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珂死了。
他吊死在了灵堂,长长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掐死自己的手无力垂落在了双腿的两侧,那脚尖在空中微微摇晃。
“纪珂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王叔站在了吊死的尸体旁,满脸都是悲痛,他高声道:“我只是说你哭的不诚心!可没想你去死啊!”
所有人都看到纪珂是自己上吊的,所以这话似乎也确实没错。
那字里行间的悲戚让王叔的声线都在颤抖,他爬上了板凳,伸出手想要把纪珂的尸体搬下来,只可惜他一个人很难做到,“你们一个个愣着干嘛?!快过来帮忙啊!”
粘稠的血液从纱布渗出,砸在了地上,溅出了一朵小小的血花。
一个个玩家抬起头,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眼里是麻木的冰冷,他们没有上去帮忙,只除了——
哭得无声颤抖的唐宁。
他吃力地站起身,想要走向纪珂。
纪珂的命是那位纪爷爷用命换来的,纪爷爷没有被好好地收尸,纪珂应该躺进棺材里。
修长的手按在了唐宁的肩上,纪连韫的声音淡淡响在灵堂:“我身体不好,不能出力,但你们和纪珂好歹是本家,怎么一直在袖手旁观?”
随着纪连韫说的这句话,那些纪家村的村民缓缓动了起来,他们走到王叔身边,一起合力搬下了纪珂的尸体。
刚刚还在哀叹着“这么年轻怎么就想不开”的王叔闭上嘴,隔着人群冷冷盯着纪连韫。
“棺材呢?”纪家村的人问。
村子里没有现成的棺材,韩余年的尸体还被放在木床上,没有玩家去帮他做棺材,现在时间宝贵,如果不是怕村民咒骂会遭报应之类的,玩家们甚至更想草席一卷把韩余年的尸体丢出去。
“找别家借一下木材,给纪珂做具棺材再抬走吧。”“唉,行。”“真是可惜,这么年轻的人就没了。”“这都第三个了吧?”那些还在摇头叹息的村民说到这里,看向唐宁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诡异:“那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纪连韫挡在了唐宁的面前,唐宁低下头,沉默地跪在了蒲团上。
他穿着一身白,额前束了一条白色孝带,虽然眼尾是红的,鼻尖是红的,脸上还挂着混了血的泪痕,可整个人的颜色却剔透得像是半透明。
来来往往的宾客在灵堂进进出出,唐宁静默地跪着,像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唐宁很擅长沉默,这是他为数不多擅长的事情,他可以一个人安静一整天,灵堂里剧烈的哭丧声已经停止了,好像一场暴雨终于结束,但空气中依然氤氲着看不见的云雾。
悲伤的,悠悠长长缭绕在他的身旁,他的泪从眼里流出,只有他的这一方小天地还在下着雨。
纪连韫一直站在他的身旁,他闻到纪连韫身上血腥味和药味混合的独特气息,唐宁闭着眼,什么都不想去想,可是脑子空了,悲伤却还盘踞在身上,像看不见的怪物在吞噬着他。
不要再这么难受了,这样很伤身体的,你需要养精蓄锐,才能准备面对明天的出殡,这是一场硬仗,你要清楚的。
唐宁的大脑这样告诫自己的身体。
可是身体还是那么不争气,根本赶不跑盘踞在胸口的怪物。
唐宁伸出手,屈起手指,按照纪连韫教给他的方法用力敲击自己的膻中穴。
好痛。
他被纪连韫快速敲击时,只需要去忍耐就好,可是当自己敲打这个部位,却要克服住自己对施加自己痛苦的心理障碍。
好痛啊,真的好痛。
唐宁蹙起眉,一下又一下用力敲打着胸口,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要无比坚决,这样才能赶走那个属于悲伤和痛苦的坏家伙。穿书吧
那不断使劲的手被纪连韫握住了,纪连韫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不再让他敲击胸口,唐宁茫然地抬起眼,看向了身旁的纪连韫。
“小宁,你很累了,你需要休息。”纪连韫认真道。
是啊,他真的很累了。
唐宁皱着眉,湿润的眼睛随时都会流出泪来,“可是,我需要守在这里。”
“暂时休息一下没关系的。”纪连韫蹲了下来,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温柔地擦着唐宁的脸,“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他想要吃蛋糕,可这个小村子里做不出来。
想到这里,唐宁的鼻翼翕动了一下,他摇了摇头,拒绝了纪连韫的好意。
“腿跪了这么久一定麻了是不是?”纪连韫的声音更加温柔,他捧起了唐宁的脸,让唐宁与他四目相对,“我帮你按摩一下好不好?”
唐宁还想要摇头,但纪连韫固定住了他的头。
他对纪连韫说:“不好。”
他知道自己糟糕的坏脾气又上来了,总是仗着纪连韫这类人的温柔,去宣泄他的不开心,因为他知道纪连韫会原谅他的。m.chuanyue1.com
果然,纪连韫露出了亏欠的神情,纪连韫抱住了他,将他的头按在了肩上,修长的手像安抚小孩子一样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唐宁的脊背,那背在微微发颤,都是绵长的痛苦。
“不哭,不要哭呀,小宁。”纪连韫的声音那么温柔。
唐宁没有说话。
他不想去理会任何人,不想管这个人是不是他接下来的护身符,他想他确实累了,他就是那么一个容易放弃的人,明明昨天还觉得自己很坚强,觉得自己可以越变越好,觉得自己可以挨到天亮。
他想他家的小猫了。
他养的那只猫叫开心,那是他的小猫,是他的药。
他需要开心。
开心。呼噜呼噜。
呼噜呼噜的开心被他孤零零留在那个小小的房子里,他常常忙得不能回家,不可以一整天都陪着开心。
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去养开心。像他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去负担任何存在。
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可以照顾好开心呢?
