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一江春水向东流
按照礼数,道木师在船舷处燃放了一卦鞭炮。
鞭炮一响,血红的杭州丝绸挂到船头,所有的船家就知道这家是承揽下了一注大的生意。
对于红事白事,船家佯装不知,并不反悔刚才自己只是要了个低廉的开价。
他心知肚明,这一路顺风往下走,客人一路吃喝,伙食费用不会少给,那一般是客人向船家作的补偿,不在询价的范围。
大方的客人不会让船家吃亏。
鞭炮响过一阵之后,船帆就拉扯起来了。
小木船迅速驶离了它的伙伴,游走自己的江湖去了。
安师公坐在船舱里,打着禅坐,心里念着什么经谁也不知道,大家都不会去猜测他。
这一路上应该是由道木师当开路先锋了。
道木师这会儿在船头上烧香磕头,向一路神仙施礼。
风正一帆悬,小船儿如离弦之利箭,向着他们的目的地奋进。
这小船儿跟那小船儿擦身而过。
道木师念着符咒,看着香灰和燃烧过的纸灰一起飞落进江水里消没得无影无踪。
江心里有老渔翁唱起了渔歌。
鱼鹰由老渔翁驱赶着,或者站立在船头向江面上张望,或者已经扎进江水里追逐着鱼儿游戏。
只那么一刹那,道木师只来得及跟那老渔翁打了个照面,那小渔船儿就被这帆船儿给抛开了老远。
华篾匠跟棕刷子几个有意坐得离安师公远一些,在另外的一个船舱里歇息。
他们怕打扰了安师公念经诵佛。
江水在船舷边哗啦哗啦响,船帆也在风中吱呀吱呀地叫唤。
这样的旅途多惬意,有吃有喝的,住宿在客栈里,行走在江湖中,坐着船儿赏风景,有钱人的境界。
可他们心里明白,这样的享受是为后来的吃苦受罪垫底的。
难怪他们会今朝有酒今朝醉。
安师公得追逐上亡者的灵魂。
这是做为一个赶尸头儿的必修课。
你追逐不到亡者的灵魂,怎么能够一路上降服他,更不要说是把人家像个大活人一样赶回家乡故土。
安师公端坐在船舱里,看似闭目养神,其实在发功做法。
他看上去像一尊小的弥勒佛,让人心安神定的那种。
资江两岸的景色不会入安师公的眼睛,他脑壳里一直在调动那些行云流水,它们是他克敌制胜的法宝。
昨天,安师公去拜会了风水师罗锅斋公。
他们两家相距不远。
这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他以罗锅斋公为师。
当然不是做道场法事这些技艺上。
他得请罗锅斋公为这件业务算一卦。
算卦也算是罗锅斋公的一项看家本领。
安师公请罗锅斋公算卦的事,只有他们两个人之间心知肚明,外人并不知晓。
安师公算卦是远近闻名的,可轮到他自己要算卦的时候,他就得求请罗锅斋公了。
这就像是剃头匠不能亲自为自己剃头一样,没必要以为那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安师公不是要请罗锅斋公为自己这项业务讨吉凶,而是想请他算路程,算时数,算一路上要经历的风波与挫折,算怎样的才能平安归来。
这一宗业务带个险字。
罗锅斋公算卦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摇晃了三下蜗牛脑壳。
那蜗牛脑壳奇丑,安到罗锅斋公的脖子上算得是绝配。
这些不是安师公关心的。
这样的业务,请罗锅斋公算一卦,那是不能随意赏钱的,行当有行当的规矩。
安师公不会对这个刻薄,他自己也是在行的,清楚这世道靠着跟死人打交道的手艺挣活命,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情。
大家都活得不轻松,连官府衙门里的当差也这么说。
县官大人姚眼镜都喊叫着说是穷得过不下去了。
要不然的话,他的手下官差甲乙丙丁怎么会想着法子搜刮民脂民膏呢。
安师公珍惜他现在的生活,神不知鬼不觉地,他比起其他的乡里穷苦人来,还是要过得滋润许多的,跟富裕户头比当然要逊色许多。
