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稍事休整,便起身前往阵眼处。在黑暗中约莫前探了有数百步,罕达忽言:“要到万箭窟了,窟内设有生死砖,切不可大意。”
梅衣颔首,两人向暗处前挪的脚步更为谨慎,尝未有箭出,实在惹人心里发毛。但很快,两人便先后发觉了此处端倪,眼前的黑渐渐淡去,所视也趋于空无,足下所踏之地的消弭更是让二人深感自身五感的弥散。
如此情景,纵使他闭目凝神心念万遍清心诀,也难耐周身逼近的刀剑利声与身前身后翻板利声的愈近愈淡,二人皆难解其扰,可睁开双眼时四周却仍是混沌难识,侧耳细听剑声却难辨声位。这种不断迫近的危机感与自身存在的消弭感交织困压于心,激得人再难自控。
如此也只得自勉须以不变应万变,心中不断自劝嘱咐道:破奇门机关最忌讳的就是心乱。既在此为安,那就待于此任他变化。梅衣与罕达强强压下心中杂乱不安,凭借微弱的感官大致确定四方方位,拖着身子挪步到这四壁皆砌刀剑的石窟中心,相背禅坐于中心处,强压制内心畏惧与挣扎,静待自身存在的消逝。
不知时间静止了多久,二人身下的石板终于和身体有了接触,五感虽已恢复,但睁眼前看时二人却仿佛又在顷刻间中了定身咒,呆滞的眸中映着的是明媚得刺眼的红。这,是一处婚房!
而他二人的禅坐处也自刚刚摸索的中心偏移至墙下,回过神来才缓缓扶墙起身环顾四下,只见正北红幔内掩着白玉浮雕,东西两壁红烛通明。服红,正是原国婚俗。
但更令人咋舌的是,在这样的“婚房”正中却放置一对水晶棺,凑近看时才见两棺下方各延出红绳与两棺正中放置的金锁相连。这红虽应了婚房喜气,但连于两棺之间,却是骇人。梅衣蹲下身细看,这才发觉这红绳正是原国女子拜月老时求得的姻缘绳,这根特制的姻缘绳两端各系于棺中那两位身着正红喜服的男女手腕,正中处又汇于一锁,想来,这就是原国的同心锁了。起身看着棺中尸身不腐的二人,梅衣心中不由触动,喃喃道:“他们下辈子也会在一起吧。”
不过梅衣不曾注意,罕达早在看到棺中二人时就已有些失常,那垂于身侧的双拳紧握着恨不得直锤棺木而去,却终难自控直直地跪在双棺前。梅衣听到身后这动静委实是被吓了一跳,退避至他身侧问道:“师兄,你这是?”
只见罕达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走近那女棺,抚着棺木凝视着棺中女子道:“母亲。”
梅衣看向那棺中女子,那尸身看来不过双十年华,虽合眸入定但那如刻的眉眼却仍能让人感受到一丝冷峻威严,想来去时并不安稳。那,她身旁的又是谁?梅衣强忍着不去问情绪已难自控的罕达,默默凑近去看那副男棺,这仔细看过才发现,这棺中的男人竟是一具样貌与小师叔灵嵩有九分相似的假尸!
看到这张脸,梅衣实在是难忍惊异,脱口道:“这,他?”
棺前二人默立,两壁红烛清冷。半晌过后,才终于有寥寥几字从牙关中挤出道:“他是犴客,与师叔是双生兄弟。”
梅衣本就自诩最为了解她那小师叔,如今听到这惊天大爆料,竟是忘了早已失常的同伴,不分时宜地追问道:“怎么可能?师叔生于万毒山,怎么会师门外另有兄弟?”
