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群山,蓝色大雾笼罩,百层台阶上的阁楼神殿,风浪一层叠一层。
此刻,一盏又一盏长生灯燃起,昏黄的灯火与蓝雾诡异的融合下,吞噬的压迫感,砸在心头,无数块石笋拔地而起,獠牙斩开。
圣灯宫被德王重兵把持,这一行世家军队,连同逃出来的道人,驮着细软,数辆马车,屈行在吴道间。
原本喜气吉祥的婚事,在德王的三剑之下,蒙上一层血气。
慧娘娘只将养了一晚,便可以下地行走自如,玉察惊讶于她看似娇弱的身躯,竟然这样强悍。
“杀了他!”慧娘娘咬牙切齿,冲门外喊道。
门外,候着一位垂手的白发,他静静颔首。
“前日,我将德王在老家的妻儿,全部接来了蜀溪,眼下,他心急如焚,自顾不暇,娘娘,要怎么处置他的妻儿?”
慧娘娘赤足落地,一身青衫垂落,她纤手一指,柳眉怒竖。”
“本宫被那头畜牲,捅了多少刀,便要原原本本,一刀不少的,还给他妻儿!”
白发家主,眸间沉静,轻声道:“知道了。”
“那么,该如何处置公主呢?”
慧娘娘听闻,默然半晌,最终,嘴里留下一句。
“不许吓着了她。”
白发家主眼眸一瞥,不许吓着了她?
可是,公主已经滴水不进有两日了,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如此倔强。
玉察接连受到打击,心如死灰,明明身处酷暑七月,却仿佛置身寒冬腊月,她一整日坐在床畔,呆呆的,清丽的面容憔悴下来,青丝凌乱,无心收拾。
慧妃杀了自己的父亲,甚至用药去左右阿弟的神智,玉察万万没有料想到,最危险的竟然是宫里,是日日夜夜陪伴自己入睡的人。
那么……她为什么迟迟不对自己下手呢?是觉得还有利用价值吗?
每每一提起成婚,她那双眼眸,忽然激动起来,竟然拔下簪子,抵在手腕的脉搏上,狠狠刺进。
血珠渗出来,若不是绳子缚住了她的双手,只怕雪白的腕子要被破开。
要娶,就让你们娶个死公主吧,玉察心想。
白发家主静静地凝视着少女,眸子深不可测,一副你闹够了吗的神情。
慧妃说,不要吓着了她,可什么算是吓着呢?若是她安安静静乖乖听话,一定比现在这样油盐不进的好。
他眸光微动,一旁的侍从领会了眼神,立刻上前,一只手捏住了玉察的脸颊,手指头印子青白,周围是一圈儿红。
“灌吧,灌老实了,公主就不闹了。”
他有太多事要分心,譬如远在盛京的小天子,这只羽翼渐丰的幼兽,正龇牙咧嘴磨亮了爪子,再加上一个德王,撕破了脸,形势越来越难,他只想照顾好慧妃。
有时候,未免会粗暴些。
玉察瞥到碧碗中的茶汤,一抹黄澄澄,嗅到苦涩的气味。
她认出了,这盏茶汤,正是当日,被皇弟砸碎在柱子上的那一杯,长期服用,会让人心智如孩童。
玉察的手,紧紧抓住了侍从的胳膊,指尖,扣到泛白,她仰起头,花苞发髻下,银蝉步摇,两翅摇摇颤颤。
褐色的茶汤,不断从嘴角溢出,泪水混合,濡湿了脖颈,水光一片,将雪白的衣领弄上一块块黄斑。
她被呛得满脸通红,想哭,却忍住了。
“谋害先皇和新君,逼迫公主,你们好大的胆子!”
听到这句话,侍从明显身形一顿,捏住的手腕,不自觉松下来,惶恐地看向了一旁。
若是在从前,他哪里有对金枝玉叶动手动脚的份儿,公主口中,一字一句,骇人听闻。
玉察趁着侍从犹豫的瞬间,挣脱开,正准备跑出去,门前,投落下一片阴影,白发家主挡在了她身前。
手指,不由拒绝地捏住了她的脸颊,茶盏触在嘴边,强硬地灌进去,冷冷冰冰,毫无人情。
玉察昏迷前的一刻,听见他的话语,轻轻的,虚无缥缈,像从云端递过来
“如果你心里也有个人的话,你就知道,你什么都愿意为了她去做。”
玉察的耳畔,又是一声清响,茶盏跌落在地,摔个粉碎,出什么事了呢。
窗外的日光明盛,刺得她眼睛睁不开,身子在沉坠,却更加清晰地听到,扑通一下的跪地声,闷闷的,院落里传来李游的声音,带着隐忍的颤抖。
“爹,公主不能喝,公主不能喝!”
“孩儿求您了,你放过公主吧,她会死的!”