至于县官姚眼镜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只是私底下揣测过,道听途说过不少,他总左边的耳朵进,右边的耳朵就自觉不自觉地让那些传言什么的烟消云散了。
这些也只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不过,在往后的一段时光里,安师公倒是有机会了解到姚眼镜一直过着怎样的县太爷生活,会不会每天都吃喝得嘴角流油。
征途漫漫,岂是这般一帆风顺。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先人。
讨生活的人总会在神的面前前赴后继,争先恐后。
拜过了船神、水神、河神、土地神,看着这河风把香烛的燃灰吹散到江面上,那一息轻烟随风远去。
道木师运了运神,伸手捋了捋一脸的络腮胡子,正跪着身姿,朝江面上磕了一个响头,那屁股翘起老高,像是要把一团老肉贡奉给河神作下酒菜。
船甲板倒是乐于配合道木师的虔诚,任他把脑壳额头在甲板上砸得嘭咚嘭咚地响。
这么着过了一个时辰,估摸着安师公打坐求仙也应该告一个段落。穿书吧
道木师回了船舱,安师公和华篾匠他们正好围坐在一起准备吃早餐。
刚才,安师公打坐的时候,棕刷子跟华篾匠说道了几句闲言碎语,无心再作陪,就穿过中舱,找船家要上柴火油盐和米面,到船尾做饭食去了。
华篾匠熟悉船家的门道,用不着在船上东翻西找的,只向船家打一个诺,就熟门熟路把那些油盐柴米找全了。
火在船尾生起来,烟雾飘向江面,浓烈的油盐辣椒味道也飘向江面。
河神也跟着享用这人间的美餐。
那船家不参与客人的餐会,他聚精会神地掌舵,眼睛望着宽阔的江面。
饭菜是会给船家留下的。
这船上的生活就远不能跟客栈里作比较。
吃过了饭菜,安师公继续打坐,其余的人可就能够自由自在了。
所谓自由自在就是躺倒在船舱里睡大觉。
船是顺水而下的,这一堆懒人睡醒来的时候,天上的朝阳早就轮换成了夕阳。
安师公也不再打坐,他躺倒在中舱里睡得呼噜喧天。
傍晚时分,木帆船在湖口码头停留下来。
船老板上坡采购,安师公一行人留在船上等候。
他们不打算上坡投宿,多花些钱让船家到坡上采购些肥肉、鲜鱼、活虾、时令蔬菜,还有醉八仙的老酒之类,大家饱个口福,就要比住到客栈里划算得多。
船家也跟着顾客饱口福,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借着烟火和月光,华篾匠和棕刷子在船的后舱忙活着,船家则陪伴在安师公旁边,跟着他一起喝茶。
船家跟道木师熟稔,对他们的行程不闻不问,大家只是心照不宣地喝酒吃肉。
这阵儿安师公就不再斯文了,他比谁都饿,他一直在伤神呢。
任何脑力劳动的拼搏,最终还得要依靠体力来支撑。
这是做体力劳动的人难以理解透彻的。
这酒菜比起昨晚在客栈里的,要简单许多,木帆船上没有大厨房,也保存不下那么多的食材,何况船夫也并不是都市里的大厨呢。
但是,船夫采购来了丰盛的食材,大家不会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带路人跟着一起享受。
醉八仙的老酒是不能缺少的,而且大家得喝个酩酊大醉。
如是者三,安师公的人马晓行夜宿,一路上紧赶急赶,船进了洞庭湖出了洞庭湖,转而进了长江。
比安师公掐算的日期提前小半天,一行人赶到汉口。
带路人表现得热烈起来,因为他被雇主安排的任务,或者全部完成,至少完成来路这一半了。
他知道,来路一定是顺风顺水的,有好吃好喝,还是轻车熟路,没有什么困难,算是人生中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厚福。
可回路就不同了,那必定会千回百折,充满艰辛。
天知道,那异乡人客死他乡的信息,从汉口码头传递到穷乡僻壤和深山老林里去的,中间有着怎样的消耗!