转身回看时,刚刚略显激动的面容又寂静成了一潭死水,只是双唇微动道:“双生本就不祥,师祖卜过一卦后知晓其中一子与师门刚刚收的二弟子灵衡乃伴月双星,互为本影。于是为那孩子赐名北岳之恒的灵恒后便送到了原国友人那里,断了他与万毒山的联系。收养他的那家人依着原国习俗给他取了犴客这个名字,教他原国卜术、奇门遁甲,这倒恰好与他的双生兄弟学了一派,后来江湖上也传出了南嵩北犴的名声。”
“终究是命运相连。”还没等梅衣感叹完,罕达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抽刀便砍断了两棺之间的红绳。刀落烛灭,四下皆暗,数十支箭齐射倾注如雨,势不可挡。阵法变动间,只觉二人兵刃与飞箭切磋刺耳。
“走坤位。”嘈切如雨的金属利声中,一声叫喊在暗中激荡,回声不断。
难判到底挡了多少飞矢,也不知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只知不过窥得一丝暗光,手中的剑便再难把握,石沉海般直击地心了。飞窜的箭钻了空子,成功刺入梅衣的右臂示了威。梅衣踉跄地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向坤位退,若非罕达一直守在窟口,怕是要重摔于地了。
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松了弦,梅衣烂泥般瘫软在墙边自生自灭,仿佛受了重伤的是身旁那个急切撕下衣角勒住中矢之臂,试探犹疑着如何拔箭的罕达。梅衣抬眼看着眼前满头大汗的男子,摇头轻声道:“这箭有毒,你不要再管我了,必须快点把这阵破了。”
闻言,罕达那双一直悬在半空试探想拔箭的手僵在原处更为不决,嘶哑着急切道:“衣儿,你信我,我能找到解药。对,犴客有解药,我去求他!我去求他!衣儿忍一忍,我们先把箭拔了。”
梅衣急忙抬起左手紧握住箭杆,摇头道:“我本来就是将死之人,如今死了也是天命。只求大师兄毁阵回去后能告知家中郎君莫忘那日的誓言。”
还不等罕达拒绝,一阵讥笑忽然在窟内回荡道:“啊哈哈哈,淳娘啊,淳娘,你的儿子也终于尝到爱而不得的滋味了。这祸星和你一样残忍,到最后都不曾对我们有一丝心软。淳娘,见你亲子如此,你可恨这残忍?”
闻言,罕达猛地转身,纵然因万剑窟的打斗早已筋疲力尽,他还是尽力地走向、爬向八卦阵中央,嘶哑着声音哀求道:“父亲,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犴客站在阵中紧盯着那爬向自己的卑微身躯,脑海里又浮现起二十三年前自己跪在那些人面前央求的场景,内心不由自嘲道:当年,我也这样为她卑微如蝼蚁了吗?
梅衣泪眼看着那爬行的身躯不断靠近那紧握长剑的男子,拼尽全力地‘无声’嘶吼道:“不要!不要!”
那男子低首看着眼前卑求的蝼蚁冷声道:“要我救她也可以,但你和她只能活一个。”言罢便将手中的剑掷于罕达面前,不过一声利落。
几乎是毫无犹疑,罕达捡起身前的剑,挺身抬手紧盯着犴客起誓:“乌番神明在此,你我二人结下此约,不得废弃。”
梅衣早是强弩之末,如今更是失声难言,只能不断撞击身后的墙壁以示反对,只是再难亲自说出口的是一遍遍在心中念着的‘对不起’。她自诩这一生良善方正,自认从未对什么人有所亏欠,可她没法不承认,她从未真正看得起眼前这个愿意为她自刎的‘病秧子’。她不过就是言语护过他一次啊,可这也不过是因为她不屑于妄议他人,甚至,甚至她连一分真心都不曾给过他啊!www.chuanyue1.com
可最讽刺的是,这样的一句呵责却是罕达一生中受到的唯一的维护,这样的一句轻言却足以让他连死都心甘情愿。
终是因己厌人囚人,因人厌己囚己。
血溅阵眼,剑落身倒,梅衣僵坐在原处,那层面色尚可的假皮早因涕泗横流脱落了大半,皮下那干瘪消瘦的面孔上却还是血泪纵横,泪血交融濡湿衣衫。阵中那人却像是解了枷锁,自袖中取出一只小药瓶掷向梅衣后却捧腹大笑道:“淳娘,你要我守的人死了,原国也亡了,我终于能见你了!”
