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纪的欧洲战场上,决定伤员救治顺序的往往不是医生,而是伤员的军衔。
很少有军医敢于根据自己的医疗原则来排列伤员的救治顺序,因为这不仅会让他在军队内部树敌,更容易影响到将来的工作环境。在绝大多数国家的军队内,军衔就代表了“优先”。
原则这种东西往往显得格外灵活。
在维也纳皇家图书馆中绝大多数的战场回忆录都出自军官之手,也正是军官们手里的笔才得以留下战场上的故事。
但回忆录存在的主要原因并不在于军官的文学素养和想要记录下自己战争人生的写作诉求,而是活着。它们在承载了可供历史研究文字的同时,也在传递着一条冰冷的事实:只有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动笔。
在门口许多外科助手的眼里,面前这幅画面就已经违反了《军医手册(卡维版)》中的许多条例。
首先是转运的方式,担架小队的人数超标严重。
按照规定,即使是身受重伤的伤兵也只需要两人护送,而且只需要护送进临时救护所,并非后方医院。能接受后方转运的伤兵往往十里挑一,也根本不需要担架队跟随,因为在路上没有下车的必要,总医院也能负责从接收所有病人。
五人担架队,如此豪华的阵容,不仅霸占了转运车辆的空间,也直接造成了所在部队一次性损失掉五名战力的事实。Μ.chuanyue1.℃ōM
其次这种枪械子弹造成的轻伤,只要不危急生命,就不该转运送回。只要救护所即使做包扎,或者军官本人足够冷静,给自己做好包扎,他就能立刻返回战场指挥部队作战。
也许战斗刚开始时,有些军医忙中出错,转运中偶尔会夹带一两位轻伤兵。但随着战斗进行,随着伤兵越来越多,有限的医疗资源会让人想起潜意识里记下的分级制度。【穿】
【书】
【吧】
现如今的转运马车里,根本见不到轻伤,最轻也得是个截肢再外加一些别处的损伤。
而与马切伊少将同车其他人的伤势,早已不是简单截肢就能摆平的了。有些人已经奄奄一息,有些甚至失去了意识,有些都没能熬到医院就已经被宣布死亡,随手就扔在了死尸停放区,等待掩埋。
马切伊少将,第三军指挥官克拉姆·格拉斯伯爵的儿子,也是这次快速包抄炮兵阵地的第三军第二步兵师指挥官。
可能是因为他骑着高大战马,手握钢刀的英姿太过耀眼,对方撤退时向他所在的位置开了几枪。左腿被子弹击中,巨大的穿透力破坏了他的小腿皮肤肌肉,并且还射入了他所骑战马的腹部。
“这样的伤.”门口的助手受迫于对方少将军衔和医院的规章制度,只能将还没到医院的院长抬了出来,“院长有规定,这种枪伤就不该送来总医院。”
….“那你眼睁睁看着少将的血流干?”
助手不敢再说话,只能走近揭开了压在伤口处的纱布。
确实有活动性出血,但小腿上的枪眼很小,出血量非常有限。这时候硬碰硬肯定不行,他看了眼身后的护士,连忙说道:“赶紧给少将安排个舒适的床位,然后严密监测他的血压、心率和呼吸。每一轮的检测数据都需要做好严格记录,并且通报给代理院长。”
“.好。”
护士被一堆形容词砸得晕头转向,但仔细想想还是能找到重点的。助手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把人放着,记录生命体征就行,其他什么都别管。
算是个权宜之计,但无奈的是,对方诉求根本不是保守治疗。
“那手术呢?子弹射穿了少将的左小腿,难道不用手术么?”
助手很清楚这种枪伤只需要止血抗感染就行,但自己没有处理权力,只能把责任推给其他医生:“我只是助手,外科医生会给少将处理的。”
“医生呢?快去找医生来!”
“医生都在做手术吧。”
五人中很快就站出两人往医院内大厅走去,边走边大喊道:“医生!马切伊少将受伤了,这里需要医生!”
总医院内的外科主刀现在基本全在手术室,游离在外的除了助手之外,基本都是些难以主事的年轻医生。从这个角度来看,马切伊少将运气不错,作为现阶段总医院外科技术巅峰的比尔罗特和博蒂尼就在大厅。
但如果换个角度,这位不足40岁的少将,运气非常糟糕。
在这场普奥战争之前,帝国几乎所有的军医都秉持着“军衔分类论”,就连当初的瓦特曼和伊格纳茨也不例外。
他们一般不会主动承认自己首先治疗军官的事实,瓦特曼当初就曾被人从后方中心医院叫去前线,处理一位陆军将军的伤口。
这对所有外科医生而言都是难得的机会,事实也证明了这点。
那位将军活了下来,当时年轻的瓦特曼很快就成了军队外科管理主任,几乎等同于现如今外科总医师伊格纳茨的职位。回国后,瓦特曼还得到了许多军队官员的支持,不仅得到了奖励,还担任了奥地利外科学院首任院长的职位。
可以说,没有一位军医会拒绝军官的救治要求。
但比尔罗特会。
他是个谁都不服的倔脾气,对待医疗一板一眼,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博蒂尼或许和普通军医一样,但他却是以学习的心态留在这儿的,根本不敢也不想拥有单独处理病人的决定权。
当两人趟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伤兵,快步走到担架前看到马切伊少将的时候,比尔罗特首先提出了不满:“这幅担架不错,赶紧下来,让马车带回战场。”
众人:???
“除了左小腿,还有别的伤口?”
