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阳初升,光线照进室内的瞬间,卢近爱便从睡梦中苏醒了。
他在凤阳的时候身体就很好,天天月月,在地里弯着腰挥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没有生过病,换了地方一样能够适应,与寻常娇生惯养的老爷和公子们大有不同。
昨夜宋束给道同上药,他自然也细致看见了那些伤,虽然敬佩道同的能力和品性,但不得不说,卢近爱瞧不上他的身体,这些鞭子如果叫他受了,别说会不会晕过去,他甚至可以自己走回来自己叫大夫。
卢近爱认为和贪官地主争斗,本就会处在一个恶劣的情况下,更容易孤立无援,没有一个好身体,熬夜查个文书便累了,病蔫蔫的站不直,说不出话,办不了事,还谈什么为民做主呢?
“天亮了?”
宋大夫也醒了,捋着乱糟糟的胡子从桌上坐起,揉了揉眼睛,还没回过神来似的,迷茫地盯着窗外看。m.chuanyue1.com
大堂里没有什么家具,夜里宋束和道同是以桌做床,卢近爱则找了把椅子靠在墙边将就入睡,起来后浑身都湿了,分不清是汗湿还是水汽潮湿,因奔波而散下来的碎头发黏在脸上,配着一身麻衣,如同刚刚结束劳作的老农。
昨夜情况紧急,天色又晚,灯火也暗,宋束没有注意卢近爱的长相,现在猛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看见他,吓了一跳,问道:“呃,老夫忘了问了,你是谁来着?”
“我是番禺县新到的县丞。”
“县丞?”宋束疑惑道,“朝廷现在还有空管这种小官的调任?”
卢近爱道:“在下卢近爱,字胜欲,想要学习道大人的理念,特地跑到这里做官。”Μ.chuanyue1.℃ōM
他答非所问,宋束倒没有太在意,他想着就凭请大夫的事,卢近爱应该也不是坏人,是坏人自己也没法子对付,于是道:“你来晚了,若是一年前来,番禺还有你可学的东西,道大人也能教你点东西,现在么……我看我们还想办法带着大人逃走吧。”
“走?走去哪里?”卢近爱起身提起茶壶摇了摇,给宋束递去一杯茶水,“我们两个有朝廷的命令,你老人家的根在番禺,犯错的不是我们,我们为什么要走呢?”
“说得好。”一道微弱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两人立刻转头看去。
原来道同醒得比谁都早,只是醒来后一直睁着眼睛凝视天花板,没有说话而已,这时听到卢近爱正气凛然的回答,忍不住叫了句好。
“大人醒了。”卢近爱对宋束道,“劳烦你先看护大人,我去外面找点吃食来,除非听到我的声音,否则千万不要开门。”
宋束点点头。
卢近爱走了出去。
大概过了有一刻钟,他就回来了,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
“怎么了?你没带钱吗?”宋束一边问着,一边把手伸进怀里。
卢近爱摇了摇头:“外面果然有恶霸盯梢,百姓们不敢卖东西给我们。”
“什么?”宋束愣住了,这个耿直的,靠能力吃饭,没对谁屈从过的老人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幼稚,软刀子杀人,可比硬刀子要狠多了。
“我已经去后院看过了,厨房里还有一小袋米,几捆柴火,约莫可以将就一段时间。”
宋束恍然道:“既然如此,我家里还有几扇腊肉,你们稍等,我去取来。”
卢近爱伸手拦住他:“你忘了我说的话吗,出去太危险了。”
“你可以出去,我就不行吗?”宋束前倾身体瞪着眼睛质问。
“我是仗着他们对我不熟悉才出去的,也就仅此一次奏效而已。”
“胜欲说的有理。”道同发言了,“宋大夫,你就听他的劝吧。”
宋束坐回去,生了一会儿闷气后,开始清点药箱中的药材。
卢近爱折返厨房,一手提着那袋子米,一手提着柴火,把它们带到大堂前的空地上,搬了锅支起做饭,粥熬好后,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三张饼撕碎泡在里面,分给了道同和宋束。
做完这些,他把米小心藏好,放在一处有着茂密草丛的树下。
看着他这样仔细慎重,宋束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小心,治病他公平就这么难吗?
一心为民的官就得这么受人欺负?
宋束帮着道同吃下饭去,又给他换了一回药,总算让这位知县的嘴唇和脸色有了些血色。
“昨天的酒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卢近爱问道。
“我在前几日捉拿关押了一批地痞。”道同被宋束搀扶着坐起,“他们在集市上打砸水果,公然霸占摊位,提高售价。永嘉侯来了番禺后,被这些人的家属请着吃了花酒,便要我放了他们。我没有听从他的命令,他便强行邀请我去了宴席,在会上用鞭子打了我。”
“用的是什么借口?”卢近爱认真侧耳。
道同竟笑了:“他说我下跪跪得不够标准。”
“这孙子真不是个东西!”宋束大怒,“已经跪了,他还想怎么样,跪出花来吗?”
“接下来怎么办。”卢近爱依旧很冷静,“堂尊可有打算?”
