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头下起了雨,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凝成一道水帘,噼里啪啦砸着青石板。

  潮乎乎的湿气,顺着窗缝扑在重樱的脸上。

  重樱闭着眼睛,紧皱眉头。

  心口处似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她想将石头搬开,四肢又被什么给缠住了,动弹不得。

  她猛地睁开眼睛,一只金色的大蛇脑袋猝不及防地跃进视野,舌尖分叉,嘶嘶朝她吐着,眼睛红彤彤的,漂亮得如同宝石。

  便是一眼认出这条大蛇就是宫明月,也给重樱惊得一个激灵。

  再看她自己,双手被绳子紧缚在身前,直挺挺地躺在软榻上。

  那粗壮如柱的大蛇缠着她的身体,脑袋贴过来,蹭着她的面颊,冰凉的鳞片轻轻刮着她幼嫩敏感的颈侧肌肤。

  这就是逃跑被逮回来的后果吗?

  可怜这回还是她自己送上门的。

  重樱沉默片刻,决定使用惯用的伎俩,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师父。”

  宫明月有十个弟子,其他人都是师尊师尊的唤着,唯有她,肆无忌惮地唤着师父。师父比师尊要亲昵上三分,宫明月从未纠正过,每当她软绵绵唤师父时,他生再大的气,都会消了。【穿】 【书】 【吧】

  这次显然不奏效。

  大蛇越缠越紧,目中露出阴鸷的神色。

  大抵是与大蛇相处久了,她居然能看懂大蛇的表情。

  “夫君。”重樱麻溜地改口。

  “樱樱。”大蛇口吐人言,出口的,赫然是宫明月的声音,“我记得你说过想骑蛇。”

  重樱脸色蓦地一红。

  重樱那会儿嫌弃自己的坐骑,满脑子只想着换个拉风点的,这句话压根就没往别的地方延伸,此情此景,宫明月说的如此暧昧,她不得不往别的地方延伸了。穿书吧

  “十三就很好,不必委屈师父了。”重樱打死装听不懂。

  宫明月声线低哑,笑出了声:“樱樱不会觉得做错了事,什么罚也不用受吧。”

  “可师父曾答应过我,就算我以后犯天大的错,都不会再责罚我。”呵,不就是比谁的记忆力更好么。重樱灵感闪现,飞快从记忆里扒出这句话。

  “况且我这回,还救了师父,算是将功抵过了。”重樱紧跟一句,“做师父的,要赏罚分明,做个表率。”

  重樱这样自作主张的“功过相抵”,叫宫明月愣了下,眼前不由浮起人影晃动时,重樱从灯火交织出来的璀璨光影里扑向他的一幕。

  宫明月沉默半晌,才道:“我对你从来都做不到赏罚分明。”

  他对重樱的偏爱,偏爱到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的地步。

  “我知道,师父一向偏心于我。”在那只大蛇脑袋凑过来的瞬间,重樱趁机亲了他一下。

  蜻蜓点水的吻,却令宫明月激动得不能自已,化作了人身。

  青年红衣黑发,眉目如瞄。

  他低下头来,吻住重樱的双唇,回应了她的这个吻。因还生着气,他的吻并不算温柔。

  重樱趁机在心里唤着:“羽灵,羽灵。”

  羽灵道:“小主人请吩咐。”

  “帮我解开手腕的绳子。”

  羽灵稍顿,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小主人,这是缚灵索,羽灵解不了。”

  “要如何才能解开?”

  “这东西怕火。”

  “那你有没有办法制住宫明月?”重樱觉着,再不阻止宫明月,她有可能会被生吞下去。

  “他现在身受重伤,羽灵或许可以一试。小主人不妨试着挑动他的情绪,瓦解他的心防。”

