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陵城西。
寻府的家祠中,正在召开族老会议,讨论的议题是,寻仁瑞卸任寻家掌事家主之后,是该由二房还是三房接任。
“仁瑞,是在是你进来做事太不守规矩,连王府都不再关照我们了。若寻家还让你领头,恐怕会落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是啊。如今你身体也不好,三天两头病倒,咱们这么大的家业,可不能儿戏!”
“仁瑞啊,可惜你们大房只有一个男丁。若是能派出第二个人来,叔伯们也不会往二房三房去挑人啊。”
寻家的女眷们也获准旁听,但都沉默不语。这是男人的战争,与她们并不相关。
寻静宜静静坐在女眷们中间,听着自己的兄长和族中的老人们争辩,做最后的困兽之斗,心知并没有什么用。
她蓦地站起身:
“各位叔伯们,觉得我怎样?”
正吵得口干舌燥的寻仁瑞愣住了。
众族老也愣住了。
寻仁瑞率先醒悟过来,叱道:“你胡说什么?”转身对族老们赔笑,“这丫头自从上次被邪物魇住,便有些疯疯癫癫的,叔伯们不要在意。”
寻静宜却笑了。
“我不疯,也不癫。你们说大房没人了,这话不对,大房还有我。若是各位叔伯们不肯让我管家,那就分家吧,我的哥哥病得厉害,自然由我照看。”
族老们目瞪口呆。寻氏女子家教森严,谨言慎行,他们从未听过寻氏女子说过这样长的一段话。
何况,这话中的意思还如此狂悖无理。
一位族老蓦地哈哈大笑起来,伸出大拇指,指指身后高高供奉的财神金像:
“大侄女,寻家可不是长孙家!若要让女子掌家,抛头露面,除非寻家的财神像崩在眼前!”
他话音刚落,财神金像蓦地发出了脆利的爆裂声。
寻家的族老们愕然回望,只见烟尘飞起,土石坠落。
一语成谶,寻家拜了百年有余的财神金像,也在全族人面前,化为了石粉。
汴陵的另一端,梁家后院的祭堂——
殷红的鲜血混着灰白和暗红的脑浆,从梁昭脑后缓缓流淌出来,浸湿了财神像脚下的地面。
梁远昌从散落白发的缝隙里瞪着居高临下的神像:
“神尊在上,梁家衰败至此,老夫自行清理,就不劳神尊显灵了。”
那神像无喜无悲,无声回望他。
蓦地,一声突兀的爆裂声在暗室的静谧中响起,神像的眉心裂开了一道裂缝。裂缝顷刻之间布满神像的整个身躯。
轰然巨响之中,庞大的财神金像土崩瓦解。
整个汴陵城剧烈地抖了几抖,地动的消息交口相传,人们纷纷从屋舍中奔出,聚集到开阔的地方。
只有吴王府附近的百姓看到了安乐壶从地底升起的一幕。
地面剧烈震动,古树巷子的围墙晃了一晃,立时往外倒塌。几个客人正在围墙下的豆腐脑儿摊上吃喝,险些被砸进墙下,却不知被何处而来的树枝一推,堪堪避过。客人们庆幸捡回了一条命,四处张望,却找不到救命的恩人,便不深究。
正在此时,一人指着半空骇然叫道:
“什么鬼东西?”
巨大的鼻烟壶一样的异物从吴王府内急速飞起,壶体赭红,通体雕满杂宝纹,壶口萦绕着一股黑色烟雾。
有人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有人大叫起来:
“天降异象!这是有财宝要降世啊!”
拎着大勺的古树婆婆站在一旁,哑着嗓子道:
“什么财宝,性命要紧!还不快跑!”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四散奔逃。
古树婆婆眼睁睁看着那安乐壶腾云而上,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断妄司,还是拿不住他么?”
她犹豫了一瞬,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张开,猛地暴涨,延生出无数粗壮的树枝,伸向空中的安乐壶,似乎要螳臂当车地将它拦住。
然而,树枝还未触及壶体,安乐壶向上之势却猛然停住了。【穿】
【书】
【吧】
数十个黑衣劲装的断妄司属员从天而降,脚下各乘着一枚黑色羽毛,正是韩抉的又一得意法器——飞天鸦羽。其中为首的一个身形格外矫健,踩着的鸦羽也比别人大一轮,正是副天官韩抉首徒,闻桑。
闻桑腕上连着一条细细的银线,仿佛透明的蛛丝,若非阳光照耀时偶尔一闪,几近于无形。其余属员分立周围,将那安乐壶团团围住,人人腕上都连着银丝,在天上交汇,织成一张肉眼难以察觉的庞大蛛网。而安乐壶,就如同一个大肚的蜘蛛被紧紧缠在这大网的中心,动弹不得。
闻桑高叱一声:
“天网,列阵,归乎下!”