不知这样的声音持续了多久,玉察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已经是夜半时分,她感到手心被一股温暖,紧紧地握着。
“是你啊。”
玉察睁开眼,轻声开口,夜色下的床畔,李游一直守候在身旁。他垂着头,冰凉的玉冠,触碰到了公主的手腕。
听闻到动静,他再度抬起头时,一双眼眸,清亮又和煦地望向了玉察。
仿佛白日的哀求都不曾出现过,可李游清楚,他无法阻止任何事情,自己看似风光得意,终究只是一个傀儡家主,明天一早,爹爹会继续给公主喂药。
有一个可操控的公主,是很重要的筹码。
公主会逐渐失去心智,跟一个六岁女童无异,待在他身旁,懵懵懂懂,一声声唤他夫君,在他的庇护下,一生一世离不开他。
李游很愿意,但他知道,公主不愿意。
所以,他抓住了公主的手。Μ.chuanyue1.℃ōM
“公主,别怕,我带你逃走。”
他决心带公主逃走!逃出这座魔窟,哪怕背叛父亲,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沦为玩物。
玉察愣住了,她声音哽咽:“可是,我们怎么逃呀。”
一个病秧子,再带上一个弱女子,两个人别说逃出世家军的重重眼线,就连面前的这条吴河,恐怕也过不去。
李游一咬牙:“公主,您不用管这些。”
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李游会将每个细节考虑周全,将每一枚棋子的利益使用到极致,这是他从自己父亲身上耳濡目染的。
他的声音落下来,有些僵硬:“在计划逃跑之前,我已经通知了首辅。”
李游知道他没走,游澜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底下,他也是迫不得已,不能让公主冒风险,才会找上游澜京。
通知了……首辅?那个人不是已经走了吗?他答应了自己,会走得远远的。
玉察手心一蜷,那根编织仔细的发辫,被握在了她的掌心,滑滑的,像握住了一匹绸缎,她心下,惊疑未定。
“他没走,我与他约定,当看到吴河上空,放了黑鹰风筝的时候,他便可以动身了。”
放风筝?玉察下榻,走在窗前,夜空如一个人乌紫的嘴唇,隐隐的妖异兆头。
李游走在她身旁,继续说:“公主自小喜爱放风筝,因此,哪怕巡逻的士兵看到了,也不会有人生疑。”
“用风筝来传达消息,确实一望明了。”玉察缓缓说。
李游忽然瞥了她一眼。
“公主亦如是。”
“嗯?”玉察一脸疑惑,倒是不太明白这句话了。
李游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被白布包裹的右手,当日,右手虽然堪堪保住,却后患无穷,以后,却再也不能提笔写字,哪怕使用筷子,也会颤抖不停。
“当日,首辅处心积虑想废掉我的右手,可是无人知晓,我虽然惯用右手习字作画,其实,我是个左撇子。”
李游静静一笑,玉察诧异地望向他。
原来李游是个左撇子,可是,明明出入权贵府邸之时,他都是用右手题字的呀。
“与世俗名利往来,违背良心的时候,我便用右手,但是,与公主作的那副南枝明月图,给公主描绘风筝的时候,用的是左手。”
李游的一双眼眸,从未如此直视玉察,亮得叫她心里发慌,她有些不知道李游要做什么了。
李游别过头,不再用那双透彻人心的眼眸,紧迫地盯着她,转身的瞬间,却落下了一身引人深思的叹息。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
“宫墙之中,风最大的时刻,是未时,可是,公主却总是在上朝的时间放风筝呢?”
……
山下,馄炖小摊子,斗笠白衣,拿起了吴潭龙子,剑柄上,依然吊着那个女儿家才会有的小香囊。
客人散去,老板娘从熄灭的炉灰前,探出一张风韵犹存的面庞,她朗声道:“客官,你要走啦?”
“是啊。”白袍青年声音微哑。
老板娘笑了笑:“你不是说,你不去的吗?”
游澜京望了一眼剑柄上,那只粉金相织的香囊,或许,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弄懂。
抱着这样的疑惑,非得亲自闯入魔窟,见她一面不可。
他天河底下偏执不悟的游蟒,性情顽劣,有时,诡计多端百转千回,有时,又坦坦荡荡刨根问底,只想当着她的面儿,直截了当地问她,再也不兜什么弯子。
李游找到他的那天,只将一杯茶水递在他身前,他望了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游澜京竟然不知道这一辈子,会有被李游拿捏的一日。
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长睫微垂,一身白衣,在月色下,姿容冷清,落拓无双。
“那天晚上,她威胁我说,不怕死,就来吧。”m.chuanyue1.com
想到这里,他嘴角莞尔,玉察总是怯怯地后退,眼眶红红的像刚哭过,又带着张牙舞爪的怒气,不许他靠近。
游澜京若有所思地喃喃:“或许,不是威胁,或许她想对我说的是。”
“怕死,就不要来。“
斗笠下,线条锋利,眼眸凶戾却平静。
他抬起下颔,盛京城永远沉溺了脂粉气,金奢玉靡,而他在大漠中行走,被一身粗砺风沙刮过,踏在雪山之巅,被风雪叠身,在天河下涤尽杀气。
江湖的穿林夜雨,打竹风声,抬手间,流窜在袖袍之下。
恍若天人的风姿,让老板娘一时间看眯了眼,她在山下支摊多年,却没见过这样俊的后生,若是自个儿再年轻个二十多岁,说不定真能跟他有个什么。
天际,紫蓝色一道光尾,疾驰,隆隆雷声,从一面峭壁上炸起,滚滚乌云,漫天卷地,凉凉的雨丝,飘落在面庞。
夏夜多暴雨,老板娘发了愁,这一夜的雷声,注定跟自家汉子的鼾声一夜,震耳欲聋,响彻不停了。
老板娘笑道:“客官,那你可要小心了,看这天气,今晚有大雨呀。”
游澜京微微拉下斗笠,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斗笠下,眸光锐利,这双凤眸,抬头望了一眼,夜空中,雷压沉沉,仿佛一个人的腕子上青筋爆绽。
游澜京轻轻开口,沉稳冷峻。
“有天谴也冲我来。”
“我今晚,必须护她和她的心上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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