窟中回声未绝,却又传出那倒地重声,毒匕入心,一生终了。
城中原军尚在负隅顽抗,一阵轰鸣却自足下传开,交战双方皆震伏于地,就连久经沙场的战马也惊起乱窜。
为寻梅衣,灭原后扶弘一直暗中跟着犴客,可刚进国师府,那人便没了踪迹。扶弘几乎请了整个京都懂得奇门遁甲的术士在国师府探寻密室,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最后是一位看起来憨厚老实的打铁匠在国师府东苑找到了通往奇门阵中的暗门。
那打铁匠随着扶弘下了阵,临最后入阵时忽道:“祸星,陨了。”
扶弘警惕地盯着这憨厚的大高个,还未等抽剑斩出,那人却在他的眼皮底下没了踪迹。待扶弘进阵,阵中只见死活两尸,扶弘飞身直向活尸而去,可还不等他唤过她的名字,那活尸的双眼流下最后一滴红泪后便黑瞳漫开,算是死不瞑目。
尸前玉瓶完好,纤尘未染。
他凝噎着屈膝跪于那尸身前,那常年执剑的手却是灌了铅般难抬,半晌才颤抖着轻合上她的双眸,手却不舍离开那假面下那‘丑陋’的面容,良久才拦腰将她抱起柔声道:“我们回家。”
还未等他抱她回到他们的小苑,那阵轰鸣便自足下传来。地上,他重跪于地,双臂却仍是紧揽着她;地下,那打铁匠点燃黑火石后,亲自斩断了那两棺间的姻缘绳,万箭穿心而死……
待栎丽等人率军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失命失魂的二人。众人见此皆跪地请罪:“栎丽无能,请公子重罚。”
扶弘依旧面如死灰,缓缓起身继续前行,沉声道:“去阁中准备热水,衣儿爱干净。”
“诺。”
扶弘遣走了栎丽派来的侍女,双手颤抖着为她揭下了整张假面。那假面下如旧纸般的面容,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油尽灯枯耗尽了的。他一遍遍地念着她的名字,一遍遍地清洗绞干脸帕为她细细擦拭,为她拔出那入骨铁箭擦洗伤口,为她束发插簪换上她的那袭红衣。他守在她榻旁一天一夜,把那些她不知道的事都悉数告知了她,仿佛只要把这些说完,她就能心疼他,不把他一人留在这世间。
翌日正午,扶弘才终于出了门,却仍是失魂地向院中跪着的众人冷声道:“备棺椁,回江南。”
虽有这严声重压,栎丽还是硬着头皮规劝道:“还请公子收回成命,和应青已在军镇部署杀公子,如此张扬地回羽国怕是不妥。”
扶弘那空洞的双目仍然平视着前方,言语间更不容反驳地漠然道:“回江南。”
栎丽这才悻悻领命:“诺。”
这殡葬队伍自中元出城,一副千年寒玉棺内尸身不腐,归羽的这一路上总得见一服丧者失魂落魄,日行与棺并行,夜停伴棺而眠,夜泣低语,憔悴之至。Μ.chuanyue1.℃ōM
可临到原羽边境,那鳏夫却反常地换上他在江南常着的那袭墨衫。正衣冠,执落英,负少玥,这见良人的姿态哪里有即将在军镇和那埋伏者拼死一番的架势?栎丽大抵也猜到了他的心思,却是难劝心死之人。
临到西北军镇城楼下,扶弘才肯理与栎丽,却是严声嘱托:“万毒山芷钰,乃我夫妻二人之子,万机阁少主。即日起,万机阁众人须守这天下安稳不起战乱、各族百姓安身果腹,有违此令,梅花使可斩之。”
栎丽低首跪在扶弘面前,良久才沉声回道:“诺。”
八月十五,斩杀原国入羽之奸细,尸身皆抛于死亡之海……
八月二十二,皇后崩……
同年九月九,扩立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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