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上的变化虽然牵动着许多人的心,但是这许多的心里面并不包括朱标。
今天照旧是他每周出宫的日子,这次更是请示过皇后,通知了后妃,带着一群小萝卜头出来玩,朱樉、朱棡、朱棣、朱橚、朱静镜还有朱静宁,总共六个,其余的弟弟妹妹,年龄还太小,也就没有跟着。
秋风习习,吹动树叶,车轮在上面碾过,将其碾为碎片,微微咔咔声中,向最繁华的街道行驶而去。
车里的几人,除了朱静镜与朱静宁,都有些拘束,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脚尖,双手放在膝上,规矩得像雕塑一般,呼吸声都是放缓的。
朱标看着有意思,心想一定是他们的母妃日日耳提面命教育要尊畏太子,遵守规矩,才会有这样的局面。加上他这几个月来忙碌,偶尔出现也是在人群簇拥之中发号施令,所以他们心中和善的大哥形象多少有些模糊,变得生分了。
寂静中,朱静镜第一个出声,她似乎对朱标的变化无知无觉,嚷着道:“大哥,我想坐你那个位置,那里离窗户近。”
朱樉等人一惊,悄悄用余光看朱标的反应。
朱标笑道:“好,你过来吧。”
“我这就过去。”
朱静镜兴奋地站起来,绕过几人走到朱标那里去,朱标把她抱到腿上,一面掀开帘子让她探出头去张望,一面侧头道:“静宁,你要不要过来瞧瞧?”
朱静宁表现得兴致缺缺,抓着裙角道:“大哥,我想去看小兔子。母后答应我,可以养一只大哥买回来的小兔子。”
轻松的氛围最先软化了朱樉的壁垒,他犹豫道:“二妹,你说的小兔子是什么?”
“大哥说集市上会有很多人卖兔子,还有小鸡小鸭。”
“兔子有什么好看的!”朱静镜道,“我们应该去看杂耍!他们会喷火,会胸口碎大石,可以人踩着人站起来,有奉天殿那么高呢。”
这个建议让朱樉等人心动了,情不自禁地转移目光,期盼地看向笑眯眯靠在那里的大哥。
朱棣道:“殿……大哥,你带我们出来,有什么打算吗。”
“父皇不在京城,正好带你们出来转转。”朱标道,“等父皇回来,这样的好机会就没有了,天气转凉,你们的课业会重上许多。”
几只萝卜马上蔫了。
“小兔子。”朱静宁用坚持的眼神盯住朱标,哥哥们的苦难不与她相通。
“看,当然看。”朱标根本扛不住她的恳求,立刻道,“这条街上什么都有,你们不用着急,晚上封了宫,大哥也有腰牌可以回去。”
“太好了!”朱静镜道,“大哥你真好,魏公公,再赶得快些!”
马车前方坐着的魏忠德应了一声是,鞭子轻抖,抽在马屁股旁边。
朱标道:“静镜,在外面不可以喊他公公,也不可以喊我太子,知道吗。”夶风小说
“那该喊魏公公什么?”
“喊他魏管家吧。”
“哦。”朱静镜想了想,“大哥,我们这样算是微服私访吗?”
朱樉激动了:“肯定算,如果正好遇到贪官污吏,大哥就可以治他们了,关大牢抽鞭子!”
皇子们似乎天生对权力要敏感一些,他们对此的兴趣一下子超过了杂耍,热切地幻想着还没发生,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景象。
不一会儿,马车到了人多的地方,魏忠德停下来,放下凳子,请他们出来。
几人下车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许多壮汉,个个虎背蜂腰螳螂腿,在房屋附近的暗处出现,打扮不同,肤色不同,神情不同,与魏忠德对了对眼神,然后又隐去。
紧接着五六个看着就机灵的布衣男人走过来,弯着腰低声道:“见过殿下。”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没有引起谁的注意,见礼后他们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挺胸抬头,像极了大户人家的家仆,全然没有破绽。
朱樉他们从小娇生惯养,含着金汤匙长大,对此种特殊迅速的行动并无感觉,反而迫不及待的想向前走。
刚走出去几步,朱静镜就扯着朱标的袖子指着不远处道:“大哥大哥,你看那是不是蓝玉。”
蓝玉?
除了朱静宁年纪尚小不认识蓝玉,其他几人都见过他几面,纷纷把目光艰难从糖葫芦风筝滚铁圈等物上移开,看向那个方向。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劲装的人正在摊位前踱步,不时拾起几样东西对着阳光看看,似乎在挑选什么。
偶尔露出的侧脸,肤色是常年征战的健康浅棕,鼻梁高挺,浓眉大眼,确实是蓝玉不假。
朱棡道:“大哥,我们要过去见他吗?”
朱标看出他们想要在这边疯玩,便道:“不用了,我自己过去看看,你们呆在这里,让魏忠德和你们一起,有什么想买的让他付钱。”
萝卜们欢呼起来。
“这个,给我来五斤。”
“好嘞。”店小二找了几个坛子,将咸菜装进去,用细绳子札好,递给蓝玉背后的下人,然后等着接钱。
谁知道蓝玉满意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那下人也是一样,身体一转,脚就跟着主人迈了出去。
店小二先是一愣,而后目光暗淡下来,看着蓝玉的穿着打扮,嘴唇张开又合上,最终还是不敢说哪怕半句话,低头整理手边瓦罐,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蓝玉根本没将这些当成回事,四下张望着,手中捏两个核桃,瞅准一座热闹的茶馆,伸头看了看,便要进去。
走到一半,面前突然多出一人来挡住了路,看身形还是个少年,那下人瞪起眼睛,呵斥的声音刚要出口,就被蓝玉照着膝盖窝狠踢了一脚,整个人险些跪下。
等他站稳了,惊讶地看到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人正弯腰拱手,很是殷勤。
“为什么不付钱?”
