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这日春和景明,夏修言陪李晗风去曲江畔的醉春楼饮酒。
夏修言今天本没有这个打算到曲江边来凑这个热闹的,但大早上李晗风坐着马车到了公主府外,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夏修言不想拂了他的兴致,到底还是坐车跟了来。
马车上往外看,街道人流熙熙攘攘,皆是朝着曲江亭的方向去的。新科放榜不久,循例今天该有曲江宴。曲江宴上圣上亲临,王公大臣齐聚曲江亭,新科进士们打马而来,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是天下所有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梦寐以求的一天,可惜今年的曲江宴不知何故却是延后了。
如今坐在马车上,夏修言也不禁随口问了一句原由。李晗风挥开扇子,掩唇笑了笑:“你没听说吗?自然是因为司天监的那位。”
坐在车上的少年转过头来,目光略带疑惑。
李晗风不同他卖关子:“前两日圣上着礼部安排曲江宴的事情,各项事情已安排的差不多了,礼部冯大人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找人去司天监找秋司辰测了一挂凶吉。按理说这也就是走个过场,定定心。不想那秋司辰一卦算出个凶来。这下好了,礼部一时也没了主意,只能老老实实将卜卦的结果呈了上去。圣上看了递折,考虑一番又命礼部重新挑了个日子。”
夏修言沉默一阵,才道:“她胆子倒大。”
“可不是,”李晗风挥挥扇子,拉长了声音,“她这一卦若是准了还好,若是今日平安无事,恐怕要得罪不少人。”
“真出了什么事,她这一卦就不得罪人了吗?”他声音微沉,李晗风听他话里似乎隐隐有几分不快,正诧异准备细问,马车已停了下来,转眼已是到了醉春楼。
二人从马车上来下,李晗风理了理衣裳抬头看了眼酒楼的牌匾。他们所乘的马车华丽,他又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寻常身份。一时间站在酒楼外吸引了不少目光。
夏修言刚从马车上跳下来,便听一声又惊又喜的呼声从二楼传来。二人抬头看去,只见临窗的栏杆处探出一个脑袋,恰是一同在学宫中读书的孙家世子孙觉。
“六……六公子,夏兄!你们怎么来了?”
他身后的窗子里又探出几张脸,却是生面孔,瞧着像是一群读书人。
李晗风看了身旁的夏修言一眼,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不由清咳一声:“倒是巧了。”一旁的人听见这话转开眼笑了笑,笑中略带几分讥讽,率先走进了醉春楼。
李晗风见他未发作,不由松一口气忙跟着走了进去。
伙计见贵客临门忙赶上来招待,李晗风不知同他在说什么,夏修言落后一步,目光却落在了邻近窗边的那张桌子上。那儿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像在等什么人,模样有些眼熟。
对方也一眼看见了他,略带惊讶之后起身朝他走过来,抬手行礼道:“见过夏世子。”
他一身青色直裰干净整洁,头发束在脑后,模样生得端正温厚。夏修言忽然想起他是谁了:“原司辰?”
因为先前家宴上的事情,原舟其实对这位夏世子有些不喜,但他此刻一眼认出自己,倒是颇为意外,对他挽回了几分好感,闻言笑道:“下官如今任司天监押宿官一职。”
“恭喜。”夏修言同他道了声贺,虽没什么感情,但原舟听了又有些感动,只觉得先前是自己误会了他,这位夏世子实在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正说着李晗风也走了过来,见了他也有些意外,笑眯眯道:“今日倒是凑巧,原押宿独自出来踏青吗?”原舟忙同他也见了回礼,才说:“同我师姐一块来的,只是她如今出去买个糖人,我在这儿等她罢了。”
“你师姐?”李晗风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茫然地转头去看身旁的夏修言。见他抿了一下嘴唇,似笑非笑道:“今日大凶,她怎么还敢出来?”听他这话,李晗风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师姐竟是“秋欣然”,不由笑道:“秋司辰平日一身少年打扮,我倒快忘了她的女子身份了。”Μ.chuanyue1.℃ōM
原舟是个老实人,正不知这话该怎么接,恰好孙觉已从二楼“蹬蹬蹬”地小跑下来。他同李晗风见了个礼,便道楼上请了几位朋友正布雅宴,也请他去二楼坐坐。李晗风推辞了一番推脱不过,才看了眼夏修言的神色,为难道:“修言看如何?”