忽然之间,属于他的世界在摇摇晃晃地上升。
纪连韫抱起了他。
唐宁感觉有一点点的不可思议,他抬眸看向了纪连韫,对方的表情很是勉强,那么孱弱的纪连韫实在是不适合抱人,哪怕唐宁已经轻飘飘得没什么重量。
——“他马上就会放我下来的。”
唐宁这样冷静地想。
纪连韫吃力地抱着唐宁走了两步,唐宁有点担心自己摔下来会很疼,他现在就该挣扎着下来,毕竟纪连韫没什么力气,他很轻松就能摆脱纪连韫。
但是这具身体实在是太累了,累得唐宁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去动,他冷冷地蜷缩在纪连韫的怀里,耳朵贴着纪连韫的胸口,似乎可以听到对方因为力竭而极速加剧的心跳声。
真是神奇啊,一个人看起来那么大,可真正关键的心脏却那么小,一旦心脏不再跳动了,再强大的身体也要倒下。
所以纪连韫什么时候会倒下呢?
“小宁现在太累了,我带他回屋休息。”唐宁听到纪连韫对其他玩家这么说。
林蕴看到他们,站起身走了过来想要帮忙,但被纪连韫这个病秧子拒绝了,他说,我会照顾好唐宁的。
但那声音虚弱到自己都照顾不好的样子。
唐宁还是安静地在纪连韫怀里,他想看看纪连韫究竟能抱着他走到哪一步。
他们摇摇晃晃走出了灵堂,走出了那个积满了悲伤和痛苦的地方,微风拂面而来,吹干了唐宁脸上的泪痕,纪连韫抱着他的手已经开始克制不住地发颤。
这是让唐宁很熟悉的力竭标志,他听到了纪连韫急促的喘息,好像一个破风箱强行运作后发出的疲惫声响。
这一幕给了唐宁莫名的熟悉。
好像在哪里经历了一遍似的。
是哪里呢?
唐宁怔怔地出了神,目之所及的世界晃来晃去,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熟悉,走过的路,走过的人,都似曾相识。
唐宁忽然想起来了。
如果让夜幕降临,那这就是昨晚他背着昏迷的纪连韫时经历的情景,只不过是昼夜颠倒,角色互换,昨晚是他背着纪连韫,今天是纪连韫抱着他。
纪连韫走得那么艰难,像极了昨晚的他。他当时怎么会那么坚强呢?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唐宁实在是不可思议,他有些想象不到那个踉踉跄跄的自己在厉鬼的追逐下,走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距离。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昨晚走了那么久他都没有倒下,今天却忽然一下子就没了力气呢?
唐宁伸出手,搂住了纪连韫的脖子,发软的手像是藤蔓那样缠绕住了纪连韫。
纪连韫低下头,对他笑了一下,轻声道:“马上就到了。”短短一句话就大喘气了好几下。
那屋子确实真的快要到了,唐宁勾着纪连韫的脖子,静静看着那幢破旧的老屋子。
很旧的房子,很旧的门,纪连韫用脚踢开了门,露出了屋子里同样很旧的床,那床上铺了很多很多的被褥,多到纪连韫放他躺上去时,他也感觉不到多少难受。
他静静地躺在这张床上,阳光穿透了玻璃,像照进了属于时光的淤泥里,唐宁看到了许多上下沉浮着的细小尘埃,它们像是困在这个时光里的小精灵。
他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这束光。
纪连韫拿出了一个药瓶,坐在了床沿,熟练地卷起他的裤脚要给他上药。
那沾了药膏的手指碰到伤口时疼得唐宁倒吸了一口气,草药味在这个小空间绵延,好像是刚下过雨的森林里冒出了许多新生的植株,嫩绿色的,小小的,是心里头一句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唐宁闭上了眼,柔软的唇动了一下,忍不住就把那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没有救下他。”
“纪连韫,我是不是很没用?”
草药的味道更加浓郁,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野蛮生长,穿过他肢体的间隙,扎根在那痛苦的土壤,吸收掉那些悲伤的雨水。
“小宁在我心里,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因为太过温柔,所以过分柔软。”
“就像蚌一样,有一层保护的外壳,总是将大家拒之门外。”
纪连韫的声音很温柔。
“但这样其实很好。”
“因为如果真的有人可以走进你的心门,就能轻而易举让你痛苦。”
唐宁痛苦地蜷缩在床上,生长总是痛苦的,根茎穿过了土壤,痛苦的土壤却无法说话,他好像什么都不会做了,那么多的痛苦,快要将他淹没的痛苦,他一直只想缩在他的小世界,不去和任何人接触,不去触碰别人的善意,这样就不会有辜负的痛苦。
不是的,他在心里对纪连韫这样说。
他其实一点也不温柔,他只是长了一张看起来好像很美好的脸,但唐宁知道的,他其实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冷漠又怯懦。
就像他知道陆应星很喜欢他,他知道的,他全部都知道,可是他太怕痛了,他就一直不去想这个人,不去想这个人即使魂飞魄散还要去救他。
这样类似的应对方式他其实做过了太多太多次,他根本就没有纪连韫说得那么好,包括对纪连韫也是这样。
他依赖纪连韫,亲近纪连韫,也只是为了让纪连韫好好保护他。
他总是想要努力,想要坚强,可稍稍大一点的痛苦又可以轻易击倒他,让他只会流下无用的泪水。
就像极了他这个人。
“但是,小宁啊——”纪连韫伸出手,他接住了唐宁不断流下的眼泪,像接住了一颗又一颗漂亮的珍珠。
那么脆弱。
又那么美丽。
“蚌要孕育出珍珠,本就需要一个漫长的与无尽的痛苦做斗争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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