  此时的宫明月,激怒比讨好简单,重樱心念电转,很快做出了决定。她一口咬在宫明月的嘴角上,趁他吃痛时,支起上半身,狠狠撞向他受伤的手臂。

  宫明月一时不支,身体向后倒去,重樱便趁机跳下床。

  宫明月反应过来,阴沉着脸,也跳下了床来捉她。

  重樱慌不择路,撞上一面架子。那架子上置着花瓶若干,每过几日冬儿会剪下新的花枝,插在瓶中。

  重樱这一撞,木架应声而倒,花瓶碎了一地。水渍和碎片中,一支青色的细颈瓷瓶,蹦入重樱的眼底。

  重樱扑向碎片。

  “樱樱!”宫明月脸色霎时变了,一把将她扯入怀中。

  重樱指尖涌出血珠。殷红的颜色,如火一般灼了下他的眼睛。

  他抓住重樱的手,想要检查伤势时,却见她手里握着一支瓷瓶,悄悄往袖中藏着。

  宫明月直觉有猫腻,轻握她的手腕,迫她松开手来,夺走了瓷瓶。

  瓶内盛着些黑色的丹丸,宫明月嗅着香气,嗅不出什么味道,便问:“这是什么?”

  “用来解馋的糖豆。”重樱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慌不忙答道。

  她本想当着宫明月的面再跑一次,激发他的怒气,破他心防,慌张之下,误将自己藏起来的药瓶暴露在宫明月的面前。

  重樱心脏狂跳,垂着眸子,思索应对之策。

  宫明月显然不信重樱的说辞:“是糖豆为何要藏得如此隐秘?”

  “……”重樱答不上来。

  “霜降。”宫明月沉声唤道。

  “大人。”那小青蛇推开屋门,半探出脑袋。着实他远远就听见了不小的动静,怕自己撞上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

  “立刻去查。”宫明月将药瓶丢给了他。

  霜降点头:“是。”

  宫明月还惦记着重樱的伤势,转头看重樱。重樱已踱回床边,用灵力凝出一团火焰。缚灵索在火焰的灼烧下,散落在地上。

  “完了,完了,要翻车了。”重樱在心里头碎碎念。

  “小主人莫急,还有转机。”羽灵安慰道。

  “给我看看。”宫明月满心记挂着重樱的伤势,顾不上生闷气,从身后环住她,握住她的手腕。

  重樱跟条小泥鳅似的,刷地从他怀中滑出去,缩到了床角。

  “那你先答应不追究我此次离府的事。”她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寻思着脱身的机会。

  等霜降回来,她死定了。

  重樱割的那道伤口不深,这会儿血已经不流了,宫明月用眼角余光默默看了眼,漠然道:“你总是不长记性。”

  言下之意,要长长记性才好。

  重樱才不想长什么记性。

  “大人。”霜降办事利索,就在重樱与宫明月拉扯的功夫,拿着东西去而复返。

  宫明月站在床边,堵着重樱逃跑的路,扬袖一挥,打开了屋门。

  霜降站在门口,低眉垂首,不敢乱看:“已经查出,此乃避子药。”

  时间似乎凝滞了瞬间。

  重樱发誓,这并不是夸张的说辞,她明显得感觉到周遭的气压有了变化。

  那种如同阴风过境的冷,慢慢地渗入骨髓。

  她硬生生地憋住那一股子激灵,僵着没动,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俨然已忘了,自己就是那罪魁祸首。

  片刻后,轰的一声,屋门在霜降身前合起。两扇木门震得霜降脑壳疼,他反应慢一拍地惊觉,自己手中的药瓶,不知何时已经被宫明月拿了回去。

  霜降回过神来,抹着额角的冷汗,脚底生风,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跑慢一步,他就要做那被殃及的池鱼了。

  屋内。

  那股子冷意,掺杂着杀气,直逼重樱。

  重樱在床角缩成了个鹌鹑。

  宫明月握着药瓶,脸色沉得可怕,黑漆漆的眼底,深邃冰冷,隐约酝酿着一场风暴:“告诉我,这是什么?”

  “霜降声音那么大,不是聋子的,都听得见。”事已至此,不如将错就错,借此事攻他心防。重樱破罐子破摔,一脸丧气地说道。

  “我想听你亲口说。”

  “行叭,那不是什么糖豆,是避子药。”重樱火上浇油。

  “从哪里得来的?”

  “就上回跑出城时,顺手配的。”

  “咔嚓”一声,是宫明月捏碎了手中的药瓶。

  瓷片嵌入他掌心,撕开他的皮肉,瞬时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涌出,将他整个手掌染得血色淋漓:“你就这么想与我撇清所有关系?”

