左手旁蹭了蹭,“呦呦”地叫了两声。郁离抱起小狐仙,感受着那一点珍贵无比的体温,微笑着,就昏倒了。昏倒前低声吶出一句:“我醒了,再告诉你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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