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碎碎念)
10年前,17岁的我有幸遇到一本名为《17》的杂志。
编辑们很包容我,鼓励我尝试各种风格,各种题材。
(当然,写不好被毙掉的也很多)
于是中二爆棚的我有天突发奇想,要写一个关于战地记者与战后遗孤的故事。
我查了许多资料,始终觉得没有适合的背景,于是把故事地点设为架空。交稿后,编辑找到我说:“最好还是不要架空背景,尽量写真实一点。”
于是我又继续头秃地查资料,一边翻一边想,如今已是和平年代,要套个合适的地点哪有那么容易。
然而十年过去,这个世界竟然没有变得越来越好,人类的星辰大海依旧遥远。
原来从没有所谓和平年代,战乱与瘟疫不曾走远。
那就继续许愿,待那天,共迎光辉岁月。
AmaniNakupenda
*
传奇
颜碎/文
1
我长大的地方没有海。
贫穷、混乱是这里的样子,人人眼里都写满恐惧和对未来的迷茫,仓皇地苟且偷生。
第一次见到恒良,是在失去卡萨之后不久。
盛暑午后,强烈的日光像是要点燃这座动荡的城市,他穿着一件防弹背心,满脸汗水与烟尘,在经过狂奔之后跌倒在我家门前的小巷中。
那时候战争已经断断续续开始了一段时间,我们家挤在市区一片低矮破败的贫民区内,年轻力壮的男性成员都被带走,傍晚里会有军人沿街巡逻,开着车横冲直撞,甚至对天鸣枪。
每一声枪响都像是生生打中我们的身体,无边的恐惧蔓延开来,令人窒息。
恒良被救回来的时候,手里死死抱着他的专业相机,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手臂上全是擦伤。
他沉沉地睡着,我坐在床边用湿毛巾替他擦脸,清水洗净后露出年轻的样子,五官温润的亚洲人。
最最让我不能忘记的,是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海风的味道,和我梦里一模一样的清新质感,浅荡在空气中。
待他醒来,已经是次日清晨。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住头,神情痛苦。
我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不轻,小心翼翼地站近了一些,他拾起头看到我,眼底飞快地闪过几分不明的情绪。
“你……还好么?”我问他。
他像是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没有回答,疯一样跳下床,自顾自地说着我听不懂的外语,在窄小的房间里寻找着什么。Μ.chuanyue1.℃ōM
我看着他激动急迫的样子愣了许久,才把相机捧到他的面前,沉默地看着他。
他眼底的光芒像是一下子亮起来,飞快地夺过去,像在对待一件珍宝,小心谨慎。仔细检查过里面的影像记录,确定没有丢失,他才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抽力般坐下来。
“谢谢。”良久,他说。
我抬起头,撞上他温和沉静的笑,尽管带着几分疲惫和敷衍,但我承认,他就是有一种无比安定的力量,猝不及防地吸引人。
那是战争打响之后,很久没有过的温暖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他坐在又矮又硬的床头,背着窗户,竟能把我的母语说得如此圆润好听。
“南希。”
“南希。”他跟着我重复一遍。
“那你呢?”我又问他。
他淡淡笑起来,给我看他的证件,方方正正的中文汉字。
我没有看懂,我知道,我不懂的不仅仅是他的名字,还有语言、习俗、民族文化,甚至他这个人。
“你还那么小。”他打量起我,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里含着悲悯。
我拘拘谨谨地垂下头,又听他说道:“你不要害怕,战争一定会很快结束的。”
在那之前,我从来不敢奢望盼得到战争结束那一天,它太遥远,太渺茫,我们连下一秒的存亡都无法预料。
每过一天,都像在飞速消耗掉余下生命中的大半能量,近乎虚脱的疲惫。
我几个月大的妹妹,过去常常在炮火中惊醒,撕心裂肺地大哭,后来她病死了,我反而替她庆幸,早日归去也好,换个和平国度再重生,不要再遭这世间苦。
我看着他在厨房里给妈妈帮忙,一边用我听得到但听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聊天。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上过这样丰盛的饭菜,但我还是看到恒良不太明显地皱了皱眉。
他把妈妈热情盛给他的食物推到我面前。