夏修言可有可无地点一点头,李晗风唇角微微露出一个笑意,这才颇为矜持地答应下来。
孙觉领着二人上楼,经过楼梯拐角处,夏修言朝着大门瞥了一眼,见方才青衣直裰的少年已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对面依旧空空如也,还未有人落座。
也就短短一眼,三人已走上了二楼的雅间。推开门,里头果然如孙觉所说正在布雅宴,满屋子纶巾儒袍书生打扮的男子,见他二人进来皆站起来恭敬拜礼。
孙觉未直说李晗风的身份,只称他为六公子,称夏修言则为夏世子,又将原先主座让出来给了李晗风,自己退居一旁,同他们两个介绍道:“今日上巳这屋里都是今年的新科举子,正是日后朝中的栋梁。”
李晗风闻言举起酒杯同屋中众人道:“今日误入雅宴,有幸拜会,当敬各位一杯。”他话音刚落,众人受宠若惊,也忙站起来同他敬酒。唯有夏修言坐在一旁,不曾动桌上的酒杯。他眉眼微垂的时候,周身气质便有些冷冽,带着几分不好亲近的傲气。席中皆是还未入仕的书生,不乏有些心高气傲的文人,悄悄看了过来。
李晗风温言打起圆场:“修言体弱不善饮酒,还是替他换茶来吧。”孙觉也很有眼色,忙着人上茶。此番情景落在旁人眼中,更是觉得这位六公子秉性温和,平易近人。
这等场合不便议论国事,席中众人行起了小令。孙觉虽未直言这位“六公子”的身份,但在场皆是将要入朝为官的人,心中如何没有猜测,是以每当轮到自己,个个皆想好好表现一番。
夏修言坐在窗边百无聊赖,显得与这屋里的人格格不入。外头春色正好,从二楼可以看见曲江堤坝的风光。两岸垂杨抽绿,沿着江水远眺还能瞧见朦胧青山。街道上人流如织,年轻男女们穿着各色春衫沿着江畔走向远处的曲江亭,这是独属于上京的繁华。
忽而从一楼的大门里走出一个青衣直裰的身影,他在大门外站了站似乎在等门内什么人出来。过了片刻,果然有个穿黄裙的少女举着个糖人跟着走了出来。
夏修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顿了顿,像一时难以确定她是否是印象中那个青衣小吏。秋欣然今日穿了身鹅黄色的长裙,平日里用木簪束起来的头发也披了下来,梳成个简单的发髻,上头簪了朵明黄色的小花,十分俏皮可爱。她身量高,往日穿着官服还看不出,如今换上女装从背影看已完全是个窈窕淑女,十分引人侧目了。
他见她从醉春楼里出来,背对着二楼站在路边,手中举着一个糖人,不知与同行的少年说了句什么,引得对方颇为嫌弃地扭开了头,她却举着糖人笑起来,露出一点点侧脸的轮廓和不大看得真切的笑眼。
过一会儿,她好像注意到了不知来自哪里的目光,略疑惑地转过头来。那一瞬间,坐在二楼的少年竟下意识慌乱地侧身躲避了一下,等避到窗后才生出一丝丝尴尬的懊恼。
李晗风叫他的动作惊扰,侧头看了过来。见他面色不虞,略迟疑了一番,才轻声道:“怎么了?”
夏修言摇摇头,他拿起桌上已半凉的茶水喝了一口。过一会儿又忍不住转头朝窗外望去。
方才站在路边的二人已经离开了。沿着街道,能看见远处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同身旁青衣的少年朝着曲江亭的方向走去。女孩脚步轻快,几乎带着点蹦蹦跳跳的愉悦,像是一朵落在春天里的花,渐渐的消失在了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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