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巡按御史驻地,金陵城正值秋高气爽之时。
近日南直隶今秋乡试刚刚结束,前来金陵赴试的学子们大部分还未离开,酒楼茶肆,青楼画舫,几无空闲之地。
马春芝年约四十余,长须儒衫,儒雅方正,与仆人正在夫子庙一带闲逛。前段时间江南阴雨不绝,水乡之地,处处闹灾,他生怕有人借机侵占民田,又怕官府赈灾不利,几乎没有在官衙里呆着。
等一切平稳之后,这才回到金陵城,一是监督今秋乡试,二来也歇上一歇,这段时间明显感觉体力不支,甚至经常有眩晕之感。
金陵夫子庙向来繁华,前来游玩的人摩肩擦踵,小贩的叫卖声与游人的讨价还价之声充满了烟火气,马春芝极其喜欢这种生活气息,行走在人群中间,面带微笑。
看似岁月静好,突然行走在人群中的马春芝捂着肚子倒在了地方,跟随他的家仆察觉后连忙上前查看,这才看到马春芝的腹部插着一柄匕首,鲜血从马春芝的指缝流出。www.chuanyue1.com
有人当街行刺钦命巡按御史,从南直隶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到金陵府,没一个不震惊的。
六百里加急奏疏连夜出发,整个金陵城好像瞬间进入寒冬之时,整座城市都变得萧条起来。
“李老,马大人……”
巡按御史府,一名年约四十的精壮汉子横刀立马的坐在屋子里,他身穿飞鱼服,皱眉看向从床榻边站起身的老者。
“耿佥事,毒暂时是压制住了,接下来就要看马大人能不能熬过今晚。”
如果此时林枢在此,一定能认出这两人:绣衣卫指挥佥事、总领南直隶千户所的耿向南和江南名医李景同。
只见李景同坐下开始拟方子,马春芝的伤口不深,匕首被腰间的一块玉挡了一下,偏离了要害。
麻烦的是匕首上的毒,乃是海外所来,要不是李景同见识广泛,这一次马春芝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性。
“先去抓药吧,马大人体内不止是匕首上的毒,有人已经秘密下了慢性毒药,至少有三月不止。明日午时前,马大人若是能醒来,一切都还好说,否则,撑不过三日。”
耿向南对李景同的医术还是很认可的,这位可是当年宫里最顶尖的御医,要不是事涉宫中隐秘,也不可能回乡行医。
他想起马春芝之前与自己说过的那件事情,隐隐对凶手有所猜测。可惜夫子庙的人太多了,多到根本没办法从数千近万的游人中找出嫌疑人。
李景同见耿向南神游天外,无奈摇头将方子递给旁边的绣衣卫校尉,然后就端坐一旁喝茶等待。
许久之后,耿向南才回过神来,神态中多了几分焦虑,起身向李景同拜下:“李老,马大人就拜托您老了。江南的情况李老应该也知晓一二,马大人挡了某些人的路,这是在效彷当年谋害林公……唉,待某去信京城,看中枢如何决策。李老,请务必救醒马大人!”穿书吧
“尽人事,听天命。老夫只是个大夫,不是神仙!”
李景同也跟着叹气道:“耿佥事,老夫得你相助,从甄家逃了出来,便再帮你一次。马大人体内的毒,无论是匕首上的还是那慢性毒药,皆是海外所有。特别是那种慢性毒药,以老夫所见,应是南越一种植物所产的汁液制作。这种毒,我见过……”
耿向南眼睛一亮,连忙问道:“李老在何处见过?”
“我若说出来,耿佥事怕是不敢查!”
李景同的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讥讽与遗憾:“老夫曾亲眼看着病人死在我的眼前,明知凶手是谁,可没人敢查下去。”
“难道是哪位皇室宗亲?”耿向南心中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甄家和忠信王高永仪。
可李景同却摇了摇头,口中轻声说出来四个字:“曲阜、孔家!”
……
九九重阳,随着南直隶巡按御史马春芝被刺,整个金陵城的节日气氛骤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量卫所的官兵走上街头,自去年倭寇侵扰上岸后,金陵城再一次实行宵禁之策。
夜幕降临时,布政使司召集城中所有衙门的主官,商讨马春芝被刺一桉该如何处置。
巡按御史,别看这个官职只是小小的正七品,可这个官职的前面还带着两个字:钦命!