“你不吃吗?”我怯生生问,以为他是嫌弃。
“你吃吧。”他笑着,眼底温和的波澜荡到我心内,“小姑娘要多吃一点,将来才可以长高一点。”
吃过饭我抱膝缩角落里,偷偷观察着他。
窗外忽然响起几声枪响,伴随着妇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恒良原本坐在地上认真擦拭相机镜头,下一秒,他飞快地冲了出去。
正午的日光垂直而落,在他身上跳跃成细碎的金色。那一刻,我觉得他比所有握枪的士兵都更像一个英雄。
这里是科索沃,我的家,每个人都拼着命想要逃离这里,而他却毅然请命来到这座战火纷飞的城市,扛着相机冲向每一个最危险的地带,只为得到第一手的新闻。
我很想知道,每一次,当他奋不顾身地穿过滚滚烟尘,是不是都已经带着可能一去不复返的觉悟。
恒良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深蓝。他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向我招手,虚幻得宛如一个瑰丽的梦境,宛如天地承平,山河写意。
“小姑娘,要好好生活啊。”他仍是笑得那样淡,伸出手来拍拍我的头,然后把一小袋巧克力放进我的怀里。
我愣愣地看着他,眼睛不自觉的有些润湿。
过去我曾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人应该拥有自己的信仰,它能助你走过所有看似走不过的艰难困苦。
如今的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寄托的情怀支点。
每一次,当我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了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想起这个晚上,他淡淡的笑,慰藉的话,像无尽的海上岁月里穿破黑夜的塔灯。
2
半个月前,这座城市尚处于春光浩荡的季节。
战争打响那一天,我和卡萨缩在阁楼里瑟瑟发抖,无助而迷茫。
窗外一轮黯淡的月,像被炮火蒙上一层喑哑的灰雾,有些阴冷诡异,我默默想着漫长毫无期待的未来,忍不住失声大哭起来。
经年荒废的阁楼里散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卡萨比我年长两岁,在慌乱中更能冷静,他烦躁地搂着我,恨恨地说:“哭什么,只要我不死,就不会让你死。”
后来,不断地开始有平民遭遇袭击,重伤或是死亡。高空轰炸愈发频繁起来,学校也停了课,我们开始四处找工作,为生计奔波。
饥饿和疾病不断困扰每一个家庭,这座城市的□□蓦地暗淡下来,满眼萧条清冷的迹象。
在一次空袭过后的混乱中,我和卡萨趁乱从医院和药房里抢夺出药品,以极低廉的价格沿街售卖。
尽管没有什么安全保障,仍然有不少人争先购买,因为急救中心的药品昂贵且短缺,普通人根本无法承受。
能活下去,已经成了唯一的愿望,至于活得怎么样,狼狈还是落魄,都是次要。
除此之外,卡萨还在为武.装集团做谍.报员,负责收集情报、运输武器,很危险,但他叫我不要担心。
过去他和他的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被带走后,就住到我家里来。他很能干活,替妈妈分担掉不少的劳动。
不久,战乱越来越频繁,我们都不敢再出门,听着炮火近得就像在身边炸开,心空落落地悬着,没有一刻安稳。
但生活所迫,卡萨还是一如既往地外出奔走,夜里满身伤痕地回来,有一次甚至严重到中弹休克,吓得所有人手足无措,以为就要这样失去他。
在此之前,我从来都不曾怀疑过,卡萨将会是那个陪伴我一生的人。
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念书游戏,从一开始就贯穿在彼此的生命中,若是没有战争灾难,我想我们就会这样平凡而平淡地携手走下去,没有轰轰烈烈,亦没有生离死别。
日子稍稍太平一些后,我继续上街售药。
每个人脸上的落魄都更加明显,闷久了的人们三两聚在一起谈论这场不知为何打响的战争,一副绝望的语气。我好奇地凑过去听了几句,就看到过来几个持枪的大兵,凶狠地咒骂着,一边挥枪赶人。
我感到情况不妙,藏起药便仓惶地往街边的房子里钻,其中一个士兵却忽然注意到我的动作,厉喝一声,上来动手阻止。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根本无力反抗,只好死死抱住装药的盒子,任凭他如何威胁都不肯松手,正僵持着,卡萨不知从哪里忽然窜出来,脸上满是烟灰。
他看着我,恼怒地吼道:“南希,放手,你疯了吗!”
