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时节，山中湿气厚重。
本就不好走的泥地被雨一浇，泥泞黏脚，更难走了。
偶见几个人影晃过，凑近一听，是住在山下的村民背着箩筐，上山来采草药，几人结伴而行，正在骂这雨来得不合时宜，鞋底一抬，全是湿泥，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里，喝上一碗热汤。
渐渐地，雨势小了，细碎的雨滴混在风里，吹得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树林深处，有一处幽暗可怖的洞穴，大片大片的青苔攀着穴壁生长，青黑交加，昏暗的日光也无法照进这里。
几道啼哭声响起，若要叫那些村民听见了，恐怕他们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动物的声音，但听着叫人背脊发凉，心中一惊。
“莫要再哭了，让我老婆子清静些吧。”声音微妙，呼吸不匀，有时候喘不上气，老人便重重咳嗽两声。
石床前，密密麻麻围成了一片，为首的一位高挑的红发女子半蹲下来，伸出细白光滑的手，去握床上老人的手，她眸中含泪，看了老人一眼又一眼，像是想记住她最后的样子。
老人面色衰败，眼神浑浊，满是皱纹的手瘦得只剩一小把，掌心冰凉。
看老人沉着脸不发一言，红发女子沉默地站起身，泪珠自那张莹白的脸上滚落。女子纤纤素手在空中一挥，玉面上残留的泪痕消失不见。
她正要带着身后小辈往外走，老人却骤然睁眼，喊停她们。
“小野留下，老婆子还有些话要跟她说。”
老人虚弱地抬起手，指向某个方向，那里的“人”立刻退散到两边，露出后边一个娇小的姑娘。
不同于其他同辈面露哀伤，小姑娘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格外平静，眼底甚至流露出一丝疑惑。
她一头乌发垂到腰间，白皙盈润的皮肤，腰肢不堪一握。
像一片皎洁的梨花。
“银花婆婆。”小姑娘乖巧地走到石床前，喊了老人一声，然后又转头犹豫地看了一眼红衣女子。www.chuanyue1.com
清凌凌的眼神。
红衣女子叹了一口气，继而点头示意小姑娘留下来，然后带着剩下的“人”一起离开了洞穴，将这个地方留给小姑娘和老人。
“……小野啊，我的好孩子。”银花婆婆眼中暮气沉沉，唯有在看小姑娘的时候，眼中有了一点破碎的光芒。
小野缓慢地将手抚上银花婆婆的半边脸，上面覆着冰凉的青色鳞片。
“婆婆，你的脸怎么了？”她疑惑地问出口。
银花婆婆慈爱地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温声说：“婆婆老了，快要死了，当然就没有力气去维持人形。”她艰难地从石床上坐起，目光示意小野看她的脚。
小野抬眼看去，那里已经变成了一条青色的蛇尾，这样的尾巴小野也有，不过不大一样。婆婆是族里最厉害的蛇，她原来的尾巴非常有力量，可以扫倒一棵一人合抱的大树。
但是现在，婆婆的尾巴看上去毫无光泽，暗沉沉一片乌青，虚弱地横在床尾。
小野不懂，她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声，“婆婆，什么是死，你死了，我要到哪里去找你，我可以跟你一块死吗？”
婆婆猛咳两声，她颤着手说：“不行，你不要做傻事。”
小野睁着亮晶晶的一双眼：“死是做傻事？那婆婆为什么就可以做傻事。”
婆婆艰难地说：“我也不想做，只是我命……从来不由我，由天。”
小野转动脑筋，依然想不通婆婆为什么会这么难过，于是她抓过穴壁上一条藤条，上面开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她揪下来，在手上把玩。
婆婆目光哀切，深深地看着小野。
她们这些开了智的妖类，千百年修炼下来，一心向道，只为有朝一日能飞升仙界，不用再受轮回之苦。
也因着这修炼的缘故，本族的妖寿数甚长，百年来，无一陨落。
小野不过百来岁，被她娇养在此地，一心修炼，甚少外出，也就养成了这不谙世事的性子。
