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总觉得:挨过饿的人,总是比寻常人更能忍耐。
她能孤身行千里路,走出沙海、翻过雪山、穿越绿洲。她以为只要有信念,没有什么地方是不可抵达的。
但她没有想过,原来比饥饿和干渴更难捱的,是黑暗。
无尽的黑暗。
她的火把在一个时辰后就熄灭了,随之而来的,是没有边界、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不见日月星辰,使得时间的流逝感变得更加缓慢,像是没有期限的刑罚,要将人心底最后一道防线也击破。
每当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候,她便会抓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脸上。
他的掌心似乎比四周的岩壁泥土还要寒凉,但残存着的那一点清冷的味道,总是能令她安下心来。
密道内的地面虽然略有不平整,但与那斗辰岭上的山路相比还是平坦许多,只是她如今身上还要负着一人,眼前又漆黑不见五指,常常走着走着便撞上岩壁、擦破肩膀。
起先她觉得他很轻,似乎没有比杜鹃重上多少。慢慢地她觉得他越来越重,似乎要比攻城战中举大摆锤的马前卒还要重。
每当这时,她便会坐下来,一边喘息一边大声咒骂丁未翔那倒霉鬼,仿佛这样对方便会为了回护他的主子而突然出现在眼前。
骂人骂的久了难免口干舌燥,她身上没有水囊,只能趴在石壁上,用舌头去舔岩缝中渗出来的水。趴的时间久了,她总觉得喝进嘴里的水还没有她流的汗多。
渐渐地,休整也并不能很好的恢复体力,有时一停下脚步,双腿便好似灌了铅一般、再也不想挪动半步。
但她不允许自己在原地耽搁太久,数着自己的脉搏心跳、掐着时辰重新上路。
前几里路时,她偶尔还会停下脚步,仔细听一听周围的动静,幻想着若能听到沈家与丁未翔厮杀的声音,也是令人心头宽慰的。然而从踏出第一步起,除了自己的喘息声和脚下山石摩擦的声音,她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在这座大山的山腹中前行,一切声音和光亮都抵达不了这里,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开始用入睡的时间来推算日子,从起先的浅眠到最后的长梦不醒,这种算法也渐渐失去了准确性。
就在她深陷于第五个长梦时,昏昏沉沉中,她隐约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睁开了眼,却并不肯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那响动就在她手旁不远处,不一会变成一种毛茸茸的触感在她指尖上骚动。
许久都使不上力气的手腕猛地一扣,一阵尖锐的吱吱声在她手心响起。
是只瞎眼的鼩鼱,方才是贴在她手上舔汗吃。
她放开了那只不停尖叫的小东西,听见那四只小爪子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声音,她突然露出了久违的笑。【穿】
【书】
【吧】
有老鼠,说明这里离出口不远了。
她扛起夙未、挣扎着起身,蹒跚着跟上那只老鼠。
走上三四部四周依然安静,时间与空间都凝滞在这化不开的黑暗中,唯一一点生气便是那只老鼠。
它左挠挠、又挖挖,时不时地吱上两声,堪比这世上最动听的慰藉。
终于,她的脚踝撞上一级石阶,随即那吱吱声便消失在前方,密道中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慢慢蹲下身、向前摸去。
一级、两级、三级......
总共七级台阶,尽头是一块坚硬潮湿的木板,边缘处有半掌来宽的缝隙,那老鼠便是从那里钻出去的。
她的腿开始哆嗦,长久以来积累的疲惫在这一刻开始向她袭来。
她将身后的人放在石阶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陛下、陛下!”
急促的呼唤声在密道尽头碰撞徘徊,仍是没有回应。
她再次探查他的脉搏,虽然一切平稳,但人依旧是五感尽失、没什么反应。
先前她也曾带他在荒漠的尽头逃亡,彼时情况或许更加危急,心中不能说是不慌乱的,但不知为何,他若还醒着,她便觉得不那么孤立无援。
饥饿和疲惫侵袭着她的身体,却令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没有急于去推那扇木板,反而屏住呼吸,凑近去听那门板后的动静。
这条密道是从沈家挖通的,鬼知道密道的那头会有什么。别是方从狼口逃出,又入了谁家的虎穴,她如今可是没有半分力气去和谁打架。
然而,她更没有力气顺着原路返回了。
木板那头静悄悄的。像是花楼里叫价最高的姑娘,没到春宵前那一刻,就是教你瞧不出半点声色端倪。
是生是死,就看门的那一边是什么了。
想到这里,她反而平静下来,抽出那柄因为飞线而卷了刃的匕首,插入入那木板的缝隙处,双手手臂一拧、右腿拼尽全力狠狠踹向前。
一阵沉闷的木板断裂声响起,肖南回推开了前方的木板,一股腐朽潮湿的味道连带着土灰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肖南回狂咳了一阵,有些不确定这劳什子地道是否当真是通到外面。
烟尘散去她眨了眨眼,这才发现四周依然很黑、看不见一点星光或月亮的影子,空气也是不流动的。
肖南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会是死路吗?