我不理他,企图去咬那个士兵的手臂。纠缠中,士兵忽然对天扣了扳机,惊心震肺的一声烈响。
卡萨呆了几秒,立刻扑上来拽我,我趁机胡乱抓下几盒药片,才终于松了手,任由他蛮横地将我扛走。
没有药品,就无法赚钱,但我不想被饿死。
卡萨把惊慌失措的我带回家,叹着气安慰道:“南希,他有枪,我们抢不过他,今晚我再去偷回来,这样行吗?。
我红着眼点点头,甚至没有去想那会有多危险。
卡萨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巧克力,小心翼翼用袖子擦了擦外包装,我没有看他,目光瞥到从他口袋里被带出来,落在地上的一张写满莫名符号的纸,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卡萨的脸蓦地一白,飞快地俯身捡起来收好,把巧克力扔给我,语气极不自然地说:“吃完了就睡吧。”
我乖乖应了一声,把巧克力放在床头,想等他回来一起吃。
他轻声说了一句“晚安”,便关上门走出去。
他腿上的伤还没有痊愈,走得很慢,我缩在被子里默默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就像以往的很多次。
可这一次,他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弟弟哭着从外面跑回来,对我说刚才街角聚了好多士兵,围在一起说着什么,他觉得好奇于是偷偷去看,竟看到浑身是血的卡萨被他们装进一个麻袋里,粗鲁地拖走。
我的心轰隆一声,像是瞬间塌陷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的分别。
那天夜里,他原本是打算先去上交情报的,正巧中途偶遇早上的那个士兵,便决定尾随。
不料被当场发现,闻讯而来的士兵们把他架起来凶狠地毒打,最后还不小心暴露出他的隐秘身份。
他奋力挣脱,拖着踉跄的步子拼命往回跑,士兵们追了一段,身后忽然一声枪响,卡萨就这么直直地倒下去。
妈妈和弟弟在屋里恸哭,我却流不出一滴泪水,大脑里一片空白。我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住头,努力不去思考。
床头的巧克力已经被高温灼化,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由内至外都沁出细密冷汗来,心和身、眼耳口鼻都在疯狂地灼烧,每个辗转都是痛意。
我知道我是生病了,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僵了好久,才爬下床去找药。
根本无从去想那些药物是否已经过了保质期,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治的是什么病。
大不了就是一死,我闭上眼颓废地想,反正那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自始至终,我都不敢去见卡萨最后一面,甚至不知道若他进入我的梦中,究竟会是眼含责备,还是一如既往的宽容。
我更希望是前者,好让我的罪恶感可以不那么强烈。
3
我设想了无数句见到恒良后应该说的话,却没料到竟然不再有机会见到他。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和他的出现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初失去卡萨的那段日子,我过得百般艰难,恒良的出现太过及时,我就像一个溺水者,在几乎已经放弃了无谓挣扎的时候,得到一根从天而降的浮木。
懵懂中对恒良产生的依赖眷恋之所以千般压抑,也是因为对卡萨的愧疚与良心不安。
他是为我而死,苍凉得甚至得不到一块安葬的土地,我有什么资格,刚从滔天的悲伤中稍稍脱离,擦去眼泪转身就投向另一个人提供的温暖。
时光被一只无形的手一页页撕过去,食物的紧缺达到极其严重的局面,街上时常能看到为了食物大打出手的人,社会变得更加动荡无序。
弟弟哭闹着说很久没有吃过东西,抽噎的样子令人心疼。
我从床底翻出仅剩的几盒药,这是现在的我们换取食物的唯一可能。空袭随时会来,街上早已戒严,但如果这样静坐在家中我们只能等待死亡降临,出去闯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出门的一刻我回头看着妈妈,发现她前所未有的苍老和憔悴,时光的痕迹明显地刻在她的脸上。
我们都明白这一步走出去,带着无人可料的风险,稍有不慎便是永诀,但这一切,没有人有资格抱怨。