  重樱眼皮颤了一下,张开唇,一个音节都没能从喉中吐出,像是默认了。

  宫明月的表情有了变化,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可怕表情,重樱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

  他眼神空洞地朝她望了过来。

  重樱双手无意识地揪着身下的床单,手心里紧张得都是汗液。绑在她手腕上的玉带,倏然飞了出去,攻向宫明月,想将他锁住。

  宫明月抬手抓住了羽灵,面无表情地合起手掌。

  羽灵大哭:“呜呜,对不起,小主人,我判断失误,小主人快想办法自救。”

  “不是我想撇清与你的关系,是你从来就不顾我的意愿。”重樱毫不回避地与他直视着。

  “原来是这样么。”宫明月喃喃自语。

  “宫明月,我们结束这段关系吧。”重樱深吸一口气,突然说道。她累了,想趁此机会,与宫明月都说清楚。

  “想都别想!”

  “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可以关着我,关到一辈子,但你得到的,只会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重樱的表情告诉宫明月,她可以说到做到。而宫明月爱的,从来就不是她这具躯壳。

  他爱的是她的灵魂。

  他要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身体,又有什么用。

  “倘若我可以、可以……”宫明月双唇翕动,语气软了下来。

  在宫明月朝重樱伸出手的瞬间,重樱慌张地后退,她已退到床角,根本再无可退的余地。

  她牙齿打颤,以为依着他的性子,会废了她,毫不犹豫地召出玉弓。

  重樱握住弓身,砸向了宫明月。

  她本不抱什么能伤到他的希望,只是出于自保的反抗,哪知他不躲不闪,脸上覆满绝望,竟任由玉弓落在他的头顶。

  这一击的力道,足以击碎他的天灵盖。

  重樱瞳孔一阵紧缩,此时想要收回力道,已然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她只能改变手腕的方向。

  玉弓擦着他的耳廓,落在他的肩头。

  饶是重樱已经尽可能地减了力道,被击中肩膀的宫明月,浑身还是狠狠震了一下。

  他的脸色骤然惨白,整个人轰然倒下,单膝跪在了地上。

  重樱呆住。

  宫明月唇角鲜血狂涌,唇瓣被血色染透,泛着艳靡的绯红。

  重樱如梦初醒,跳下了床,跪倒在他面前,抱住他软下来的身体:“师父。”

  大蛇在她心目中一向是最强大的存在,便是朱雀和恶蛟这样的老妖怪,也折损在他的手里。她从没觉得,自己能这样轻易伤到他,她要是真的想伤他,就不会只用玉弓,而是凝出灵箭了。

  “小主人别自责,他是自伤。”羽灵的声音及时地响起。

  “自伤?”重樱心底巨震。

  “能死在你的手里,我心甘情愿。”宫明月虚弱地启唇。

  一滴泪,“啪”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宫明月眨了眨眼睛:“你为我哭了?”

  重樱抹着眼泪:“没有。”

  “你还是心疼我的,对不对?”宫明月像是发现了什么大宝藏,苍白的脸上,阴云散尽,扬起明快的笑容。

  “你自作多情。”重樱哽咽。

  这样别扭的性子,当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硌得宫明月牙疼。可他爱极了她,就算没了这口牙,这难啃的骨头他也啃定了。

  宫明月低声笑着,竟是破天荒地妥协了下来:“方才我没说完的那句话,其实是想说,倘若我愿意为你改变呢?”

  “真的?”重樱倏然抬起泪眼。

  “阿絮的灵骨只差一味药便可炼成,我现在就下令放了她。从今往后,你可以自由出入国师府,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灵女,便做灵女,想回家,便回家。”宫明月很少低声下气,事实上,这是宫明月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妥协。

  在他发现重樱私自服用那避子药,撇开与他的一切联系,他终于绝望地承认,重樱要想走,任凭他使劲手段,终究留不住她。

  那一瞬间,如同有无数刀子,凌迟着他心口最柔软的血肉。

  “只是你要答应我,不许再偷偷离开。”宫明月咽下喉中的腥气,做出此生最大的让步,“接下来的日子,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妻子。即便是片刻的欢愉,我也认了。”

  他自伤是以退为进,但愿意死在重樱手里那句话是真的。

  这个世上,只有重樱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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