她握紧了拳头,将身后的人拉拽过来、刚要背起,腰还没直起来,头便狠狠磕了一下。
她吃痛地叫了一声,只得又蹲下身来,抬手去摸头上的位置时,却摸到了一层木头搭的板子,板子上的裂痕同方才那木板上的缝隙一样,有些约莫有了一两指宽,一看便是有些年头了。
哪里的屋子?为什么会有这么低矮的棚顶?
她该不会、该不会是在一口巨大的棺材里吧?
想到前几天的所见所闻,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顺着她的背脊爬上后脖颈,一个人面对未知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但她不能退缩。
现在他只有她了,如果她退缩了,他们可能都要死在这,那天成可就没有皇帝了。
不,不可以。
他那样落落玄宗、玉盏映月般的人,怎能死在这样一处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而她一生向往温暖的阳光、自由的远风,人生的最后一刻怎能这般憋屈?
肖南回握紧了拳头。
不论黑暗中究竟是什么,她都只能前进。
深呼吸几个来回后,她终于半弓着身子、鼓起勇气向前走去。
刚迈出一步,她便觉得脚下碰倒了什么东西。
“咚”地一声重响。
一个圆滚滚、有些分量的东西在她脚下轱辘了几圈后停住了。
她咽了咽口水,静静听了一会,确定那东西不动了之后,才敢慢慢伸出手去摸索。
凉凉的,圆咕隆咚的,上面好像还有点扎手的毛毛。
肖南回一愣,不死心又摸了一遍,脸上的表情渐渐从迷茫变为震惊。
随后她连忙又往前走了几步,再蹲下来摸索一番。
这一回她摸到了个长圆状的东西,一头光溜溜,一头有些疤疤癞癞的。
她一屁股坐回到地上,发了一会呆后突然笑出声来。
一个冬瓜,一棵白菜。
她似乎知道这是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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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阙城西南一条沙土飞扬的小路上,一辆牛车吱吱嘎嘎地驶过。
烈日当空,那牛车的车顶只扯了半张破布,往左拉点右边便露出来、往右一扯左边便又露出来。
破布下并排坐着两人,一灰一白。
车轮一癫,驶过路面上一个土包,又扬起一阵带着干牛粪气味的黄土来。那白衣裳的沾了土和灰,几乎就要和那灰衣裳的成了一个颜色。
一空摘下斗笠,抖了抖笠帽上的土,重新戴回脑袋上。
“还有几日?”
郝白面无表情,他口鼻以下都用一块布遮了个严严实实,整个人不动如山,竟生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势来。
“不知道。”
年轻僧人像是完全读不懂身旁人的脸色,语气中不掩惊讶。m.chuanyue1.com
“你不是晚城人?怎么连回家需要多久都不知道呢?”
郝白终于动了。
他眨了眨眼,便觉得有沙土粒子扑簌簌地从眼睫上掉下来,随后又一把将系在口鼻上的布扯下来,扔到了牛屁股上。
“我只知车程需要几日、马程需要几日、哪里知道牛车需要几日?!”
年轻僧人不知从哪摸出一柄蒲扇来,优哉游哉地扇呼起来。
“天干物燥,郝施主要学会清心静心。”
“上路也有三日,你连一块铜板都没出过,我身上统共只剩三十文钱,难道剩下这百里路是想一路乞讨要饭吗?!”
一空的扇子不停,另一只手搭个凉棚望向远处。
“郝施主说话不要这样难听,这叫化缘。”
“化缘?!从前日到现在,你都化到了些什么?若不是我临行前带了几只烧饼,怕是还没走出赤州就要饿死在路上了......”
郝白喋喋不休的声音在燥热的荒野中扩散开来,就连那老核桃树下躲阴凉的老鸹都懒得搭理他。
空气因为高温而扭曲波动,就连那条土路也似乎变得弯弯曲曲起来。远处的一株大杨树在路中投下一块阴影,猛地一瞧像是将那条路分成了两截。
一空眯起眼来,不知看到了什么,起身拍了拍那老黄牛的屁股,牛车便吱吱呀呀地向那棵树驶去。
这短短一段路又走了能有半柱香的时间,等到离近了两人才看清,那树下的阴影中停着两辆马车。马车的车顶新上了漆,树间的光斑落在上面,亮闪闪的一片。
一空的眼睛似乎被那光照亮了,掸了掸身上的土,十分愉快地看向身旁烦躁的郎中。
“盘缠来了。”
郝白的唠叨声戛然而止。
最近他流年不利,仅有的几次远行经历中,不是九死一生险些被割了脑袋、便是被骗进寨子给女土匪治腿,好心在路边救了匹马,结果被关起来当了几个月的奴才。
心中警铃大作,不安使得他的声音听起来都变了味道。
“什么盘缠?你认识的人?”
