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府……”

  崔元庭讷讷地唤了一声,可女孩毫无反应。

  他讪讪地在一旁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回看两人在窄窄这一方囚室中的行动轨迹,仿佛是一场你追我逃、你退我进的心路历程。

  他心情复杂至极,内心里万般言语冲突出入,却没有一个出口,只能怔怔望着那张数月中思念到快要魔怔的灵秀容颜。

  知道她在赌气,不会理他,崔元庭索性大着胆子,用思念的、渴望和无比贪恋的目光望着灵府,仿佛要把她整个人印在脑海里,镂刻在心里。

  可是,他早就把她印下了不是吗?

  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因为从前他笃定,会与她有长长久久的以后。

  可今后,他只能凭着这一刻在心里镂刻下来的她,伴着自己天涯海角,踽踽一生。

  灵府闭目而坐,却并不能真的入静,心里先是气了一会儿崔元庭的固执和回避,后又觉得自己是被命运报复了当日自己对他的回避,再后来,则是努力盘算二人逃生的办法。

  那盛王显然是不会放他们走的了,为今之计,拖得三日之后,必然要拿出个计较。

  好在,她陷在此处的事,一定会被外面暗中潜行跟随的监军密探知晓,她被困住,恰好说明崔元庭在此处的高度可能性。

  至于卢延纵,灵府倒是没抱多少希望。

  他与崔元庭毫不相干,能陪自己来这一趟已经是可以了,她也能明白武宣方面和盛王的那种特殊微妙的势力平衡。

  就在她方方面面合计之时,耳边隐约传来粗重杂乱的呼吸声,蓦地睁眼,就看见崔元庭伏倒于地,背部剧烈起伏。

  她一激灵站起身赶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过那么一丝丝怀疑他在用苦肉计,可当她把手放在男人肩膀之时,立刻感到他烫人的温度。灵府一惊,忙去看他面色。

  顺着她的力道,崔元庭微微转过脸,灵府只感到一阵灼热异常的鼻息从他面上传出,而崔元庭眉头蹙着,目光也不似先前清澈,灵府拿手探了他身上几处关键位置,都灼热得吓人。

  “崔元庭,你?”

  她惊愣地看着高热中的男人,崔元庭明明听见也感受得到灵府的探问,可整个头颅和身体却像注满了铁铅,沉重得让他难以支撑,喘不过气,心里有话,嘴却像被胶质粘黏,舌头亦有千斤重。

  竟是一个字都难以出声!

  灵府慌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她两只手用力抓着男人的肩膀,却还是感觉兜不住他。

  下一刻,崔元庭仰倒在地,面色更加痛苦!

  灵府扑上去,紧张地抱住他烫人的身体,嘴里不停呼唤:“元庭,元庭!你怎么了?”

  怀中的男人牙关紧咬,嘴唇竟显出一些钳紫,而短短的瞬间,灵府觉得男人的体温更高了!

  她慌急了,扑到栏杆处对着地牢尽头高喊:“来人!快来人!出事了!快叫郎中!!!”

  然而,无论她怎么喊叫,地牢那头鸦雀无声。

  仿佛整个地牢中,只有她和他这两具生命。

  眼泪无知无觉急得流了一脸,意识到盛王是故意晾着他们,灵府不再叫喊,而是扑到崔元庭身边,把他痛苦挣扎的身躯尽力扳正,将他滚烫的头放在自己腿上,用自己的手摩挲他的面、他的胸口、双臂等处。

  什么也没有,没有药,没有酒精,甚至连水的都没有。

  灵府绝望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囚室,眼看着崔元庭在高热中像一尾快速灼干的鱼,只觉得快要疯了!

  慌乱中,她抹了把脸上的乱泪,想到什么,须臾从身上撕下一条衣襟,沾上泪水,然后用这微湿的衣带给崔元庭擦拭胸口、腋下……Μ.chuanyue1.℃ōM

  “来人,给我们水……”

  灵府无意识地逸出心底的呼唤,然而没有人搭理他们。

  崔元庭高热不退,没有补液,在这样下去,人肯定完了。

  绝望又无望之中,灵府冒出一个疯狂的冲动,她身处细瘦的手腕,闭眼狠狠地在上面咬破——

  殷红的血液冒了出来,像是白玉上开出了殷红的梅花,梅花汇成蜿蜒的枝干,这枝干被送到崔元庭干灼的口唇边……

  灵府恍然中明白崔元庭这高热为何如何汹涌疾速了。

  他身囚于此多日,内心的煎熬和身体的摧折已经将他整个人掏空了。

  之所以在见到他时,他还没倒下,是因为腔子里吊着一股深念。【穿】 【书】 【吧】

  而现在,他把心中所有的思量都告诉了她,也见到了她,那一股支撑枯朽之躯的深念便消失了,所以,他的身体就呼拉拉似大厦倾倒,以摧枯拉朽之势把他最后的精力和体力蒸发殆尽!

  恨自己考虑不周,更恨把她心爱之人㸆到这副田地的盛王,可当此绝境,他们什么都没有。

  不,他还有她!

  哪怕她还有一口气,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崔元庭死去!

  她怜惜哀痛地看着怀里的男人,双手捧着他的脑袋,能感受他颈下的动脉跳得时而疾速时而弱缓。

  从营救到被囚,又何崔元庭一番动心动神的交谈,此等消耗,让灵府心力交瘁,神疲气乏。

  腌臜浊闷的囚室里,包裹着她和他的空气是如此污糟,她的心一直在疼,为世上最澄澈朗然的男儿落到如此境地而伤悲。

  灵府的手始终捧着崔元庭的面容。心念中,她希望以自己之气过滤他体内来势汹汹的病气、邪气。

  她在心中向老天求祷……

  良久,良久。

  一个轻而空灵的嗓音在地牢中缓缓而起——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

  “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

  在她沧然孤独的前世,寂寞清冷的青春中,没有父母依傍关爱的她,心里时不时会很空很虚弱。

  在那样无依彷徨的时刻,她听老师讲文天祥的《正气歌》,不知为什么,清晨黄昏的偶尔诵读中,每当读到某些词句,她会忽然从头到脚地泛起阵阵战栗。

  仿佛隔着重重时空,她感受到文丞相所说的那股驰骋纵横于天地间的浩然正气——

  而这正气,因人、因时充沛而现,从未缺席。

  而此境,除了向天地祈求,除了向心中的自己祈求,她没有任何办法。

  闭着眼睛,她吟诵的声音从轻而空灵,逐渐奇异地随着吟诵,变得坚定而朗照。

  “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於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

  “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女孩的声音逐渐沉稳清晰,激越恢弘,冥冥中,竟然感受到了某种力量!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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