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蔻一直觉得,江彻这个人活得很累。

  明明是皇子之身,可以像太子和彭王那样养尊处优,凭姻亲圣宠来笼络朝臣经营势力,却偏要从军出征,与将士们一道驰骋边塞奋勇杀敌,丝毫不顾惜身家性命。更没像有些高门子弟似的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混吃等死,作威作福。

  他确实铁石心肠,淡漠阴鸷。

  但他做的事情也确实极为艰难。

  无论沙场上的浴血厮杀,还是朝堂上的波澜翻覆,动辄都可能断送性命前途的难关跟前,他从未有半分退缩懈怠。更难得的是,他即使手染鲜血,阴鸷狠厉,许多事做出来其实是为了百姓,并非仅为一己之私。

  前世两年相处,许多事耳闻目睹,这份坚毅坦荡的心性沈蔻感觉得到。

  这恐怕也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优点了。

  沈蔻垂眉,目光扫过江彻的胸膛。

  如果没记错,那里有道疤痕,是沙场上留下的旧伤,据说当时他受伤极重,险些没能醒来。沈蔻是个见血就怕的人,从前无意间瞥见那道疤痕时只觉心惊肉跳,更不敢想象当时的江彻曾经历过怎样的凶险,又如何咬牙挺过鬼门关。

  而那一切,都是为这座巍峨河山。

  满腔怒气忽然就消了几分。

  她揉了揉衣袖,别过脸不去看他,负气道:“只消家母无恙,我也暂不纠缠,但王爷此举着实欺人太甚,明日无论如何都得给个交代!”

  “好,明早再说。”江彻正色颔首。

  沈蔻没再逗留,推门入屋。

  很快,伙计送来两桶热水倒入浴桶,连同换洗的衣裳也备好了。

  沈蔻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先去沐浴。这一日折腾得着实劳累,她沐浴暖身过后换了干净衣裳,将湿衣裙交给店家,请他们清洗熨烫。而后喝了碗热腾腾的姜汤,就着满身热意赶紧钻进被窝。

  被褥铺得厚实,又塞了汤婆子,暖洋洋的。

  沈蔻捂在里头出了点汗,倒觉浑身轻松,淋雨吹风的寒意尽数消散。

  她翻个身,迷迷糊糊睡过去。

  *

  翌日清晨醒来,天光已是大亮。

  客栈紧邻着官道而建,里头投宿的过往客人不少,这会儿底下有人吃饭闲谈,有人驱车启程,前庭后院都能听见营生的动静。不过沈蔻昨晚后半夜才得安眠,疾驰中骨头被颠得几乎散架,这会儿困意未尽,眼皮都难掀开。

  她翻了个身,抱着软乎乎的锦被接着睡。

  不知眯了多久,她猛然惊醒。

  睁开眼,初夏的阳光透纸窗而入,照得桌上瓷杯亮晶晶的,满室明亮。

  底下颇为安静,不似清晨吵闹。

  门外却有说话声断续传来,时高时低,像是江彻和杨固的声音。

  沈蔻一骨碌翻身坐起,摸了摸身上陌生的衣裳,趿着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轻轻取了门栓拉开条缝,就见昨晚换下的衣裙早已烘干熨平,叠好了装在竹篮里,上头还压着店家自熏的干花,有中庭翠竹斑驳投了影子。

  这样的清晨无疑是慵懒的。

  ——如果窗外没有江彻,衣裳没被摆在门口,也许会更好。

  沈蔻伸手出去,悄悄从门缝里摸衣角,因怕被那俩男人察觉了尴尬,连呼吸都是屏着的。

  窗扇之外,江彻倚栏而立。

  杨固站在他跟前,正禀报王府的情形,“……昨晚王爷回城时并未遮掩,今早皇上让人传话来,请王爷尽快进宫复命。听内侍那意思,恐怕还有新的差事交代。这会儿天色不早,王爷何不动身?”m.chuanyue1.com

  “不急。”江彻纹丝未动。

  他昨夜睡得踏实,辰时末就已精神奕奕地醒来了。因沈蔻还未醒,他也没去打搅,只在门口沐着朝阳,吹风赏景等她起身。

  至于复命的事,让永明帝等等无妨。

  杨固又道:“皇后娘娘也遣了内侍来传旨,说后日宫里做法事,为太后祈求冥福,会有宗室弟子和世家女眷们入宫抄经,请王爷务必露面。”

  江彻闻言皱了皱眉。

  太后为人慈爱,在世时教喻众多,陈皇后却为一己私利时常违拗,让老人家操了不少的心,临终都未得清净。如今陈氏搬出办法会祈冥福的由头,当真是猫哭耗子——论其居心,无非是借法会之机,往他跟前塞个贵女罢了。

  当真是毫无诚意。

  江彻暗嗤,余光瞥见一只纤细柔白的手悄悄探出,捏住那朵熏干的花,而后偷偷攥住衣角,将衣裳悄无声息地往里拿。姿态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他察觉,如同偷运松果的小松鼠。穿书吧

  片刻后,衣裙被拿得只剩单薄罗袜。

  江彻勾唇,随手摘一片竹叶,手腕暗暗运劲,掷向她手背。

  里头沈蔻原就提心吊胆,被他轻飘飘的突然一击,差点惊呼出声。

  情知江彻早已看穿,这是在故意捉弄她,沈蔻脸上顿时涨红,兔子似的抱着衣裳迅速跑回床榻。心里咚咚乱跳,待从头到脚梳妆完毕,总算从那股窘迫中逃离,咬着牙暗暗骂了一声。

  ——臭男人,可恶!