只见她撇着嘴，悬在半空中的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她捧着那一朵白花，一双小手随意将其四分五裂，随后拍拍手，将落在身上和床上的花瓣拂到地上。
纯白美丽的花朵零落在地里，沾上污秽。
婆婆闭上绝望的双眼，半幅衰败的身体靠在墙壁上，声音很小。
“等婆婆死了，小野就见不到我了。”
“那样婆婆就不盯着我修炼了吗？”
“是。”
“我可以每天都跟小金小乐出去玩啦？”
“没错。”声音里带着颤。
“真好。”小野眼里泛起笑意·。
银花婆婆看着小野的笑颜，忽然想到，天真而残忍，莫过于此。
“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小野：“婆婆要走多久，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婆婆伸出苍老的手抚摸小野的头顶，柔顺乌黑的发丝穿过手指。
“永远不回来了，你以后就跟族长她们一块住吧。”婆婆说。
听到这句话，小野登时就抬起头，杏眼也不眨了，眼底满是震惊。
“什么！真的吗，婆婆不要唬我。”
“婆婆从来不骗小野。我死了，就消失不见了，小野永远永远见不到我了。”
想起从前共度的时光，婆婆闭上眼，心头是无尽的酸楚。
小野跟着鼻头一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很想哭。果然，不一会，她眼中就蓄满了泪。
一滴滴落下，落到石床上，落到婆婆的手臂上。婆婆感觉到一片湿润，她睁开浑浊的双眼，就看到小野泪流满面的样子。
婆婆心头触动，凑近过去，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妖的眼泪，是最难得的。”婆婆喃喃说道。她伸出手，接住了滴落的泪珠。
“我不要婆婆死。”小野摇着头，哭着说。
“好孩子。”银花婆婆说，“生死无常，修炼本就是逆天而行，多活这几百年，已经是上天垂怜。”
“对了，族长！”
“族长那么厉害！”
“她肯定能救婆婆，我去找她！”
小野蹭地一下站起来，抬脚跌跌撞撞往外跑。
“没用的，别去。”
婆婆用仅剩的微弱灵力，在空中形成无形的气流，缚住即将跑出洞穴的小野。
她嘴中默念，被绑住的小野转瞬又回到了她面前。
“婆婆！”小野带着哭腔喊。
银花被她哭得头疼，无奈地扶额。同时，心中又升出一丝欣慰。
总共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会为了自己这样着急哭泣，不是个没心没肺的。
况且，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银花伸手将人挥到床前，“坐好，听我说。”
小野泪如泉涌，但还是乖乖坐下，一眼不错地看着银花，像是想盯住她，不让她消失。
银花苦笑一声。
“你知道，婆婆为什么日日盯着你修炼，一刻不能松懈，而不是让你和小金小乐他们一样，没事便跑出去玩耍。”
小野点头：“知道，修炼是为了让自己变强，保证其他的妖不能来欺负我们。还有，修炼可以延年益寿。”
“是了，婆婆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我修炼有成。可，生死早有定数，今日就是我的大限之日。”
话音刚落，小野一看又要急眼。
婆婆赶紧说：“你别急，先等我说完。”
小野不甘心地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婆婆好歹是修炼千年的大妖，也没那么容易死。”婆婆顿了顿，“如今，不外乎两种结局。一是我死，肉身消弭。”
小野握住银花的手一紧。
“另一种，就是渡过死劫，得道成仙！”
小野越坐越近，如今直接贴在银花婆婆身上，她倚在银花肩头，一派天真。
“族长说过，成仙是好事。”
婆婆叹道：“是啊，可百年来，得道成仙的妖少之又少。”
“婆婆当了神仙后，我要怎样才能再见到您。”
银花摇头：“我也不知道，都说天界管束森严。或许，有一天，你也当了神仙，那时我们才能见到。”