“啊?”蓝玉听出朱标的声音非常严厉,而且隐藏着怒火,吱唔道,“为什么要付钱?”
朱标压抑住自己的脏话,深吸一口气:“你说呢?买东西付钱,杀人偿命,这不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把买东西和偿命放在一起比较,可见太子已经十分生气,就算是凭直觉,蓝玉也知道自己该认错了,果断道:“臣……”
“嗯?”
周围人来人往,挑着筐的大爷,挎着菜篮子的大妈,买卖玩具的小贩,赶路的士子,提着药箱的大夫,肩膀上搭毛巾的小厮,店铺里品茶的茶友,许许多多人,因为他们的争吵,隐隐注意过来。ωWW.chuanyue1.coΜ
蓝玉赶紧改口道:“我错了,我一定改。”
朱标知道他是真的认错了,也是真的没搞清楚自己错在哪,于是继续问道:“你刚才反问我为什么要付钱,是何意思?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搜刮民脂民膏?”
“几坛子咸菜而已,不至于是民脂民膏吧。”蓝玉开始惶恐了。
“对于你是几坛子咸菜,对百姓那是粮食,对店小二是工钱,对老板是收入!就算一分一毫,也不是你该得的东西,你有什么脸面说只是咸菜而已?”
“可,可是我们打走了元廷,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勋,区区几吊钱,甚至可能不值这么多,就不能享受享受吗?他们欠我们的。”
蓝玉的话中不只体现了他一个人的想法,还有着全体勋贵的影子,从他们的角度,这就是事实。
朱标道:“是皇上没有给你俸禄,还是你没有做官?该你有的,你已经有了,蓝玉,你不要把这些加到老百姓身上去!你是个将军,打仗是你该做的,是分内的事情。天下还没平定,你就这个样子,和元廷的将领有什么区别?”
蓝玉不敢说话。
朱标看见他手里攥着东西,没好气道:“手里是什么?”
“啊?”
“手里!”
“是,是核桃。”蓝玉快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偷偷瞥着朱标的脸色,小声道,“我看京城里最近流行盘这个,就也弄了两个。”
“扔了。”
“是。”蓝玉赶紧把手里的核桃扔到地上。
“是叫你回去扔,扔在这里让百姓滑倒吗!”
蓝玉赶紧蹲下,撅着屁股在人群中把核桃捡回来,老老实实看着朱标,动也不敢动了。
“过去付钱,跟人家赔不是,道歉。”
蓝玉只好转身,见到自己的下人还在发愣,喝道:“给我钱。”
夺过他从怀里掏出来的钱,大步走回去,蓝玉涨红了一张脸。
他在小二由惊恐向不敢置信转变的目光中,把钱放到了摊位的桌上,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哼哼唧唧道:“得罪了,刚才我那奴才不懂事,忘了给钱。”
随后他向做了亏心事一般,灰溜溜跑到朱标身边。
“你也知道不好意思?”朱标听得一清二楚,“既然还知道撒谎说是忘了,算你有些羞耻心。”
蓝玉苦着脸:“主要是丢人。”
“你再敢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陪着朱亮祖去城墙上挂着。”朱标冷冷道,“我保证那不丢人。”
挂在上面,人就死了,可不是不丢人吗,而且还是永远不丢人。
蓝玉使劲点头:“我知道了,绝不会再犯。”
他随后又道:“公子,您出来是有什么事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陪着他们逛一逛。”朱标示意蓝玉向右后方看。
蓝玉一看,果然见到许多皇子公主们在嬉戏玩耍,围绕着一个捏糖人的摊位吵闹,想起自己姐夫常遇春说最近淮西与浙东紧张,不要犯浑的告诫,不由感慨殿下真是沉得住气,这时候竟还带了弟弟妹妹等出来逛街。
想着这些,蓝玉摆手让下人自己回去,默默跟在朱标身后走着。
朱标漫无目的地乱转,他进店看首饰时,蓝玉跟着;听别人聊天时,蓝玉等着;蹲下买水果时,蓝玉抢着给钱,不管怎么样,都坠在朱标身后,不过不敢吭声。
但毕竟是蓝玉。
逛着逛着,他的恐惧渐渐散去,粗神经再次占领高地,磨磨蹭蹭,一看就是有话想说,朱标看出来后,并不询问,故意吊着他,让他忧心。
终于他小心翼翼开口道:“公子,北边的战事,其实我一直有注意着。”
朱标捡起一个造型别致的木头簪子,给老板掏了钱,散漫随意道:“嗯。”
“那个,我也想,也想出去打仗。”蓝玉搓了搓手,“窝在京城,刀都要锈了。”
“锈就锈了。”朱标道,“你这样骄纵,又不学无术,我把建功立业的机会安排给有德的人,不是应该的吗?”
蓝玉急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这么简单就知道了?”朱标目不斜视,“真有这么简单能改,就不会犯错。”
说实话,蓝玉真的打算改正错误,但那是因为朱标不允许他这么做,他“知道”错了没有,结论很明显。
“再犯我就是狗,我发誓。”蓝玉道,“可是公子,他们都有这个毛病,您怎么单单揪着我不放啊。”
“他们都有这个毛病,他们就都该受罚。”朱标道,“你清不清楚,这两天御史台的御史们在忙什么?”
“忙着骂人。”蓝玉道。
他紧接着道:“公子,他们骂我没有。骂,骂了多少?”
“这么多的勋贵,他们的错需要御史追根溯源,层层调查,由下人、门客、幕僚一直推到他们自己身上。”
朱标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用扇子指着之前的咸菜铺子:“只有你,自己出来买东西,自己亲自犯错,你说骂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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