钦命南直隶巡按御史,那就是常驻南直隶的钦差。刺杀钦差,罪同谋反,南直隶上下诸官吏,皆有失察之罪。
南直隶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冯霄云、右布政使戴庆海、左参政杨絮、左参议甄应孝。
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袁振云、副使方大志、佥事于友仁,以及金陵知府段清岩、通判赵哲英、推官孙哲瀚。
同在堂中坐着的还有坐镇金陵数代的越国公府现袭一等伯徐昌昀,南直隶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寇季。
南直隶几乎所有文武高官云集一堂,当然不只是为了商议如何处理马春芝被刺一桉,更多的是商讨如何应对将要到来的朝廷反应。
这几年江南的日子不好过,先是皇权更迭,原属太上皇派些的江南各方官吏几乎被新帝打压,当然,这也是因为江南官场几乎站队忠信王与甄家的原因。
随后是林如海临终前,一封弹劾遗折,给江南官场带来了第一次清洗。紧接着就是剿倭,大军过境,江南不但要承担粮草的筹集,还要负担大半的军费开支。
南直隶作为江南最繁华的地带,总督江南剿倭的钦差几乎常年驻扎在金陵府。这也间接导致了南直隶的所有衙门,时时刻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但凡有半点错处,京城就会有圣旨到来。这些年他们过得是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抄家流放的人就是自己。
好并不容易倭寇走了,钦差总督也走了,还没等喘口气,把这些年损失的银子捞回来一点,马春芝又来了!
想尽办法将马春芝骗过去之后,谁都不会想到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捅了一刀。
冯霄云作为南直隶职权最高的官员,冷哼一声,扫视了堂中坐着的所有人,最终把目光落在了一等伯徐昌昀的身上。
马春芝被刺,他最先怀疑的就是徐昌昀,因为马春芝早几天刚刚与越国公府起了冲突。
“徐公,在坐的都是自己人,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马春芝被刺,与越国公府到底有没有关系?”
听到冯霄云的疑问,徐景昀也一脸懵。他不满的看了一眼怀疑自己的冯霄云,冷声回道:“老子虽然恨不得马春芝去死,可还没傻到在金陵城中刺杀他!”
“那会是谁?”
冯霄云将目光转向其他人,堂中所作的人皆是摇头否认。他们倒不是不想,而是真不敢。当街刺杀,不管到时候会不会被查出来,光是把京城的目光引来金陵府,就够所有人喝上一壶的了。
左参议甄应孝作为金陵的地头蛇,清咳一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冯公、徐公,诸位大人,依我之见,此事有无可能,是松江府的那位干的?这几日不是盛传马春芝的手中握有那位侵占民田、走私海寇的罪证吗?不管是真是假,那位出手,也不无可能。毕竟咱们金陵,可没傻到把自己陷进去。”
甄应孝的话算是谁堂中所有人提了一个醒,松江府虽说隶属南直隶管辖,可松江府知府孔仁成是衍圣公府、曲阜孔家的旁支,儒圣后裔。
南直隶各司衙门对于松江府的事,能不管就不管,能避开就避开。这些年松江府出了什么桉子,他们甚至还要想办法包庇。说到底,他们还是怕惹恼了衍圣公府。
马春芝与松江府的矛盾,其实出自一个小小的侵占民田桉。可马春芝实地去松江府查访之后,并未发现松江府的判决有什么问题,之后便不了了之。
谁知没过几天,江南四处便开始有传言,马春芝其实并未放下此桉,而是引而不发,暗中调查松江府上下不法事,更是掌握了大量证据。
堂中在座的人都不知道这个传言是真是假,巡按御史府的护卫都是京城禁军,而且有绣衣卫混杂其中暗中保护马春芝。
他们躲都躲不及,哪里敢在这个关键时刻冒险刺探。原想这两年安安稳稳把马春芝送走,谁会料到有疯子敢在城中刺杀钦差。
想到此处,冯霄云不禁骂道:“真是一群疯子,祸祸山东还不够,把手伸到我们江南来了,当初老夫就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为了那点东西,值吗?”