一空没说话,只是淡淡笑着。
他越是如此,郝白便越是紧张。
“有甚可笑?!我同你讲,你一个深山里的和尚,没见过什么世面,这出门在外、行路途中,最忌随便停车。山匪都是这般劫车的,真要是遇上了你可能扛上个两三回合?”
“山匪?”一空的语气依旧是慢悠悠的,手下却催那黄牛催的正欢,“你我身上可有什么东西能供那山匪去劫的?”
郝白一时语塞,但往日屈辱历历在目,他很快便为自己找到了更可怕的设想。
“他们不光会劫财,还会抓男人回寨子里交给女匪首玩弄享乐,你不要以为你是个和尚他们就会放过你......”
说话间,牛车载着两人离那杨树又近了些,杨树下的马车、连带着马车前立着的青帽书生都被看了个清清楚楚。
书生?这山匪劫车总不会还带个书生吧?
郝白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些。
牛车在杨树的阴影下停稳,与那两辆马车相对而立。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一串响亮的鼾声从车内传出,顿挫一番后又归于平静。
郝白有些惊疑不定,那马车旁的书生却因为羞窘而垂下了脑袋,凑近车窗狠狠咳了一声,低声道。
“老师,人来了。”
马车内一声钝响,许久,才有人拉开车窗。
郝白望着那车窗后的脸,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一空却显然已经知晓这结果。
毕竟这些年上山来的马车千千万万,哪家给的香火钱多一些,他总是记得的。
“丞相近来身体安和否?”
“一切安好。”柏兆予笑了笑,藏在车帘后的胡子跟着抖三抖,“就是夜里时常浅眠多梦、睡不踏实,想再去寺中讨几副那安神香,却被告知法师已经下山,我这才在此等候。”
“香是没有了,符倒是有一张。丞相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一空说罢,从袈裟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笺来。
柏兆予点了点头,马车旁的书生便恭敬将那封信从一空手中接过,转交给自家老师。
信拿在了手上,柏兆予却没有急着开启。
“常言道,多事之秋,无音讯便是喜讯。不知法师这张写的是平安符还是苦恶咒啊?”
一空沉吟片刻,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收敛。
“小僧曾对师父有过诺言,却迟迟未能兑现。如今到了要完成课业的时候,有些感悟,倒也谈不上是喜是悲、是吉是凶。不过丞相若是少眠,便睡足之后再看罢。”
睡足之后?他从个把月前就没睡足过觉了。
老丞相心中暗骂一声、不再多言,转身从车上取出一个匣子,教那书生转交给那年轻和尚。
“法师与瞿先生此去,定是诸多辛劳。陛下曾叮嘱老臣,若遇远行者,定要倾力相助。这匣子和那边的马车,便是一点心意,愿二位路途平坦、诸事顺遂。”
一空从善如流地接过,一经手那匣子便已知晓当中塞了几两银子,面上笑意更盛。
“小僧多谢陛下照拂、多谢丞相相送。路途遥远,这便上路了,愿丞相夜夜好眠。”
言罢,一空利落跳下那牛车,拖着郝白和行李飞快上了那辆空着的马车。
离开前,他又想起什么,微微探出半个身子来。
“啊,还有一事。”
书生闻言抬头,柏兆予也将车窗再次打开。
“何事?”
一空客客气气地往旁边一指。
“这牛和这车乃是我寺中镇寺三宝之一,还请丞相帮忙归还,小僧感激不尽。”
说罢,那一空也不等对方有所回应,一抖辔绳便驾着马车飞快离开了。
新喂过草料的马蹄下飞快,一眨眼便只留下一道烟尘。书生望着那马车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眼前的牛车,突然有些不忿起来。
“老师,为何总是有人要借用府上的马车?借了也就罢了,还总是不还,岂非厚颜无耻......”
“大胆!”柏兆予气哼哼斥责一声,“那位岂是你能议论的?”
书生不说话了,委屈巴巴地去牵那啃草皮的黄牛。
“不过,你说的也对。”柏兆予收敛了神色,摸了摸一空留下的那信笺来,“下次总归得讨回点好处来,连带着那安神香的钱一起......”
说到这他突然顿住,随即狠狠拉上车窗。
“呸呸呸,没有下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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