  沈蔻心中暗气,出屋后行礼的姿态都不情不愿,“拜见王爷。”

  江彻忍笑,“还没用饭吧?”

  “刚起身,还没。”沈蔻理直气壮,见他示意进屋里说话,便跟了进去。

  *

  少顷,伙计端来饭菜,麻利摆好。

  江彻显然是早起用过早饭了,只管倚案而立,抱臂觑她。倒是沈蔻腹中饥饿,等伙计摆好饭菜,便告罪入座,舀了碗香糯的肉粥,就着爽脆可口的小菜,半勺半勺地慢慢吃饭,模样甚是可爱。

  只不过脸色冷淡,似在负气。

  江彻知昨晚她受惊不浅,瞧她的目光始终在饭桌上打转,半丝儿不肯看他,只好清了清喉咙,主动欠身折腰道:“昨晚的事是我行事仓促,冒犯了姑娘,还请见谅。”

  声音温和,脸上亦有歉意。

  沈蔻暗自撇了撇嘴,戳着碗里的粥,慢吞吞道:“事儿都办了,我若不见谅,难道还能去京兆衙门敲鼓鸣冤,控告王爷深夜拦路,强抢民女么。”

  江彻一噎,只好再度欠身。

  “昨夜那么大的雨,强行将你带回着实是迫不得已。令堂已去了长兴县,若你有急事须跟着去,我可遣人代劳,任凭驱使。”

  神情诚恳,迥异于惯常的冷硬。

  落在沈蔻眼里,这破天荒的好脾气就像拜年的黄鼠狼一般,让人心里瘆得慌。

  她索性停了筷箸,抬眉望向江彻,“看来昨晚王爷连夜疾追,其实与家母无关,是要阻拦民女。不知民女究竟犯了何事,竟劳王爷如此费心?”

  “你不知道?”江彻淡声反问。

  沈蔻闷声,“若是知晓,哪还会不自量力。”

  江彻眼底浮过一丝笑,坐在她对面。

  昨晚他又累又困,连日奔忙后脑壳胀痛、心跳如鼓,原本将希望都寄在沈蔻身上,扑空失望后冒雨疾追,极度的疲累中做出抢人那样过分的事,确实不够周全。

  今晨睡醒,他琢磨了半天该如何交代。

  实情自然不能说,那是命门。

  要想让沈蔻信服并暂且配合他这怪毛病一阵,就只有——

  “兴国公府顾家的名声想必你曾听说过,去岁因犯了事举家流放,这事京城里无人不知。他家的二姑娘叫顾柔,年纪与你相若,长相也有八分相似。这件事,或许戚老夫人曾跟你提过。”江彻的神情一本正经,说得煞有介事。

  沈蔻微怔。

  她向来都知道,戚家和江彻都拿她当顾柔的影子来待。却没想到从前心照不宣的事,江彻竟会在此刻挑明,半点都不顾及她的感受。

  从前的卑微狼狈霎时浮上心间。

  那些事不堪回首,她更不愿再做旁人的陪衬。

  沈蔻心中微沉,“所以呢?”

  “顾家身在高位,难免树大招风,即使阖府都被查办了,仍有人想斩草除根。据我所知,近来有人在追查顾家亲友,欲图报复。你这张脸极容易被误认作顾柔,届时怕有无妄之灾,防不胜防。京畿之外我未必照看得住,为了你身家性命,近期不宜离开京城。”

  这番话抛出,沈蔻当场就愣住了。

  她确实曾被人误认作顾柔,遭人暗中尾随,顾家在朝堂树敌无数,她也略有耳闻。

  后怕瞬息闪过,旋即浮起疑惑——

  “若果真如此,王爷的这番好意,民女确实感激!只是仍有一事不解。王爷与我素不相识,派个人稍加提醒就行,何必亲自赶来。这般照拂,反令民女心中惶恐。”

  她说着话,偷觑男人的神情。

  江彻头疼地搓了搓手指。为免露馅,只能昧着良心道:“顾家的事干系甚重,我还在追查些琐事,若将你牵扯进来,未免添乱。何况,我与顾家有点交情,不忍看你无辜受牵连。”

  沈蔻垂下脑袋,“原来如此。”

  果然,答案跟她猜测的差不多。

  江彻冷心冷肺,这般费心照拂,除了是为那位被男人趋之若鹜的顾柔,还能为何呢?

  当真是明知故问。

  沈蔻自哂,忽然就没了胃口。

  江彻原本静静觑着她,瞧见少女眼底转瞬即逝的黯然时,心头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这个神情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记忆的画面里,沈蔻每回被他推开时,便是这样低落默然。只是那时她与戚家搅和在一处,在那对婆媳的安排下做出许多荒唐事,他反感那些心计,故而刻意忽视,从未深想,以至后来跪于风雪,痛彻心扉。

  而此刻,那些画面拂过脑海时,心里就像是有千万根针密密麻麻扎着似的。

  疼得令他几乎面色泛白。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喉头却觉哑然,苦涩得如同吞了黄檗,发不出半点声音。目光微抬,看到她起身离开,裙角摇动,原本翩跹的身姿却在此刻姿态微跛。

  江彻神情微紧,猛地拽住他手臂。

  隔着薄薄的夏衫纱袖,少女的手臂纤细柔软,似能轻易摧折。那种柔弱的触感与心头剧痛交杂,令他声音都有些沙哑。

  “脚受伤了?”

  沈蔻回眸看了他一眼,轻轻挣脱他的手,冷淡道:“不劳王爷费心。”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重生后女配咸鱼了更新,第 12 章 折腰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