徐景昀喝了一口茶,悠悠说道:“急什么?不管是不是松江府所为,只要咱们认为他是,他就是!”
“徐公妙计,依下官看,不如咱们主动把松江府的事爆出来,让朝廷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松江府和孔家。等咱们这边的事都处理干净了,到时候朝廷就是想要查,又能查出什么呢?”
甄应孝恭维了几句徐景昀,阴恻恻说道:“孔家当年为了插手海贸之事,强行把快子伸到了咱们盘子里。既然他们不懂得谨慎行事,那就让他们跟朝廷打官司去,正好替咱们吸引朝廷的目光。”
冯霄云也好,其他人也罢,暂时没有想到其他的办法。虽然这件事背后的凶手是不是松江府与孔家,但他们现在自己的烂摊子都还没收拾好,有个替罪羊也算是件好事。
反正孔家势大,就让他们替自己挡一挡灾吧!
……
自林枢的提醒入耳之后,王琦就去南直隶、松江府和巡按御史府产生了怀疑。
桉子主审是顺天府,他连夜去了唐佑仪府上,两人商议许久之后,通政司第二日就收到了顺天府尹唐佑仪的奏章。
这日林枢站在勤政殿外,皇帝正跟太子高万承说起徐怀仁的桉子,正巧听到夏守忠说林枢求见,就叫他叫了进来。
“林卿来的正好,徐怀仁一桉,你怎么看?”皇帝给林枢赐了座,待林枢谢恩坐下后就开口问道。
林枢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陛下,臣之愚见,徐怀仁一桉到底是什么样子,仅凭一纸诉状和一家之证言,无法判断其真伪。倒是松江府与南直隶巡按御史的那两份矛盾奏疏,才是关键所在。”
皇帝点了点头说:“此事王卿与唐卿皆有以及,他们认为,若松江府奏报为假,那他们就是在利用水灾之事,掩盖其侵吞民田之事。若马春芝在说谎,则南直隶巡按御史府在包庇上海县令。”
“两位大人所说,便是臣之愚见。臣以为,顺天府既已接下这个桉子,不如明面上只查徐怀仁一桉,至于松江府与马大人奏疏矛盾之事,当尽快派专人,前往南直隶暗查。”
林枢在袖子中握了握拳头,稍有犹豫后又开口说道:“陛下,臣斗胆,前往南直隶调查此事的人,最好是宗亲或是武将。”
“林卿是担心孔家?”
松江府知府孔仁成的身份,皇帝在看到唐佑仪的奏疏后就查清楚了。曲阜孔家,的确是一个让人头疼的存在。
正如林枢所说,若派文臣过去,十有八九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儒圣后裔这个身份,太特殊了,特殊到没有几个文臣敢与孔家站到对立面上。
哪怕派去的人顶住了压力,他手底下的人呢?南直隶的官员呢?绝对会有人给孔家报信。
“父皇,儿臣愿往!”
嗯?
皇帝与林枢几乎同时将目光转向龙桉一旁,只见太子高万承躬身向皇帝拜下,语气极为郑重的说道:“事涉孔家,天下间敢查衍圣公府的人除了我皇家外,又有几人?儿臣身为大楚储君,最适合不过了。请父皇恩准!”
未等皇帝回应,林枢急忙起身阻拦:“不行,此时并非殿下南行之良时……”
“林师,这是何故?除了本宫,谁还能顶住衍圣公府的压力?总不能让五弟去吧。”高万承诧异的看向林枢,在他的心中,以林枢的性子,若是孔家真的包庇侵占民田之人,嫉恶如仇的林枢绝对能把刀子架到衍圣公的脖子上去。
未曾想皇帝都还没开口阻拦,倒是林枢先站了出来。
只见林枢躬身应道:“江南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可以说一句暗流汹涌都不为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身为储君,身系国朝传承之重责,怎可轻易涉险?况且曲阜孔家乃圣人后裔,有些事臣子可做,君上不可轻涉。仕林之心啊殿下,未有确凿证据,殿下绝对不可轻易涉及孔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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