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过,夜渐深。星光满天,夜凉如水,一道身影静静从星光之下消逝,移步入屋。
屋外的冷风吹得赵羽肩膀不舒服,于是他便先行回房处理起了伤口。
褪去上衣,肌肉翻卷着裸露,被揭开的衣物上还残留着碎肉,血还在慢慢渗着,伤势不轻,受伤的位置也极其不利。
拿出了随身的药粉,这是上午倾颜给他的。赵羽灵巧而熟练地往肩膀上撒着药,再从短靴里抽出了匕首割断了衣摆,包扎着伤口。
用着那人的药,耳畔再次响起了那人的话:她的陌尘。
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可每个字都像是狠狠砸在他的鼓膜。
赵羽现在不知道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再去直面他与倾颜的关系。之前是怎样的关系,暧昧?不过这个想法转瞬就被他扼杀在脑海里了,毕竟那些暧昧是借着酒劲儿的,事后她能不能记得住都是一说。
她是灵顽潇洒的公主,他是高风亮节的侯爷。论才貌、出身,二人都是形男秀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奈何不了,她的芳心深处早就被一个人占据了,而那个人,却不是他。
肩膀,很痛。不过身上的痛,远不及心里的痛一半。
这就是赵羽的悲哀。最先动心的那个人,注定是把自己的心,捧到别人面前,看着她亲手宰割。
目光渐渐暗沉,欲阖目之际,晃眼间,一白色身影翩然踏入……
“小羽。”来人的声音忽有几分飘渺,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是他的公子,手里还拿着一堆东西。
目光躲闪地转过头去,眼底闪过一丝拘促之色,赵羽急忙拿起了衣衫盖住了伤口,不料却比那迅疾伸出的玉手慢了一拍。
“我不敲门便闯进来,就是怕你这般隐瞒。现在被我瞧见了,还遮掩个什么劲儿?”
赵羽心头慌得厉害,欲再为自己辩解几句:“公子我……”
“别说了。手拿开,给我看看。”语气又轻又淡,却带着股子不容拒绝的坚定。
赵羽支支吾吾道:“还是别了,再吓到公子就不好了。”
天佑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肃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净说浑话!快让我看看你的伤,这是圣旨,不得违抗!”
赵羽别无他法,只得悻悻地别开手。天佑垂眸看去,那人精壮身躯上凌乱的异色让他下意识收回目光,忙稳定一下心神,眨眨眼睛,再次望去才发觉,那些异色皆是一道道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疤痕。触目惊心之景引天佑眉宇紧蹙:“怎么这么多伤?”Μ.chuanyue1.℃ōM
“小打小闹而已,公子不必担忧。”
赵羽云淡风轻的回答一字一顿地敲进楚天佑心里,一阵心疼席卷全身。天佑的眸色顷刻间被这夜色浸染:“小羽,你掩藏得真好。”
“习惯了…”
一句习惯了,笑容平和安宁,仿佛往日所经历的刀光剑影只是虚无。若不是亲眼所见那乱刃相加般的凌厉刀锋痕迹,便真要给他瞒上一辈子。
看着赵羽一副无关紧要的表情,天佑慢慢攥紧了手中的药瓶,直到掌心深处传来瓷片扎入肉中一阵尖锐的痛。
这就是一直忠心侍奉他多年的赵羽。
他亲眼见证自己,从孩童的单纯懵懂,到丧父国破的绝望无助,再到深造权谋心术时的稳重自信。
复国后,自己曾对他说:“永远以兄弟相称!”
彼时的自己,着一身明黄朝服,以天下最尊贵的身份笑望着他,柔声说:“我等你。”唇边那抹温润如春风的微笑,似一颗石子击入平静的江心,一言激起千层浪。
彼时,想同他一起看遍锦绣山河,江山如画。
彼时,想与他共同面对一切风雨如磐,再不让他只身一人为自己扛下所有重担。
彼时,想倾一己之力,分担他所有的辛苦与无法言说的伤痛。
可如今……
终究是事与愿违。
天佑低头凝视着赵羽飘逸的青丝,心底的难过似潮水般溢了出来。
一手揽过赵羽那边未受伤的肩膀,低糜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说不出的愧疚:“抱歉小羽。跟着我,辛苦你了吧……”
“从未!”
