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二十五章
当是时,落霞满天,山林如醉,天下士族之首的谢钧忽然示好,极言愿鼎力相助,如何不令人动心。
不管此时站在谢钧对面的人,是心怀野望的枭雄,还是春情初动的少女,大约都要被他带来的巨大诱惑所蛊惑。
可惜穆明珠两者皆是,又两者皆不是。
穆明珠的目光从谢钧面上散向他背后的云霞。她有些奇怪于自己内心的平静。
如果一定要解释她对待谢钧的态度,大约只有“祛魅”这个原因。
前世为幽灵那三年,她已经看尽了谢钧的每一面。有的人表里如一,有的人私下那一面更可爱可敬,而谢钧显然不属于前两者似前两者这样的人本就是极少的。原本笼罩在谢钧这个人身上一切神秘的、魅惑的存在,对她而言都已经消解了。她只看到他骨子里与“名士”不符的庸俗,与美德相悖的傲慢,还有那只为权力而去的一颗冷心。
穆明珠拿捏着分寸,慢悠悠道:“谢先生这是帮我呢,还是害我呢?”既然已经给谢钧看出了她真正的能力,她也不必再佯装,又道:“我前番在扬州闹的事情还没平息,若是再突然有了先生之助,朝中有些小人更不知要说出什么好话来了。”前头才动了兵,后头又得了谢钧的支持,那才是真叫人怀疑她穆明珠的图谋呢。
谢钧明知她指的是什么,却一笑道:“说什么好话?说谢某得公主殿下垂青,终于为殿下诚意所打动,甘愿做情郎?”他口中如此说着,举动却比从前有分寸太多,不曾上前,不曾抬手,神色亦淡然,毫无狎昵之态。
他只是针对穆明珠的担忧,给出一种解释而已。
从前穆明珠可以借着风月避政,如今自然也可以用这法子释疑。
穆明珠眸光微动,似是在考虑,缓声道:“如此掩人耳目,终非长久之计。谢先生还是待本殿考虑几日。”
谢钧目光在她面上一转,轻声道:“当初在扬州,殿下也是要谢某等你消息……”那时候他主动要帮她处理掉齐云这个麻烦,被穆明珠以缓兵之计拖住了。
后来的事情,两人都心知肚明。
“若殿下有旁的顾虑,”谢钧慢悠悠道:“也可以是殿下风采过人,谢某有君子之思。”
谢钧虽然看似改变了对穆明珠的态度,但骨子里还是原来的他,不管嘴上说着多么动听柔情的话,实际上却是步步紧逼、一丝不让的。
穆明珠盯着他面上毫无破绽的笑容,心中忽然划过一丝闪念谢钧该不会是意识到了她与母皇之间已经缓和的关系,有意要从中制造裂隙,使得母皇疑忌于她吧?
当下拒绝谢钧显然是无效的。
穆明珠一笑,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今日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天色已晚,本殿还要往济慈寺去上柱香”她看向来时的大路,见公主府与谢府的扈从都等候在侧,便伸手一指,道:“谢先生请便。”
谢钧只当她是默许了。有时候话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事情只管去做就是了。
“告辞。”谢钧达到了最主要的目的,也不会不看眼色硬要跟穆明珠一同入寺上香,只负手身后,示意穆明珠先往山上行,他要目送之后再离开。【穿】
【书】
【吧】
见两人谈话告一段落,原本守在大路口的两府扈从这才迎上来。
樱红追上几十级台阶,来到穆明珠身后,为她披上一袭薄绸披风,口中道:“山中秋寒,薛医官的药吃了这么久,总算得他说有成效停了,可别一不留神再……”
穆明珠拢紧了披风,听着樱红包含关切的絮叨声,心神从方才与谢钧尔虞我诈的对谈中收回来,却也没有打断她,只安静拾级而上,含笑听着,待到她停下来,抬头望一望山顶的济慈寺,这才问道:“扬州大明寺诸人的度牒如何了?”