小野眉头拧起，她抬起一根手指指向自己，“我？我当神仙？”
“怎么，小野不想再见到婆婆吗。”
小野面上纠结，她是很想跟婆婆见面没错，可修炼又苦又累，她真的好羡慕金鸣小乐她们啊，想修炼就修炼，累了就可以出去疯玩几天几夜。
而且，婆婆都修炼了一千多年啦！
自己才一百多岁……
QAQ。
这得炼到哪年哪月。
看穿小野心里的想法，银花笑了笑。一百多岁的小妖，在人类那里，大致就是刚成年不久。勉强还算个孩子，贪玩也是正常的事。
自己这样随口一说，一是为了开解小野，不让她继续难过，二嘛，小野是这一届小妖里，天赋最高的一个，银花对她给予厚望。
想来自己得道成仙的可能是微乎其微了，银花像大部分人类家长那样，把自己不能实现的愿望寄托在小野身上。
半晌，小野终于下定决心。
“好！我当！”她笑着说。
银花老怀欣慰。
然而小野强行勾起的嘴角旋即又塌下去，“所以，我只要天天修炼就能当上神仙了是吗。”
“还不够。法力高强的妖精比比皆是，要想飞升，还需要一样东西。”银花卖起关子。
“什么？”
银花一字一顿说：“功德。”
小野的眼神出卖她的不解。
“莫慌，让婆婆细细教……咳咳咳……教你。”银花剧烈咳嗽几声，咳嗽停下来之后，她掐指一算，自己寿数将近了。
“罢了，是成仙还是一死，就在今晚。婆婆教不了你，但婆婆这里有宝典秘籍可以给你，你拿回去，自己学，不要外传。”
想到那宝典，银花的眼眸一亮，精光闪过。
小野重重点头。
银花这次默念了一个跟刚刚不一样的口诀，只见她念完后，手掌一拍，洞内一角的墙体立时破碎。
小野小步跑过去，双手结印，清开碎石，就看见一个花纹古朴、有些年头的大木箱。
她回头看了银花一眼，银花头晕目眩，勉力支撑自己坐着，但已是摇摇欲坠。她使着最后那点不多的力气，冲小野笑着点头。
小野高高兴兴地把箱子抱出来，捧到银花面前给她看。
“拿着箱子回你的小木屋去吧。婆婆累了，婆婆想睡一觉。”
“好！婆婆，我明天还能见到你吗！”
“婆婆不知道。”银花实话实说，她不想让小野生出无谓的期望，然后再次失望。
小野的表情很快低落下去。
“这样啊。”
“小野听话，好好修炼，婆婆在天上等着小野。”银花温柔地说。
小野挤出一抹笑，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出了山洞。
银花以为小野走了，强撑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背脊弯了下来，咳出一口血。
熟料，洞外传外一阵兴高采烈的声音。
“婆婆！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银花无奈苦笑。
她立刻施法封住山洞，不让洞内的声响外传，洞外的人除非法力高过她，否则也无法进入。同时，银花传信给红衣女子，也就是她们这一族的现族长。【穿】
【书】
【吧】
红钰。
嘱咐她，严禁小辈靠近这个山洞，尤其是小野。
做完这些，银花躺回床上，闭上眼。
等待她的命运降临。
**
小野回到自己居住的小木屋，她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箱子去看里面的东西，而是细细地洗了一遍手，换上自己最好看的蛇皮裙子。
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
毕竟这是婆婆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
小野在心里期待地想，这宝典会是什么呢？
心法？
剑谱？
亦或是她们青蛇一族秘藏多年的宝物？
小野不敢用力，轻轻地打开箱子，露出宝典的真容。
看清后，她疑惑了。
里面有一本薄薄的宝典，外加两个灰黑的箱子，一大一小。
将宝典拿出，触手生凉。
上面还有人类的汉字。
小野识字不多，她艰难地念出声。
“新白……什么子……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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