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战争,弄得两败俱伤,所有人都无法从中获得任何。
在很久很久之后,久到这场战争早已被许许多多不相干的人遗忘,我在和几个外国朋友聚餐时,被问到心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脱口而出:“世界和平。”
一群人都夸张地笑起来。
“早就不流行这样回答了啦,这个世界,怎么可能和平呢。”
我默然,只是对他们笑笑,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
但他们无心的话语,在我心里引起的刺痛并没有跟着过去。
我无法向从小生活在安逸太平的环境中的他们说起那些一碰就痛的往事,无法说起那些一次次与死亡擦身而过的惊恐和绝望。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国家有战争,有多少地区被饥饿威胁,他们虽然知道,却都不曾经历,更无法感同身受,所以才可以肆无忌惮地笑,说没心没肺的话。
我多么羡慕他们。
/
这段时间高空轰炸日益频繁,街上已无行人。我小心地沿着街边石墙走,希冀着自己能安全到达往日进行食品交换的市场。
身边忽然有人用力扯了我一下,我只来得及看清那个人的脸,就被迅速拉到隐蔽的墙后,紧接着闻到的,是淡而熟悉的、海风的味道。
恒良一手抓着我,皱起眉:“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了。”
半个多月不见,他似乎瘦了不少,失去了当初意气风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颓唐。
我惊喜地看着他,却忽然哽咽,良久只说出一句:“我办完了事,就回去。”
他嗯了一声,放开我,我从矮墙里转出来,却发现他跟在我身后半步的距离,似乎准备护送我回去。
我侧过脸扯出一抹笑,想向他告别,却见他脸色猛地一变,喊了一声“小心”。
我的笑堪堪定格,下一秒,他扑过来将我按在地上,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仅仅是那么一瞬间,不远处的一大块区域在眼前生生夷为平地。
那其中,包括我的家。
4
我的眼里有漫天风沙,逐渐汇成一条汹涌急旋的河,载着三千游魂,浩荡流逝,通向另一个极乐世界。
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没有寒冷。
我在河里看到许多熟悉的脸,目光遥远,笑容模糊。我想跟他们说说话,他们却轻轻盈盈地转过身,缓缓沉入深碧色的河水中。www.chuanyue1.com
原来面对天崩地裂的灾难和世间的割舍,人是不会流泪的。极致的悲伤在心底腐蚀出一个缺口,把所有能说的话,可流的泪一并吞噬进去,只有木然地钉着。
此时此刻,硝烟滚滚,满地废墟。若不是恒良的机警,那也会是我的结局。
“南希,你想不想去中国?”
我转过身,恒良双手扶着我的肩,眼里满是震惊和痛惜。
我怔怔地看着他,没有意识到他的话。
“我带你走吧。”他说。
我在他低沉缓慢的语调中终于哭出来。他又一次成为了我的浮木,成为我最后生的勇气。
最后,是他牵着我的手离开。我终究是没有再回过头去看一眼,我的家,我的亲人,我怕我一回头,就会义无反顾地朝着他们奔赴而去。
夜晚还是来了。
下午的空袭引起了轩然大波,我尚未知情。
恒良递过一盒饼干,我草草吃了几块,觉得胃里一阵难受。
灯半昏,月半明,周遭一片诡异的静,处处潜伏着危险,我向恒良走过去,发现他正对着一张照片出神,注意到我,他飞快地收好照片,站起身。
“不吃了?”
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来不及掩去的消沉,墨一样浓厚地涂抹在眼底,把黑色的瞳孔映衬得愈发幽深。
后来,我在无意中得知,他忽然消失,其实是准备回国结婚的,而当他满心欢喜地返回故土,承诺等他的人,却早已食言离去。
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命数,要安排他再次将我救起,我曾经设想过无数次,如果他没有回国,没有一次次那么碰巧地出现,我还会不会对他这样,如此地执念入骨。
又如果,他一去不复返,我在失去全部亲人的那一刻,还能不能勇敢振作。
天意人事,我们无从预知。
恒良把我揽住,怀里是令人安定的气息。他哄道:“好好睡吧,什么都不要想。”
我知道,这些安慰起不了太大作用。
只要闭上眼,那些惨烈凄凉的画面定会汹涌地显现,在脑海里挣扎着变得立体。
但我不愿打破此刻平和,于是转开话题,轻声问:“唱歌给我听好吗?”