带路人硬是靠着一双脚板赶路,千里迢迢,谁知道要磨破多少双草鞋,把双腿跑得肿成什么样的猪牛蹄子。m.chuanyue1.com
这中间花费了几多的时光。
各人有各人的辛苦和疲劳,还有风险。
这回的带路人还算得上是知事的,没有那么多的贼眉鼠眼。
这活儿只要应承下来了,安师公就得去做。
这样的小木船不能到汉口的大码头上停靠,那里没有它们挤着身子充大佬的地方。
木船在靠着江边的鹦鹉洲停下来,找着一个浅滩,一路人马上岸,告别船家。
带路人前头走,赶尸匠们在后头紧跟着。
赶尸匠们是见多识广的家伙,可到了这汉口大码头,却只能算个小刺猬,让大街道上的人看清了角色,就会当初次进城的乡下傻大哥对付。
照例是安师公居中,道木师打头阵,带路人带路,华篾匠扛着两根竹杠殿后。
前面因为走得太急,没有把华篾匠这两根竹杠作个交待。
这竹杠两人高,小碗粗细,通直,匀称,在竹山的阴坡生长五年。
年份要足够,不能少,却也不能多,宛如人的壮年。
年份不够没韧劲,就像十来岁的童子,经不起重担的压砸。
年份过了也不行,如男子过了壮年,虽然做事麻利,却会后劲不足,影响队伍的行稳致远。
华篾匠肩着那竹杠,或者是抱着,或者是放在肩头上,或者跟前面的棕刷子一起,一前一后拉扯着这两根城里人看起来显得粗糙的烧火棍。
一早在江边上岸,大家虽然经过这几日接连不断的吃喝,却在经过江边的小吃摊位时感觉到饥饿。
安师公、道木师、棕刷子听得懂汉口话的,也可以说出来半通不通的汉口话,其余的人只能把小吃摊上的吆喝当山歌听。
从江边到约定的客栈这一段路程里,是不可以停留的,这在银城的明月洲客栈里,安师公做了安排,道木师也跟着强调。
汉口江边小吃摊上数油炸麻团最香,那东西您见过也吃过,这里不做特别的描述。
毫无疑问,那时光的麻团比现今的麻团更醉人。
何况眼下这是几个腹中有点饥饿的汉子。
他们冒着生命的风险跟神鬼打交通,不就是为了吃口饱饭,长点见识吗?
好在码头上的商家不强拉客,这赶尸队伍里的强壮汉子虽然被馋得直流口水,却没有瓦解了阵容。
一上江岸,带路人享誉奋起来了。
首先他应该担负起所有人的责任,造成不能把路给带错了。
其次是他眼看着就要完成任务,身上的千斤重担就可以放下来,自然会因为即将到来的轻快感觉到高兴。
带路人的步子走得快,赶尸人的步子走得慢。
带路人熟悉路线,赶尸人初来乍到。
带路人只管身子前倾,大步流星,赶尸人左顾右盼,对街道上的新鲜奇怪一脸惊喜。
安师公担心在码头上出什么妖蛾子,临上岸时就再三再四说道两个后生,怕他们因为生疏或者好奇招惹出什么是非来。
这队伍里数安师公个头最小,身子最薄弱,年纪最轻,乍一看他还只是一个没有长大成人的小人儿。
安师公的担心并没有多余,江边码头上的这些个小吃摊位并不是赶尸匠们的天敌,因数摊位上的主人尽是些过清贫日子的穷人,多是些从城外逃奔进来的乡村客。
都是外来人,理解体谅自己的苦楚,一般的不会刻意为难从外面闯荡进城里的下层人。
这也叫同病相怜吧。
安师公担心的是他们进入到豪华的街面上会遭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这时候,棺材匠道木师就得在队伍里起主导任用了。
所以,棺材匠道木师一直是他这支赶尸队伍里的主心骨。
才上江堤的时候,你一直跟着的,安师公是被赶尸队伍夹在中间的,这一伙人夹着他走,大家听他的调摆。
带路人在前,安师公说往左走,大家一齐往左走;安师公说要往右走,大家一齐往右边走。
因为江边上人少的缘故,华篾匠扛着那两根竹杠,有时可以跟前面的人一起合伙扛着走纵队,那样他就轻松一些,也避免了跟行人碰撞,不必担心竹杠会伤着行人。
进到街道市面上,这两根竹杠就成了他们的心里负担。
街面上的人走得急切,不像乡间小路上的人悠哉悠哉。
挑担的有,赶路的有,抬轿的有,推鸡公车的也有,还有夹杂在中间看热闹的,鱼龙混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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