短短两字,铿锵有力。天佑侧目望去,赵羽的脸上是一片坦然,未有痛,未有恨,未有怨,未有悔!
多年相随自是心领神会,见人温和坚定的眼神,天佑倍感欣慰地勾起了嘴角。
再一看赵羽那仓促处理的伤口,天佑不禁觉得心疼。一把拆开了原先的布条,递给了他一条自己适才拿来的干净的软布:“拿着。我先帮你清洗一下伤口。”
赵羽的手哆嗦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沾了刚一同端进来的温水,将软布放在赵羽的伤口上。
“嘶…”在软布接触肌肤时,赵羽低低抽了口气。
天佑关切望了他一眼:“疼了吧…我知道会很疼。”接着便把动作放得更轻更柔,继续替赵羽擦拭伤口,“这是盐水,防止伤口发炎。小羽忍着点儿,一会儿便好了。”
额头已渗着一层细汗,赵羽却仍咬紧牙关道:“不疼。多谢公子关心。”
天佑处理完伤口,看着面前愣神的赵羽便实在有些忍不住,伸出的手略一犹豫,轻轻拍在他的头顶,在那人错愕的目光中收了手,低笑一声:”你啊,就是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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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笑间,二人但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投胎一般地风驰电掣拾级而上,由远及近,像是奔着这边来的。
屋外灯火发着昏黄、黯淡的光芒,照着来人微带倦色的脸,唯有眼睛却比灯火更为明亮灼热。那人就在远处静静矗立,只有凉风拂起裙袂舞起长发,朦胧飘渺得似为幻影。
稍在门前顿了一下,随即便莲步生风地进去了。
天佑赵羽二人定睛瞧着一眼来人,一身白裙,明明素洁之色,她穿起来却比金裳玉衣更明灿,站在那里,就如月下仙女临凡。
赵羽迅速抄了件袍子穿上,整理衣装的同时,背对而立问道:“殿下…哦不,倾颜,你怎么来了?”
倾颜提起手中的食盒,轻飘飘一语:“我来吃饭。”
吓人一跳。他俩还以为她这般来势汹汹,是专程来讨债寻仇的。
不过这大半夜的,来小羽这儿吃哪门子饭呢?
天佑当即会意二人是有什么话要说,便识相地应声:“困意来袭真是挡都挡不住,我要先行去休息了,你们二人慢慢享用。”
说着折扇一甩,信步离去。
走时不忘回头叮嘱:“小羽,伤势未好,不可大动,不可吹风,不可碰水,这是王命!”
声音冷静自持,但语意却温而暖。
赵羽闻言那一刹那,眼眸一片灿亮,抬头看了一眼天佑,随即垂首:“微臣谨记。”
倾颜亦是微微颔首:“楚公子,请便。”
见自家公子离去了,赵羽这才抬眸,静静地看着倾颜。幽深的眸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这样冷静的目光,冷漠得不带一丝情绪的目光,从未自他的眼中漾出这般望着她。
倾颜被他盯了半晌倒也没出声,最后还是赵羽忍不住先开了口:“姑娘大晚上来我这儿就是为了吃顿饭?”
倾颜却不答他,目光落在桌案上,然后淡淡一笑道:“来都来了,不请我坐下?”
赵羽楞楞地应了声,身子侧向一边,给她让了路。
“随便坐吧。”
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那一盆温水和染血的布条,看样子是刚处理完伤口。她简单地将它们收拾到一旁,随即把食盒摆了上去。
揭开盒盖,一股按耐不住的浓郁香气一股脑儿的钻了出来,热气缭绕之下,周围顿时全被一层带着饭菜诱人香气的烟雾包裹住了。
倾颜一边从中拿出餐具,边抬头示意:“赵少侠,坐吧。”
赵羽将信将疑地坐下,眼中的颜色晦暗不明:“你当真是来吃饭的?”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准确来说,是喂你吃饭。”
她的言辞举动总有一种能令赵羽心绪乍变的魔力。话落,他一时惊讶得险些从座上栽下去。
俊眉微锁,扑朔迷人的寒哞里闪着讶异的光:“喂我吃饭做啥?我自己又不是没有手!”