….“没了。”
比尔罗特开始转引一项规定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按照《军医手册(卡维版)》中对转运原则事项有明确说明,‘单腿轻伤只需一根拐杖即可,最多只可以由一人陪同’。”
“拐杖?如果只靠拐杖,少将可能早就为帝国捐躯了!”
“我倒是不明白了,到底什么样的伤才可以多人陪同?”
“最多两人陪同。”比尔罗特从旁拿来两根棍子,递了过去,“让他赶紧下来,把担架给那些需要它的伤病们使用。”
在要塞医院里,一名能上手术台的普通外科医生就已经有了上尉军衔,而比尔罗特身为外科学院副院长,又是第二班主刀医生,只论军衔几乎和马切伊相当,都是少将。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只挂着虚职,对军队士兵没有实权。
五名随行的士兵并不怕他,但也不敢造次,只能上前委宛地解释道:“少将是克拉姆伯爵的儿子,希望您能好好处理他的伤口。”
“没时间,我还要去管刚才那位伤兵。”比尔罗特看了眼助手,用简单的语言把他刚才说过的内容又重复了一遍,“测个心率,然后等人手空下来的话,会给他重新包扎一下。”
“只是包扎?”
“他的伤口必须敞开引流,严禁立刻做缝合。”比尔罗特虽然不喜欢卡维提出的微生物学说,但军医手册上的规定必须执行,“我们这儿是有严格规定的陆军医院,四肢枪弹贯通伤该怎么处理不需要你们来教我。”
五人还想和他理论,倒是被马切伊叫了回去:“算了,就先这样吧。”
“可是少将,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没关系,小伤而已。”
“确实是小伤,所以赶紧下来,把担架还回去。”比尔罗特似乎非常看重他屁股下面的担架,“看看那些伤员都在用什么,物资已经紧缺到需要用断裂旗杆和单薄布片来做临时担架了,有些甚至连旗杆都没有,连条盖在身上的带血毯子都是共用的!”
这话有点歧义。
面对这场战斗的上网,第三军整体医疗物资是够用的,但这只限于调配得当的情况,真实战场上根本没有合理调配的机会。而在伤员进出的门口,这句话的杀伤力不亚于一门12磅火炮射出的重磅霰弹
见自己的权力受到挑战,马切伊脸色很难看,但对方身上挂着的上校军衔,周围也都是些重伤兵,实在没脸出声反驳。
而那五位士兵就不一样了。
马切伊是伯爵的儿子,军队里的红人。伯爵之子受伤在他们眼里就是表现的机会,在即使不能当面明着说,压低声音骂骂咧咧也是可以的。
比尔罗特都听着,让博蒂尼先去把那位肩膀碎了的伤兵送进手术室,然后在担架小队准备把少将安排进病房的时候,转头走去了门口:“卫兵,来,把他们全抓了,送去要塞管理处。”
….“抓谁?”
“马切伊少将的担架队!”
之前还忍着不说话的人难以接受现在的结果:“我们只是负责转送少将,何罪之有?”
“你只是医生,你凭什么抓我们?”
“你没权力抓我们!”
比尔罗特从分检处抓了一叠登记单,快速扫过单据中伤员的受伤情况,说道:“军医处在两个月之前就已经通告过各部队,向后方转运严禁护送,违者以逃兵论处。我虽然没有实权,但对付逃兵的权力还是有的。”
“我们.”
“难道说是马切伊少将命令你们这么做的?”
“不是!”
“那就是克拉姆伯爵了?难道伯爵先生没有接到军令么?”
他的猜疑越来越过分,士兵根本无法承担,最后还是马切伊出来打了圆场:“他们并不知道这则通告,救助我也是出于自愿和好心。他们都是优秀的士兵,比尔罗特医生这么说就有些过分了。”
“那就赶紧回到战场上,别给帝国军人丢脸!”
在管理混乱的奥地利军队中,这种私自撤离甚至是莫名其妙的“失踪”根本无法避免。这也是卡维在参考了滑铁卢战役法军左翼兵团元帅马歇尔·奈伊将军的一条军令后,所制定下的规定。
这条规定成为了卡维赶工完成的《军医手册》中军官最为欢迎的一个条目,因为没有军官希望自己手里的士兵成为逃兵。
但真正来到战场之后,有多少军官能让手下士兵遵守这个条目就很难估量了。如果受伤的成了自己,那部队中的大部分军官都会成为马切伊少将,而洛卡德也不可能像比尔罗特那样硬气。
整场战斗打到了下午2点,普鲁士损失了半个炮兵营和若干门火炮,而奥地利损失了大量步兵。
很难去估量这场遭遇战中双方的胜负,但其中有一部分“完美消失”在了战场上,他们没有尸体,只在名单上留下了一个个名字而已。
比尔罗特和博蒂尼的手术在战斗结束一个小时之后进行。
那位伤兵的肩膀几乎全毁,他们只能帮忙清除一部分肌肉和肋骨,用残留下的皮瓣做胸腔缺口的保护。但因为手术难度太大,伤兵在术后当晚就死在了病房里。
而前线临时救护所的场面就更凄惨了。
能让洛卡德经手的伤兵就屈指可数,更多的只能在救护所门口排队,或者又助手护士帮忙做伤口清创和简单的包扎。
战场上只有煎熬,没有人能力挽狂澜,即使是正在火车上的卡维也是如此。对他而言,在战争不可避免的前提下,自己能做的就只有尽可能地减少伤兵的死亡。
初版的《军医手册》是他赶工出的一本不足百页的临时规章制度。
经过好几版修改之后,才成了上千页的军医培训教科书,被奥地利帝国军队奉为圭臬。
十九世纪就医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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