此时要做合法的出家人,却也不容易,还需要朝廷颁发度牒,才能享受出家人的待遇。
穆明珠当初在扬州时,杀了大明寺跟焦道成沆瀣一气的原住持净空,后来机缘巧合,倒是见给人送到她身边来的侍君静念有几分慧根,便要静念顶了这个缺;又要那跟着焦道成做了许多恶事,却与当地士族官员来往颇多的崔尘崔别驾也做了和尚。再后来穆明珠回到建业,手上的事情千头万绪,便把给朝廷给静念、崔尘等人颁发度牒的事情,交给樱红去盯进度了。
樱红方才从宫门外乘车跟来,见公主殿下载着那谢先生一路急速出城、很是不同寻常,因此一面絮叨一面也在觑视穆明珠的神色,此时见她开口、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轻声道:“朝廷的文书已经填了名,只等上面用印。奴昨日才派人去问过,说是少则三五日,多则旬月,便可发下来了。”
穆明珠虽然素知这等清闲职位上的官员不做事,却也没料到其效率会如此之低。她从扬州城回来,一整个秋季都快过完了,两份制式的度牒竟然还未批下来。不必想,这经手的官员必然是世家所出的子弟。
樱红又道:“再有就是静念小师父因要做住持,按理还要有戒牒。前番静玉公子不是致信于殿下,说是想要带静念小师父来建业济慈寺受戒么?”
穆明珠点一点头,记起前事来,当时梁兵南下、情况危急,她写信命扬州秦无天前去支援,没过多久静玉便来信,说是要带静念来建业受戒。她当时想着这大约又是静玉的花招,因当时手头的事情实在繁乱,也无心应对,只回话叫他在扬州安心办差。此时听樱红说起,穆明珠略有些诧异道:“原来前番本殿竟是错怪了静玉?是天下的主持都要来济慈寺受戒?不应当吧……”
樱红抿嘴一笑,道:“这却不是。领了度牒的和尚,不曾受戒的也有。只是那静念小师父要做大明寺的住持,定然得是受戒了的和尚。这和尚受戒,不拘在哪里的寺庙,只要是朝廷认可了的,由十位师父见证便是了。所以静玉公子带着静念小师父,不往别处去,却要渡江往建业城中来,大约也是想着能见殿下一面……”
穆明珠摇头笑叹道:“原来做和尚都还有这么多讲头……”又道:“既然如此,你便发信给静玉,若他执意要来济慈寺给静念受戒,那本殿也不拦着。”
樱红应下来,抬眸看了一眼公主殿下,略有些犹豫,道:“还有一事……殿下出宫门之前,奴在马车旁候着,见右相大人出来……”
穆明珠脚步一顿,看着她说下去。
樱红道:“奴瞧着,右相大人像是在等殿下的模样……他就候在咱们公主府马车旁的树下,一直等到殿下出宫门,原本像是要迎着殿下上前去的,只是见殿下跟谢先生说话,便一直不曾上前。”
对右相萧负雪的格外留意,并不是樱红一人如此,可以说乃是公主府侍女侍从们的“职业素养”了。
“他等本殿?”穆明珠复又往山上行去,口中低声道:“作甚?”想着自己方才在宫门外与谢钧的互动,应当没有什么会惹萧负雪疑心之处,便暂且搁下此事。
正是济慈寺中众和尚做晚课的时间,穆明珠还未完全登上山顶,便先听到一阵阵由敲击木鱼的声音和众人诵经的声音混合成的海浪声。
这声音萦绕在梵香与云霭之间,叫登山至半途的人只疑身在通天梯。
经此声荡涤,尘世间的一切凡俗欲望,似乎都远去了。
等到穆明珠进入济慈寺时,大殿中的众和尚已经散了晚课,只有留守的两名和尚给她奉了香。
济慈寺乃是皇帝上香之处,平素里来这里的达官贵人太多,不管是谁都大不过皇帝去。因而连这寺中的和尚,仿佛也格外能“看淡富贵”一般,不管是公主皇子来,还是普通香客来,若无特殊情况,都只是几个原本就在院中、殿中的和尚接待。
穆明珠接了香,左右一看,见左边那和尚面善些,便笑问道:“小虚云呢?”
左边那和尚笑道:“请施主稍候,贫僧去把虚云小师父请来。”他大约是之前也见过穆明珠几次,临走前一指佛前两列长明灯中的一盏,又道:“虚云小师父为施主供着长明灯呢。”
穆明珠微微一愣,看向那和尚临去前指着的那一盏长明灯,在一众高低胖矮各不相同的长明灯中并不算显眼,但是因知晓了是代表自己的一盏灯,看起来总是亲切了几分。
一时虚云得了消息,从后殿进来,来的速度很快,但抬头见了穆明珠,又有几分扭捏,慢吞吞走上前来,道:“施主请上香。”
穆明珠见他老气横秋的模样,故意把手一抬,看似要往他头上放去。
虚云果然中招,倒退两步,捂着自己的光头,抬眸怒瞪着她,道:“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穆明珠本就是诈他,顺势把手往耳边一放,捋了捋不曾散乱的发丝,老神在在道:“本殿哪样了?”
