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潜有时候会觉得很孤独,因为很多东西只能是他自己一个人思考,即便是如同庞统一般的朋友加下属,有时候也不完全理解斐潜的一些理念和思考。www.chuanyue1.com
汉代可以说是整个华夏封建社会形成和巩固的关键时期,在这一时期当中,地主阶级也形成了最初,也是最终的典型状态。
斐潜仔细想过,对于整个封建地主阶级来说,并非是单一种类的,而是大致上可以分成五类,一个是旧贵族地主,然后就是官僚大地主,这两类属于和权势相结合,但是立场略有偏差,并不是完全相同的。
另外三种则相对来说小一些,分别是豪强地主,工商地主,中小地主,而这三种又有相互重叠的地方,甚至会相互转化,也比较容易被更大的地主侵吞,或是被一般性的武力所击溃……
这五种地主,都具备相同的兼并土地,获取人口的统一特征,但是外在表现各有不同,应对起来自然也是需要用不同的方法。
封建国家政策的调整影响着地主阶级的发展,地主阶级也在反过来影响着封建国家的发展和变化。在汉代这个封建大一统国家之初,是反对旧贵族地主的一群小地主阶级所建立的,然后这些人当中又有很多人变成了新的大地主,和刘邦的儿子们构建成为了新贵族地主,随后在时间的推移之中,这些人又沦落成为被打倒推翻的对象。
斐潜笑了笑,这一切,便是宛如轮回。
这些地主阶级,也不能说是对于整个华夏进城毫无贡献,但是伴随着『垄断』二字的出现,便只剩下了弊端。
东汉立国之本,便是冀州豫州的豪强地主、工商地主和中小地主给拥立起来的,这些地主原本处于非统治地位,是属于被打压的对象。
王莽新朝之间,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而这些改革极大的损害到了地主的利益,引起了地主阶级的强烈反抗,最终使得新朝败落。
所以说,东汉王朝的开创者是豪强地主阶级,所以在东汉年间,豪强地主的利益就极大的得到了扩充,同时也使得东汉对于地方的掌控力,实际上比西汉还不如,如今各地豪强地主与地方政府进行合作,形成了诸侯割据。
斐潜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斐潜如今代表的是被山东士族排斥和摒弃的雍并小地主地方豪强集合,再加上被放逐边疆的士林集团,然后斐潜在这其中又加入和扶持了军功地主阶级……
王莽同志太莽了,要在汉代消灭所有私有制度,明显是不现实的,所以脱离地主阶级搞地主,在封建王朝年代也属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是只能按照伟人的方法,拉拢一批,打击一批,消灭一批。穿书吧
在所有地主分类之中,最需要被消灭的,就是豪强地主。
这是斐潜经过慎重思考,最终得出的结论。
在东汉初,刘秀在通过豪强地主的扶持上台之后,也意识到了豪强地主的危险,所以在他统一了全国之后,便展开了『度田』。
所谓『度田』,便是对全国的土地和户口进行一次彻底的核实和清理,这对于国家掌握各地人口分布和赋税管理很有好处,但是受到了豪强地主的反抗,因为度田不仅是度量一般人的田地,更是要度量豪强地主的田地,而拥有大片土地的地主自然不愿意如实的丈量田地和申报人口,特别是在帝乡之处,负责度田的官吏本身就是豪强地主出身,又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怎么可能会愿意自我了断?
所以在豫州之地根本推动不下去,甚至是出现了故意将政策扩大化,引发民愤的行为。在对于一般性的百姓土地丈量的时候,不仅是丈量土地,还要算『公摊』,将农夫住宅和房前屋后的各种地面都要计算入内,然后让农夫根据这个『公摊』了的数据缴纳赋税。自然是引得各地民愤沸腾,然后官吏便假言是『恶政』,不得行之。
如此行为自然使得刘秀异常愤怒,当即派人对于这些欺上瞒下的官吏给与了严厉的惩罚,除了南郡太守刘隆因为是开国功臣免死而废为庶人之外,其余的包括大司徒在内的共十余人,皆因罪被处死。
按照某些人的观念当中,是不是杀了这些人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随后便出现了合作演戏的叛乱,中央禁军一来,『叛军』便立刻分散,等禁军一走,『叛军』便是立刻又出现了……
对于这样的局面,刘秀最终也只能无奈的妥协退让,『度田』之事便不了了之。
或许刘秀觉得可以将这样的问题留给他的子孙来处理,就像是刘邦留下的问题刘彻去解决了一样,但是很明显,刘秀之后并没有什么雄才大略的子孙,甚至是越来越弱……
因此,斐潜需要重点制约的,便是这些豪强地主,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整个陇右关中的豪强地主,已经被之前的西羌之乱,而后的董卓入侵一系列的活动当中,或被他人打垮,或是自我灭亡,剩下的都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豪强,而像是董卓那样的成规模的豪强地主联盟,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破碎衰败,难以成型了。
因此在关中陇右,董卓李郭,韩遂马腾等人死后,基本上来说大号的豪强地主就基本上没了,剩下的便是些不成气候的阿猫阿狗。
但是山东不同,别的不说,单单荀氏在颍川有多大的地盘?曹氏在谯县又是占据了多少?虽然说这两年曹操和二袁纷争,但是对于地方性的大豪强,是有一些影响,但是并没有像是关中陇右那么的伤筋动骨。
斐潜想要推行自己的策略,在山东地区肯定会受到极大的阻碍,说不得就像是刘秀当年那样,即便是名义上服从统治,而一旦触及根本利益,便是官吏和地方协同演戏,再现当年刘秀度田的一幕。
『报!』一名兵卒急急而来,大声禀报道,『太史将军急报!』
斐潜取了军报,然后看了几眼,笑了笑,对着听闻了消息而来的徐晃说道:『郭奉孝到许县了……所以……我们也走罢……』
所以现在么,就让郭奉孝同学,代替斐潜去完成绞动山东的任务罢……
斐潜等人不离开,怎么能让山东这一帮子的人感觉放心?