“得先把那些衙役们找回来。”道同道,“那些地痞还关在牢房里,我不能让永嘉侯把他们救出来,否则番禺县再没有法度可言。”
“其次我要搜集百姓们的供词,上书参永嘉侯的错误,请皇上把他调离广州府。”
“百姓们不会画押的。”卢近爱道,“他们不敢,就像他们不敢卖东西给我们,他们也不敢画押指认。”
“可以先收集一部分,能有多少有多少。”道同说,“永嘉侯来广州府才一个多月,百姓们愚昧,能有威慑多半靠的还是富户罗家,想办法绕开罗家的掣肘,我们仍有机会。”
“你的确是我的新任县丞,对吧?”道同突然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卢近爱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当然。”
“好。”道同对宋束道,“宋大夫,麻烦你给我开一些止痛镇痛的药,例如乌头附子等类的东西,我得立马活动起来。”
“道大人,你现在应该静养才对。”宋束不明白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只知道尽郎中的责任,立刻出言拒绝,“这些药材对你的伤势没有半点好处。”
“现在的情形,我还能养病吗?”道同虽然没有灰心,话里究竟还是带上来悲哀,“再说了,这也不是病,我这是叫人打啦!连知县也敢随意殴打,继续下去,番禺的百姓会失掉生计。”
宋束还想再劝,门外骤然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响盖住了他的声音。
那声音大极了,不像是几个人就能弹奏出来的,最起码也是几十人的乐队,曲子喜庆而庄重,说不出是什么调子,在座的三人谁也没听过,不有面面相觑,道同被他们扶着,一起慢慢走到大门边上,透过门缝观察情况。
等他们到门边时,音乐已经停住。
只见外面黑压压跪满了人,除却普通衣着的百姓,左边的人是明显的上差打扮,团团簇拥间只有一个人站得笔直,穿一身丝绸衣服,热得都快虚脱了,手里还坚持用红色的托盘捧着什么,那庄重的调子显然是他身后的丝竹管弦之队奏出来的。
右边的人衣着喜庆,带着红绸,正中有一顶四人抬的红轿子,最后面的男人们手里有锣有鼓,更有唢呐,是喜庆声音的源头,也俱都老实跪着。
几方人马视线的焦点却并不是那个站着的人,而是右边队伍最前方的大汉,他披了一件汗衫,脸盘方正,下巴很宽,身体健壮,两只眼睛眼白较小,故而凶光毕露,胸前别了一朵红花,腰佩玉带,脚穿凉鞋,不伦不类,但显然是个将军。
“侯爷好福气啊,娶的是哪家小姐?”站着的人一开口就是地道的应天话,似乎和朱亮祖很熟,竟没有先念圣旨,“今日可谓是双喜临门。”
“杨公公说笑了。”朱亮祖大笑几声,“老子今天正好娶个小老婆而已,正好遇见您才算是有福呐!”
那太监被吹得高兴,飘然许多,脸上因长途跋涉的疲惫也削减一些:“侯爷赏脸,今晚我们约顿便饭,现在先宣读圣旨。”
说罢,他读了旨意,众人山呼万岁,接着纷纷起身。
一个驴脸男人挤到前面,站在朱亮祖身后对着杨公公连连作揖:“杨公公好,小的能见着杨公公真是三生有幸。”
“你是……”杨公公见多了丑人,倒也没露出嫌弃。
朱亮祖一拍他的肩膀,把人拍得踉跄:“这是罗有前,新媳妇她爹,算是老丈人。”
“哦。”杨公公表现的亲切了一点,和颜悦色道,“我也不过是伺候万岁爷的下人而已,尽心尽力便是本职,你不必这样赞我,今日你有幸和侯爷做了亲家,日后好好本分守规矩,光宗耀祖是板上钉钉的事。”
“是,是,杨公公说得是。”罗有前道,“小的听见侯爷和公公是要约饭,小的家里正好有座酒楼,不知二位是否赏脸?”
“这么巧?”杨公公道,“我没有意见。”
朱亮祖更不会拒绝:“杨公公,那酒楼的饭着实不错,尤其是猪头肉,肥而不腻,香得要命,卷上烧饼忒下饭。”
“好,甚好。”杨公公一头大汗,“这广东实在是太热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胃口吃饭,就盼着你们给我点惊喜吧!”
朱亮祖扯着汗衫的领口,赞同道:“这破地方哪里有江南的温柔乡好!最多再呆一个月,我一定要走。”
“皇上不是叫侯爷监修广东城么?”杨公公好奇道,“酷暑之下,工程进展竟如此之快?侯爷才来了一个多月,再加一个月,总共两个月就能完工?”
“叫那些民工晚上也去干活不就好了吗!”朱亮祖满不在乎的一挥手,“我不上报,朝廷又不会知道死了多少人,再说,城墙修不修都一样,有个大致的模样应付一番就成,陛下不会亲自来看。”
杨公公一愣:“知县不过问么?”
“知县刚叫老子打了一顿。”朱亮祖道,“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非要不识好歹,老子打天下时,他还不知道在哪呢,竟敢如此不把我放在眼里。”
罗有前指了指旁边:“此处就是县衙门,那知县就在里头缩着,屁也不敢放一个,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杨公公这回明白这个罗有前是什么东西了,无非是地头蛇和有功臣子勾结在一起,互相借势,也难怪那县令吃亏。
他道:“如此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看住了就好,别闹太大,也别让他上达天听。”
“这是自然。唉,这里头是什么?御赐的宝物吗?”朱亮祖指着托盘问道,“皇上赏了我什么好东西?”
合着刚才的圣旨他根本没听,杨公公皱起眉毛道:“这是工部刚做出来的绝顶传家宝贝。您得带回家里供着,这是皇上和太子爷商量出来定制的功臣铁券,发的人可不多。”
见朱亮祖满脸茫然,杨公公心里暗骂山猪吃不了细康,爵位再高也是乡巴佬一个,面上温和道:“故事里常说的免死金牌您知道吧,就是这个。”
这回不光朱亮祖懂了,周围的百姓全懂了,直勾勾地盯着红布下的铁券,不敢说什么,而含着泪水和愤恨绝望。
“当真?”朱亮祖接过托盘,“皇上心里还是有我们这些功臣啊!来啊,接着奏乐!今天是老子大好的日子,谁敢不卖力吹,老子砍谁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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