倾颜没理会他,继续摆放着饭菜:“奔波折腾了半天,而你又受了重伤,必须吃点东西恢复一下元气才行。不过我才看你茶壶都提不起,又怎能自行用饭?”
“好意心领了,我自己可以,不劳烦殿…姑娘了”
百般不愿,千般挣扎,万般拒绝。
他总是这样,将别人的关怀拒之门外,在暗处默默舐犊自己的伤口。哪里是什么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不过逞强装安罢了。
这家伙,跟人示个弱会死吗……
倾颜拍案而起,不过却没发火,走向一旁拿过赵羽的刀递到他面前,冷言冷语道:“诺,你把它挥起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可以。”m.chuanyue1.com
“……”
赵羽迟疑片刻,便真要上手去接。倾颜一把缩回手,怒声斥责:“你这人有什么毛病,叫你干嘛就干嘛,不知道自己的伤势吗!”
只见赵羽一脸平静淡然,一双眼睛又亮又深,如冰般亮,如渊般深,无法从中窥视一丝一毫的心绪。
“我只是想告诉姑娘,我真的没事。”
倾颜听了一皱眉,一股怒火不由得从两肋一下子窜了上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赵羽这种冥顽不灵的人!
她急躁地将刀于桌上一拍,以一种强硬的语气命令道:“赵羽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用它砍我一刀,就当还给你了,要么你乖乖让我喂你吃饭。”
因恼怒而涨得酡红的脸蛋儿让赵羽的神魂有一时的迷惑,不过她那难掩倦色的眉眼让赵羽转瞬便清醒了过来:自己奔波劳累大半天,她又何尝不是跟着自己一起呢?
一个想法突然从脑中横空生出。
赵羽拿起筷子,漫不经心地往碗上一落,发出清脆的声响,瞬间就很有气场地堵住了那人的嘴:“可以。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哎不是,我喂你吃饭你还好意思跟我提条件?”
赵羽眉峰一挑:“嗯?如果接受不了的话,那还望姑娘早些回去安寝吧。”
回去安寝?都对不起她大半夜跑去酒楼用剑逼着厨子做出这一桌子的菜了!
倾颜强压怒火,那布满黑线的脸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我答应,你说吧。”
“你先吃,等你自己吃完再喂我吃也不迟。”
“我先吃?你还怕我下毒不成?”
赵羽正苦恼于寻一个合适的理由,不过她的话倒是一个还不错的借口。于是赵羽便应着她的想法来了,微微点头示意:“嗯。姑娘过于殷勤,我不得不防着点儿。”
倾颜的怒火已经升腾到了嗓子眼,好像一张口便会尽数喷薄而出。她又招谁惹谁了,不过是想为救命恩人做点事情而已,却还遭他这般怀疑。
她竭力冷静下来思忖着利弊关系:现在既已表明了身份,我日后的一举一动便都代表着西凉的颜面,他可以怀疑我,那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若是跟一个伤者动怒,那就是有失风度。
这么想来心里稍稍舒畅了一点,不过还有个大问题有待解决。
“就这一副碗筷,我若用了那你怎么办?”
“无妨。你且用,我不嫌弃你。”
赵羽那墨色的眸子淡淡瞅过去,却有一股无形的气势令倾颜胸口一窒,顿时哑口无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再没有理由能推脱过去。
整襟正坐,索性大大方方地拾筷夹起一块松鼠鳜鱼放入口中,酸甜可口,外酥里嫩,还挺好吃的。
“替你尝过了,菜品不错。来,我喂你吃两口。”
“这么多菜,姑娘就捡这一个吃,是不是太敷衍了点儿?”