山东这些人若是不能放心,又怎么可能会露出破绽来?
……╰(‵□′)╯……
凌冬将至。
郭嘉乘坐在华盖车上,一行人马缓缓向前。街道两侧的行人见到了,便是停了下来,有的向郭嘉拱手行礼,有的则是冷眼蔑视。
对于郭嘉返回一事,众说纷纭,褒贬不一。
郭嘉仰头而望,寒风从北席卷而来,吹动得曹操府衙周边的旗帜烈烈作响,如同一双无形大手撕扯着,想要将这代表了曹氏的标识摧毁一般。
街道店面窗楣之内,街头拐角巷子之中,唧唧索索的声音隐隐约约。
『还有脸回来……啧啧……』
『可不是么,保不准和骠骑勾搭上了……』
『看看,竟然还吃得胖了!你们看!岂非明证乎?!』
『简直是丢了颍川之士的颜面!』
『既然被俘,当以死明志,方为英雄豪杰本色!如今苟且而还,竟登华车,招摇过市,简直是世风日下啊……』
『世兄所言甚是,甚是……』
『如今朝纲崩坏,士林怯懦,百姓困顿,三公之堂难逃其咎!唉!只可惜吾等之辈,虽说有满腔热血,却不得用!可悲,可叹啊!』
『何尝不是?!便如今,就是如此谄媚小人当道,何有你我君子之位?』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奈何,奈何之!』
风言风语,如刀如剑。
虽然说不至于立刻令人当场致死,却刀刀割在心间,割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以失节杀男人,以失贞杀女人,以不爱幼杀老者,以不敬老杀少年,反正话都是他们来说,又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自然是有多么恶毒就多恶毒,有多么残酷就多残酷,即便是事后证明了是错的,也可以堂而皇之表示自己是在维护正义,是有感而发,又是何错之有?
青石板上车声碌碌。
郭嘉看着四周,觉得在熟悉之中,似乎多了几分生疏。
原先在许县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感受,而现在走了一趟关中,忽然才感觉到了其中的差异。
就一个简单的路权来说,在关中长安,有巡检日夜巡逻值守,所以地面也是干净的,街道也是通畅的,即便是士族子弟,在巡检调度之下,有时候也需要给一般的百姓让路,使得道路,甚至一切似乎都充满了秩序,而在许县之中,便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就像是郭嘉当下的一行人马向前而进,周边一切的行人和车马都必须退让,然后拥堵在街边和巷子内……
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郭嘉不知道,或许不想知道。
郭嘉只是知道,这一次曹操如此隆重的让他乘车穿城过市,便是为了收的马骨之效。而他,便是那一根价值千金的马骨。
所以,现在郭嘉是应该开心,还是应该感到荣幸?