虚云便知她是故意的,站在一旁,扭脸看着殿中的佛像,不再理会她。
穆明珠腹中暗笑,猜想这小家伙多半是在心中默念什么戒嗔戒怒的经文,便自己于佛前上了香,一回头见虚云还气哼哼站在远处,便道:“小虚云,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虚云仍是扭着脸,语气有点冲,道:“师父闭关不见外客,施主既已上了香,便请回吧。”
穆明珠笑道:“你过来是陛下有话要我问呢。”
虚云听得如此,才不甘不愿走上前来,仍是不肯看她,语气稍微好了些,道:“陛下要问何事?”
穆明珠眼珠一转,一根手指点在自己腮边,笑道:“让我想想陛下要问,这些长明灯中,哪一盏是给本殿的呀?”
虚云略有些诧异,看她一眼,似乎是想了一想,指了边上的一盏,正是方才那和尚所指的,道:“咱们寺中的长明灯都是不分大小,一律按着先来后到排的。这倒数第二盏就是你的。”
穆明珠见他咬死不认,倒觉这小家伙有趣,目光落在那两列长明灯上,听虚云说自己的是倒数第二盏,倒是有些好奇排在自己之后、最新的那一盏又是谁的,便随手指了又问。
虚云也不瞒她,道:“那是陛下给一位叫虞岱虞远山的大人点的。”
因长明灯供奉,需知主人的姓名生辰,虚云自然知晓每一盏灯对应的人。
穆明珠微微一愣,算算时日,这位昔日寒士之首的虞岱也该回到建业了。
“原来是给他的。”穆明珠低声道,若有所思。
虚云这会儿说了几句话,才像是消了方才差点被“摸头”的怒气,抬头看她一眼,又道:“前阵子给你府上送佛饼,府中人说你忙着,也没见着你人,回来师父知道了便不高兴。”
穆明珠只觉这小家伙还挺傲娇的,大约是前番送佛饼的时候没见到她,又担心她从扬州回来之后的情况,这会儿却说什么他师父不高兴。
她笑道:“因上次在公主府中没见到我,所以你便不高兴了吗?”
“是师父不高兴。”虚云用力强调道。
穆明珠笑道:“是是是,自然是你师父不高兴。”
虚云还没能再说什么,樱红已是忍不住低头无声笑了。
穆明珠又道:“我真不是故意不见你,前阵子可忙坏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往后殿走去,又从后殿出来,熟门熟路地往幽静的禅院小径中走去,口中解释道:“前阵子不是跟梁国作战么?我得负责后勤粮草的事儿,那么多将士吃喝拉撒,都得我在后面调度呢,那阵子忙得我昏天暗地,一日只能睡两个时辰不信你问你樱红姐姐。”她指着自己眼底,弯腰给虚云看,又道:“你看,那会儿累出来的青痕,到这会儿还没消干净呢。”
虚云虽然年幼,但是却很识大体,否则当初知道她要去扬州,也不会主动献出金银救助受水灾的百姓,此时听她如此说来,倒是不好再闹别扭了,往她面上看了两眼,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们寺里也整日诵经,为咱们大周祈福来的……”又道:“师父前阵子也担心你说的那些战事,好几日吃不下饭……”
国家兴衰,民族存亡,纵然是寄居佛寺之中的出家人,亦是休戚相关。
“别太担心。”穆明珠安慰道:“咱们前线已经打了胜仗,告诉你师父,好好吃饭。饿坏了不是更叫梁国人得意?”
虚云蹙着眉头,问道:“这次咱们打赢了,那梁国人还会再来吗?”
梁国人自然是还会再来的。
等到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处理好了内部的权力争斗,梁国的兵马就会卷土重来,以数倍于此次的威势。
穆明珠虽然心中一直清楚这事实,闻言还是心中一沉。
她低头看向虚云尚且童稚的面庞,沉声道:“梁国人还会再来。”
虚云一惊。
穆明珠又道:“我们还会再赢。”
她不会坐视梁国壮大,手中孟非白、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乃至于赵太后这条线,一定要充分利用。
夜幕已然悄然降临,秋天肃杀的一面才刚开始显露。
虚云被她这句话所慑,仰头望着她,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穆明珠回过神来,忽然又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
虚云愣愣问道:“什么?”