赵羽说着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菜,一副看不穿的笑容挂在脸上,那点儿小心思掩藏得极好。
倾颜把碗往桌上“咣当”一摔:“赵羽你……别太得寸进尺!”
赵羽轻笑出声来,以左手用饭勺顺势为她添了一碗粥:“做事要做全套,来,把粥也喝点儿。”
倾颜拗不过他,反正自己也有些饿了,借这个机会就埋头吃了起来。
赵羽看着她。倾颜低垂着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长长的睫毛。她的眼最好看,立体深邃的双眼皮,一对很亮的瞳仁,眼珠转到眶中的任何部分都显得灵动俏媚。她一手端庄地端起碗,一手持筷,张开樱唇,菜品缓缓放入口中,随即细细咀嚼了起来。浅粉腮帮一鼓一鼓的,恰如一场柔舞。实在难得,也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大家闺秀的矜持。
思及此处,他不易察觉地一笑,像是水面上的一道涟漪迅速划过唇角,又在眼睛里凝聚成两点火星,转瞬消失在眼波深处。
****
把菜品挨个尝了一遍,过了一会儿,那碗粥便见了底。
倾颜满意地舒了口气:“呼,真是佳肴!我以身试完毒了,这下赵侯爷能安心吃饭了吧?”
“嗯,那有劳殿下了。”
“等一下,我用茶水将餐具涮一涮再给你用……”
“不必了,直接来吧。”
“……”
跟人使用同一套餐具,她与父王和王兄都未曾有这般亲近过。
面颊燃烧着鲜艳的红晕,就好像榴花瓣飞贴到她的腮上。倾颜简单地“嗯”了一声,便赶忙转过身去,默默盛粥。
见气氛有些尴尬,赵羽索性随便找了些话来聊:“这些饭菜哪里来的?”
“厨房剩的。”
“怎么还冒着热气呢?”
为了打断他的思绪,倾颜遂不顾脸颊泛热,舀起一勺粥轻轻吹冷,递到那人唇畔。
“吃你的饭得了,管那么多干嘛。”
二人之间只隔须臾,倾颜可以清晰看到,背光之下自己那缕发丝在他微红的脸颊上打下的那一小片拓影,也能看到他赵羽那炯炯眼眸中似是映着烨烨灯影,又似只映着自己一个人,明亮得不可方物。
赵羽缓缓张口咽下一口清香的粥。
其实他对食物并不太感兴趣。
吃饭,顶多就是为了饱。
现在他的舌尖却开始慢慢品尝出食物的美味,就好像味蕾活过来一样。
肉入口即化,煮的恰到好处。
青菜嫩脆爽滑,一点儿也不老。
鱼虾肉质紧致,鲜美十足。
就连最简单不过的白粥,都透着一股食指大动的香味……
被自己喜欢的人喂食,一口接着一口,温热的食物似是带着她身上罕见的温柔之气,缓缓熨平了赵羽方才被嫉妒之火灼烧的心肺,也抚平了胃中那被漠视已久的饥饿之感,渐渐只觉周身舒畅,肩膀也不那么痛了。
酒足思玩欲,吃饱没事干。赵羽现在突然想调侃一下面前的女孩,再喂一口的时候,赵羽别开了头——
“殿下偷偷往菜里放了什么?“
“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倾颜脸色一板。
她以为,赵羽说的是,自己在饭菜里下毒。
倾颜把碗筷撇在一旁,双眼喷火拍桌跳起:“赵羽,你故意找茬儿是不是!”
“你误会了。我是说,这些菜比我之前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倾颜闻言怔了怔,脸上慢慢再次浮起红晕,喃喃道:“赵羽你……”
声音渐渐低痴,足见其羞赧。
赵羽微微仰首,长长黑发垂直而下,似一层黑纱披泄在身后,晚风也贪恋地抚着它。他那张线条分明而俊朗的脸上,一双深若寒潭的明眸,此刻,正亮如繁星。
如斯情景,如诗如画。
观者如幻,画中之人也被迷惑了。
无言无语,对视良久,才闻得那柔情款款一声:
“倾颜,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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