大将军府就在眼前,典韦迎上前来。
郭嘉下了车,在典韦护卫之下,缓缓走进了大将军府……
曹操坐在上首,左边是夏侯惇。为了参加这一次重要的会议,夏侯惇特意从襄阳急急而回,荆州守备责任则是交给了曹仁。
在曹操的右侧坐着赵融。赵融是一个老资格。赵融,字稚长,是凉州汉阳郡人。当年与曹操、袁绍等同列『西园八校尉』,担任其中的『助军校尉』,因此出现在这里,自然是代表了曹操麾下的老派将领。
再往下,有荀攸,满宠这样的亲曹派,也有刘晔、刘若这样的刘氏皇家后裔,还有像是路招、王琰这样的一般官吏将校,甚至还有臧霸等类似于曹操治下的地方诸侯的角色。
可以说,曹操的这一次会议,面向的范围非常广,派别也非常的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借此机会稳固各派,同时振奋上下的军心。
在曹操和斐潜三番两次的较量之中,曹操并没有收到理想的战果,甚至很多时候是被动的,虽然说曹操和荀彧等人尽可能的遮掩,故意选择性的报喜不报忧,然而山东士族也有他们自己的眼线,有时候并不是曹操等人想要隐瞒,就能隐瞒得住的。
因此在整个的曹操统治区域,对于曹操的质疑之声,也就越发的浓厚,这种局面当然非常不利于曹操的统治,为了改变这样的局面,曹操便特意召集了这样的一个会议,让『通晓』骠骑虚实的郭嘉作为代表发言,阐述论证。
郭嘉拜见了曹操,又和众人见礼,然后站在厅堂之中,面对着众人投来或是审视或是关切或是疑惑或是期待的目光,仰着头,缓缓的开了口。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之美也,众皆知之,然……』郭嘉环视左右,说道,『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以为不详,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后取之……』
『麟之非麟,乃麟之故乎?其目之障是也!嘉历西京而归,多有感触,观今山东之士,便如人不识麟也,以为不详,弃之于虞,岂不怪哉?天下之物,各有长短,便如趾也,岂有平齐者?便有愚钝之辈,以短求长,亦可得乎?』
郭嘉开场便是先声夺人,毕竟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认为是代表了大汉的正统,而骠骑斐潜是邪道之辈,故而郭嘉言麒麟之美,顿时获得了一片的应和赞同。
郭嘉趁势进入了主题,『嘉窃以为,骠骑有六败,明公有六胜,虽说如今骠骑兵强,然终无为也!』
曹操微微眯着眼,捋着胡须,『还请奉孝说来!』
郭嘉拱手,然后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周边的众人,说道,『明公冀豫子弟百万,骠骑雍并民众稀乏,取地有良莠之分,此乃势胜之!』
『明公拥奉天子于许,骠骑假诏制令于雍,得上下之有别也,此乃义胜之!』
『明公治政知制通明,骠骑急令狡律混庸,致百姓无所适从,此乃治胜之!』
『此三胜者,便如刘项,纵然西楚兵马百胜,但有一败,便如山倾!更何况明公之得,远胜骠骑,只可惜庸人竟不知也,宛如不识麟也,竟不留之,反涨他人士气!』
郭嘉缓缓的在众人身上看将过去,然后和曹操的目光触碰了一下,重新转开,继续说道,『骠骑之下,多出鹿山,掐指算之,不外是庞黄之辈也,外姓难登高堂!然明公此处,取才茂远,冀豫青徐皆囊括之,并无所限,良才自可施展!此乃人胜之!』
之前郭嘉所言的『三胜』,基本上来说都是比较偏向于『虚』的这一方面,现在谈及了『人胜』,才算是真切的指向了一些具体的问题。
从士族子弟的数量上来说,曹操确实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这一点,众人是知道的,并且也是认可。
东汉这两百年来,确确实实在冀州豫州一带培养出了大量的士族子弟,好不好另外说,这数量上么,超出了长安三辅并北陇右好几倍。于是听闻郭嘉讲了这一条,便纷纷点头,露出了一些微笑。
郭嘉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骠骑兵卒虽强,然则乏之,地幅广袤,皆需守备,胡汉杂居,极易生乱,稍有不慎,便是北宫之事重现,西羌之乱再演!反之明公仁厚,不忍穷黩,虽偶败绩,难撼根本,故可待其自乱,便是挥军而进,直落关隘取之!此乃专胜也!』
『骠骑重商经贸,囊东西之货,行南北之路,虽一时得利,然则舍本求末也,明公之处重视农桑,不求虚美,以励开垦,复耕荒田,稍加时日便可仓廪丰满,粮草充盈,攻守皆可无后顾之忧也,此乃本胜也!』
『骠骑当下虽强,然不可久,当年董贼,横行于河洛,又是如何?明公纵有小挫,然未伤本,直需稍待,厚积而薄发,终将胜也!』郭嘉朗声而道,环视一周,『诸位,以为然否?』
曹操大笑,抚掌而道,『奉孝此言,某忧尽去!』然后先笑眯眯的让郭嘉归座,然后看向了其他的人,『诸位,还有何虑,不妨说来!』
再这样的情况下,当然没有那个人傻到还跳出来和曹操唱对台戏,况且郭嘉所说的内容,也并非是完全没有道理,在一定程度上也缓解了这些人对于当下局势的焦虑,觉得曹老板这里还是具备一定的优势的,并不是没得打,所以众人左右看看,都纷纷称赞郭嘉目光深远,洞察明见,然后再捧一捧曹操,说自家跟着曹操多么有信心之类的话语……
曹操微笑着点头,见众人皆无他问,就说道:『如今连年征战,兵卒百姓皆疲惫也!天有好生之德,地有厚泽之意,故当修养声息,暂且止戈,故某与骠骑和谈,非惧之,乃不忍违背天地之意是也!奈何宵小蛊惑人心,诽谤市坊之间,实可恨也!』
『今奉孝窥得骠骑虚实而归,实乃幸甚!』曹操双手扬起,『某特设宴与奉孝洗尘!众卿皆可畅饮,不醉不归!』
众人纷纷应答,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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