他宽和地朝我笑笑,想了想,说:“好吧。”然后真的在我耳边低声哼唱起来。
悠醇的声钱,阑静的夜色,无边无际的银白月光。
我相信他是来渡我的那个人。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在中国,无意中再次听到这首歌,才知道它拥有一个极浪漫的歌名:你的名字我的姓氏。
我不知道恒良当初为什么会唱这样一首歌,但当时的我若是能听懂它的歌词,定会感到满足。
世间再动荡,哪怕身边就是战火滔天,只要能够安躺在他怀里,便无所畏惧。
直到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原来所谓爱情,并不是都要轰轰烈烈才能被记得,也不是要百转千回才可以永恒。
只需要,有天可以与爱人和平仰卧,动荡时仍安然闲话着世情,即使有一天,天荒不再地老不合时,宇宙洪荒里,用我的名字他的姓氏,成就这故事。
那天晚上,是我在这之后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最安稳的一段时光。
后来的我,有千千万万个相同的夜晚,一样混乱的城,一样仓惶的天,晦涩潮湿的空气,每每从梦中惊醒,却发现只有我独自一人,抵抗深宵冰冷。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梦见卡萨。
梦见我们还小的时候,总是打闹和吵架,然后彼此冷战,谁也不肯让谁。
后来他提出,如果下回再冷战,不管是谁的错,都要轮流主动道歉,我听了欣然同意,一开始还乖乖遵守,天下太平,时间长了,就开始耍赖。
明明轮到我去道歉,却硬是没有理他,卡萨闷声等了好几天,终于没忍住,跑到我家楼下指责我不遵守规则。
我躲在屋子里不出声,直到他最后妥协,软下声说一切是他的错,我的错就是他的错,我才舍得探出头去,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笑。
那是过去十七年的记忆里,很平常的一段时光,却又因为平常,而更显得煽情。
我还梦见长大后的他,十七八岁的少年,挺拔俊朗,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笑,像从前的很多次,眼神坚定地样子,告诉我:“南希,你不用害怕。”
梦境最后,是一片火光冲天,蔓延的血红,我在那样真实的燥热感中清醒过来,看到恒良睡得很沉,似乎极累。
我的动作有些大,却没有吵醒他。
远处天光渐白,我用水胡乱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打算离开。
走出去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隔空描摹他的眉眼,满怀虔诚,以至于若干年后想起来,还是一样的清晰。
我知道他根本没有办法带我走,更不想拖累他。
我想我必须强大到可以做自己的浮木,可以自己对着自己说:不要害怕。
5
这场战争,持续了不过七十多天,但仅仅是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就消逝了无数条生命。
全城默哀那天,我挤在熙攘的广场上,周围都是如我这般,一身素黑,神情庄重的人民。
死者长已矣,只愿世界和平。
战火停息后,我为了前往中国,努力了近十年。
当飞机在千米高空上穿云而过,我透过玻璃俯视着风光平原,山水润泽,终于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睛。
中国很大,我不是不知道,但哪怕再见不到他,能够亲眼看着他生活的国家,也很好。
我就是抱着这样近乎疯狂的执念前往每一座有海的城市。
在这期间,我认识了很多朋友,他们一样的友好,一样的善良。
他们不清楚我的过去,所以可以相处得轻松肆意,放声谈笑,用无限的活力温暖着我。
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觉得,我和他们其实并没有不同。
这一年春节,舒澈打电话给我,说她找到一份十年前的报纸,上面刊有那场战争的消息,让我来看看。
舒澈的职业是一名记者,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过去经历的人,我挂了电话匆匆赶过去,一路上惶惴不安。
那是一则关于战火中的孩子的新闻,底下配着一张照片,那上面的女孩,竟然是我。
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的影像记录,我几乎都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初是什么样子,而现在看来,恍如隔世。
那则新闻的撰写者,叫阮恒良。我是直到这一刻才终于知道他的姓氏。
“他……还在那间报社吗?”我放下报纸,急切问道。
舒澈摇摇头:“早就离职了。”她顿了顿,又说,“而且,他在的那座城市,并没有海。”
我低下头看着报纸上那三个端正的黑色字体,没说话。
我想起当初他拿着记者证在我眼前晃的样子,清晰得好像就在昨天,心里禁不住有些怅然。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是否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清朗从容。
见我不说话,舒澈继续问:“接下来呢,你要怎么办?”
我笑了笑,收回目光,答道:“我想去海南。”
因为那里有一个叫“天涯海角”的景点,名字太过吸引人。就当作是我万里奔赴,从天涯找到了海角,并以此作为终结。
出发那天,舒澈到机场送我,十分疑惑地问:“南希,你恐怕早就不喜欢他,这么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说:“我只是很想亲口向他说一声谢谢。”
十年前,他宛如被派来护我的天神,领我在深水阔浪中艰难前行。
我紧紧握住他暖暖的手心,可以就此死在那一瞬。
在那落落红尘之中,时光无涯的荒野里,他抬眼淡笑的那一刻,成就了我一生的传奇。
(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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