断妄司众人一同双手交叉,虎口一碰,在胸前结成天网阵印,向下狠狠一压。
安乐壶被天网压制,猛然下坠,重重地砸在地上,王府院落中,假山石桥,雕梁画栋崩成瓦砾,恬静的鱼池被砸出一个豁口,池水奔涌而出,园子顿时变作一片狼藉的泥淖。
韩抉踩着一枚鸦羽,歪歪斜斜地落在古树婆婆身旁,笑呵呵道:“本官花了三天三夜布好的天网,可不是吃素的。”
他拍一拍古树婆婆的肩膀:“你就是那个见鬼的老槐树?听说你做得豆腐脑儿很好吃呀?快给本官盛一碗!”
一抹青影自天而降,将刚冒出个头的吴王从泥淖中拎出来,放在坚实的平地上。
吴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无暇去看救命恩人是谁,朝着安乐壶便扑过去:
“快救世子!世子被吸进去了!”
那拎他出来的人皱起眉,将他拽住,沉声问:
“长孙春花在何处?”
吴王指着安乐壶大呼:
“都在壶里!”
谈东樵神情一变,凝神启动神识之力寻找春花的所在,神识却被安乐壶的结界拦截在外,他低语了几声,完全得不到回应。
这安乐壶,不知是用什么术法制成的法器,竟能隔绝神识。他心中猛然一沉,若是在壶中发生了什么事,那木镯……是否真能万无一失地护住她?
吴王蓦地醒悟,抓住身旁人衣袖:“你是断妄司的人?神尊逼迫长思亲手杀死春花,长思不从……他二人被神尊抓进了安乐壶。神尊受了重创,为了恢复妖力,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快去救……”
他话音兀地止住。眼前的青衣人周身骤然散发出凛冽的寒意,口中低低一声:“青釭!”
谈东樵右手凭空一转,手中现出一把寒如冰雪的青色长剑。他泠然凝望天网中仍不懈挣扎的安乐壶,双足在地上一点,无需鸦羽,便云鹤般掠向安乐壶口的黑雾。
青釭剑在空中优美地挽了个剑花,如电般刺向黑雾的核心。
那黑雾蓦然收缩,聚化出一只大手的形状,向上一抬,顿时将青釭剑握在手中,剑身凝滞,再难进一寸。
壶口深处传来钱仁粗噶的怪笑,声音在安乐壶里碰撞出无数回声,再经由壶口扩大,嗡嗡地响彻了整个天际。
“断妄司天官,也只是个凡人,竟敢冒犯本尊神威?”穿书吧
谈东樵双眸微眯,一脚踢在壶身上,借力一翻,青釭卷起暴风般的剑意,将黑雾形成的大手搅得粉碎。
韩抉捧着碗豆腐脑儿,一勺还没入口,见此情形,蹦起来吼道:
“老谈,安乐壶中有多年沉积的妖力,不可硬破!”
他边跺脚便叹:“说好的,用天网困住它,七天之后自然妖力耗尽,到时再收拾也来得及啊!何必急在这一会儿?”
谈东樵恍若未闻,一个鹞子翻身,再度攻向壶口。
钱仁沉沉大笑起来:
“你们以为,这张破网真能困住本尊么?也好,就让你们这些凡人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财神御宝之力!”
话音刚落,无数道耀眼的金光自壶口/射出,照亮了半个天际。
元宝、银钱、玉石、夜矿、珍珠、珊瑚、玛瑙……闪亮的财货如洪水般从安乐壶口喷涌而出,落在地上,逐渐幻化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一身流光溢彩,映照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巨人咆哮了一声,双手向上一伸,将天网撑起数十丈高。
闻桑等人被那巨人怪力一牵,脚下顿时不稳,立刻有两个修为较弱的属员从鸦羽上栽了下来。
然而天网阵乃断妄司传习多年的大阵,又岂会轻易乱了阵脚?立刻便有两人补上,重新将天网收拢,巨人被天网兜头一罩,嘭地向下一跪。
细碎的金银珠玉四溅而落,还有那未及逃跑的路人,见有财宝落在眼前,忍不住伸手去抓,岂料财宝却似活了一般,带着黑气缠上路人手臂,以怪力挟着人身,直吸入财宝巨人口中。
巨人一口吞下那一时贪心之人,嗬嗬大笑,拍了拍肚子,顿时多了一层力道,复又撑着天网,站了起来。
断妄司众人咬牙定住天网,虽一时压制住财宝巨人的动作,却又不能完全制服,双方陷入僵持。
一阵焦灼漫上谈东樵的心神,他隐隐明白了这焦灼来自何处,虽深知不妥,凝神静气,却依然挥散不去。
灵台之中,江心小岛上,巨树枝桠摇曳不止,江上狂风骤起,浪涛拍岸。他神识立在树下,满眼灰绿乱枝,某一小枝上曾绽出的黄色骨朵,却遍寻不见。
谈东樵,八岁入断妄司,修无心道,去红尘念。
如今这算是……有了私心么?