穆明珠笑道:“你忘了吗?我告诉过你的呀。你是海外一个很厉害国家的小皇子,因为要历劫难修成正果往西天成佛,这才给父母送到咱们大周来的。反正到时候不管你遇到什么危险,都有佛光普照,逢凶化吉就是了。”
这又是她从前哄小虚云的许多身世故事中的其中一个版本。
虚云现下已经不是五六岁时候了,闻言甚至都懒得生气,只是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无奈与烦闷来,见穆明珠兀自吭哧吭哧笑着,不由恼道:“殿下,你能不能像个大人一样?”
穆明珠本就是逗他,自然是见他越给反应越有趣,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道:“小家伙,脑袋还不到我肩膀,倒来要我像个大人?”
虚云大约属于发育晚的孩子,身高正是他的痛处,闻言立时跳脚,但有佛法在上,又不能口出恶言,只能恶狠狠道:“你、你、你几时才能像个大人啊!”
穆明珠倚着一棵古树,笑到停不下来,也不知究竟是哪里被戳到了笑点。
大约她只是需要放肆笑一笑。
毕竟在俗世之中,她已经全然是个大人了。
过了片刻,穆明珠终于止住笑,这才拖着脚步,跟在虚云身后慢慢走。
虚云恼道:“跟着我干嘛?”
穆明珠正色道:“我得去见你师父呀。”
虚云干巴巴道:“师父闭关不见人。”
穆明珠一脸认真道:“啊?那我怎么回去跟母皇交差?”夶风小说
虚云两只眼睛好似明灯一般往穆明珠面上看来,似乎想要判断这究竟是真话,还是她无数谎言中的又一则。
穆明珠任由他打量。
虚云最终败下阵来,撅了噘嘴,道:“跟我来。”领着她走过曲曲折折的小径,往怀空大师今日修行的禅房中而去,路上百般不放心,再三叮嘱,道:“等会儿见了我师父,你可千万别像方才那样大笑。寺庙清净之地,你那么笑对佛祖也太不恭敬了。”
穆明珠忍笑道:“是么?不过出家人不是讲究四大皆空吗?佛祖既然也是空,又何谈什么恭敬不恭敬?”
虚云忍气,知道她是故意曲解佛经的道理,因为外人或许会误解佛家所讲的空,但他幼时曾见穆明珠与师父论佛法,师父曾说她理解极透彻、颇有慧根,断不至于连最基本的“空”都理解错了。他回头看向穆明珠,见后者正笑吟吟看着他,显然是就等着他反驳,好再戏弄他一番。虚云扭过头去,只扔下一句“你就是外头人家说的胡搅蛮缠!”。
穆明珠见他不上当,颇为遗憾,叹了口气,眼见他在一处禅院前站定,以钥匙开了院门。
“师父,弟子领公主殿下前来。”虚云连说了三声,见里面没有动静,便知是师父怀空默许了,点头示意穆明珠跟上。
穆明珠跟在他身后,入了这简素的小禅院,至于禅房外,虚云又隔着房门,恭敬道:“师父,弟子领公主殿下前来。”他心中对于穆明珠究竟是不是负皇命而来的,其实信与不信,各占一半。只是穆明珠虽然能骗他,他却不肯骗师父,因此只说是他领穆明珠来见,并不提及皇帝。
禅院之中没有一盏灯,禅房中也不曾点灯,只有月光洒落在窗纸院落之中,使得穆明珠与虚云能够看清彼此。
禅房内,怀空大师温和的声音徐徐响起,“殿下自扬州归来,万事平安否?”
穆明珠原本执意来见济慈寺主持怀空的动机并不单纯。她自从那日在禅房中偷听了母皇与怀空谈论继承者之事,便清楚这位昔日的右相,如今的怀空大师,在母皇心中的分量非同小可。即便不能与怀空大师交好,但能得他只言片语的点拨,也是好的。她怀着这样的目的,又跟虚云一路嬉闹至此,谁知此时听了怀空一语询问,不似什么住持大师,倒像是家中长辈一般,不知为何,竟觉鼻中一酸。
穆明珠眨眨眼睛,忍下这莫名的哽咽,欠身于房门外,亦如虚云一般恭敬道:“在下一切都好。”她顿了顿,又道:“多谢当日大师以佛陀之语相赠,开解在下良多。”
佛在未来佛前,实无所得。
怀空大师的声音再度响起,含了一点笑意,道:“善哉。既已开悟,再无烦难。”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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