谈东樵心中警铃大作,但他定力极强,立刻醒悟,强行压下杂念,恢复灵台清净。
“掌中雷!”
青色闪电从青釭剑尖漫射而出,如雨瀑般冲向财宝巨人。以黑气聚集的财宝被雷电流窜过,纷纷失了活气,成为一件件普通财货,扑簌簌掉落。巨人如长堤蚁蛀,竟至溃散。
钱仁的嘶吼声长长地震荡:“你一个凡人,怎会有如此修为?我不服!我不服!”
他连叫了三个不服,长啸一声:“待我吃了壶里两个堕仙,再出来和你斗!”
壶口蓦地开启,黑雾尽数收入壶内。壶口结界有了缺口,谈东樵耳畔忽地涌入熟悉的惊呼,神识倏然照见壶内情形,无数灰鼠纠缠着向长孙春花扑过去!
谈东樵灵台剧震,一股锐痛自全身弥漫开来。肉/体仿佛一截木桩,被利斧从天灵盖劈作了两半!
韩抉一手端着豆腐脑儿,早忘了勺子扔到了何处,眼睁睁望着谈东樵在半空中一滞,身子忽然失力,翻转了身子,如一片细叶,飘然下坠。
“老谈!”他第一个念头是恨自己不好好修行,尽学些技巧法器,此刻笨手笨脚,竟连飞也飞不起来。
豆腐脑儿蓦地被撞落,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个软乎乎的物事。
“抱好了。”
一个扎双鬟的黑壮丫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向上一蹿,衣物尽落,化作了一头四蹄带黑的白猫,在虚空中如履平地,飞快地跃向谈东樵。
它以背脊承接下谈东樵的身躯时,猫身蓦地暴涨,雪白的皮毛上浮起烈火般的花纹,脚踩蓝色火焰,白猫变成了白豹——不是——是一头雄伟奇崛的神兽!
低头看看怀里,一个奶娃娃正闭眼吮吸着自己的大拇指。
咦,这不是长孙春花的小侄儿么?
那黑壮丫头,不是长孙家的女护卫吗?
韩抉张大了嘴:这……好像是典籍上所说的——神兽孟极吧?
谈东樵四肢如被巨石碾压过一般,牙关紧咬,剧痛令他迅速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在一头奇兽背上,他错愕了一瞬。
“你是……”
座下神兽——孟极瓮声瓮气地说:“我坑过你一回,现在救你一回,就算扯平了。”
“你争点气,快把春花弄出来,死了倒不妨,被个半拉鼠精吃了,可就太丢人了。”
与此同时——
四海斋的包厢里,陈葛觉察了地底传来的震动,蓦地站起。
他对面,坐着长孙石渠。此人自从妹妹入狱,儿子失踪,便失魂落魄,动不动就跑到四海斋来找他喝闷酒。这会儿刚刚喝到第三壶,便已经意识不清了。
他口齿混乱地嚷着:
“陈兄,你说,我是不是个傻子?为什么,他们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家里有难,我帮不上忙,是不是汴陵要完蛋了,天要塌了,他们也要瞒着我啊?我就这么废物吗?”
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石渠对酒临风,悲悲切切地嚎了几句诗:
“仙人未必便仙去,还在人间人不知。手把白须从两鹿,相逢却问姓名谁!”
陈葛忍无可忍地抢过他手里的酒壶:“别喝了?”
“为什么不喝?我就要喝!”石渠上去抢那酒壶。
陈葛在他耳边大吼:“汴陵要完蛋了,天要塌啦!”
“……”
石渠愣了一阵,忽然大叫出声:
“陈兄,你这酒有问题!”
陈葛怔了怔,旋即大怒:“你家的酒才有问题!”
他回身一看,石渠抱着肚子躺在地上,杀猪般惨叫:
“特么的,老子的肚子要裂开啦!”
他不由分说掀起衣袂,只见圆润的肚腹间,蘧然鼓起一个大疙瘩,立刻又止息,在另一侧膨起,仿佛怀胎九月的妇人,有个讨债的孽障在腹中拳打脚踢。
陈葛愣愣地呆了一会儿,下巴刷地落下来。
“石……石渠兄,你这是足月了……要生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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